所以邓凯是怀揣着邓金明的奏本,准备面圣的时候呈给皇帝的。他们父子本没有准备将这一切先都给公孙佳交底,现在冷不丁地被问了一句,邓凯的表情很是为难。
余泽暗怒,口气也不好了起来:“邓贤侄,你怎么藏藏掖掖的?这么不痛快!”
邓凯辩白道:“叔父容禀,并非如此,我已准备……”
余泽别过头去,专注地看着公孙佳,邓凯不得不也跟着看向这位柔弱的县主。公孙佳左手支颐,专注地看着他,肢体语言很明白地表示:她在等答复。
所有人的目光聚在了邓凯的身上,邓凯不得不将奏本交了出来。他不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人,然而肩负的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将亲爹邓金明从眼前的窘境里解脱出来,权衡利弊,他决定交出奏本。
荣校尉要动,余泽抢先站了起来,接了奏本,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到了公孙佳的案头。
公孙佳拿过来翻了翻,记了一下数字,眉头微皱:这战损的比例有点高。就还是复盘那点心得,同样一场战场,己方损失的多少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衡量指标。她以公孙昂作为一个参照,邓金明这仗打得就矬。
公孙佳又问:“师括、李铭的数目,有吗?”
邓凯摇头道:“没有。”
房间里所有的人目前都没有办法弄得特别清楚。
公孙佳顺手将奏本合上,左臂横放在桌上,微微前倾身子,问道:“然后呢?你们准备好与纪炳辉下这一局棋了吗?”
众人都望向了她,表情满是惊诧,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单良却明白了,他一向缺德,此时却生生压下了幸灾乐祸的口吻,用一种极体贴、极为他人考虑的沉重口气说:“师括、李铭的来历,不用我说你们也都知道了吧?他们的背后是谁,不用再说了吧?你们冲到前面,要对付的难道只是师括、李铭吗?老邓准备好了与纪炳辉掰腕子了吗?”
邓凯还有些年轻人的锐气:“怕他怎的?”
单良道:“三文钱,西市就能找个伙计,吆喝得比你还大声,叫一个晌午!我问你,你不怕他,但你要怎么办?别跟我穷吆喝,我问的是干实事!你给我说出个幺二来!”
邓凯一噎。
公孙佳却不让单良一个人全担了这惹人厌的活,伸指敲敲桌面,缓缓地吐出一句:“你们带了多少筹码坐到牌桌上来?”
单良与她配合默契,又懂她这话的意思,跟着添了一句:“又或者,你们将谁,当作自己的筹码了?怎么?想上桌了?你们是觉得自己能跟纪炳辉叫板了吗?你……”
剩下的话却被公孙佳抬手制止了,说这些就够了,没必须再说得更直白,太直白了反而会起逆反之心。
饶是如此,单良的话也很诛心了,是要把公孙佳这位老上司的女儿当个棋子吗?你配吗?不不不,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是已经被人看穿了,还想继续作死吗?
余泽、“老王”等人都在椅子上坐不住了,齐刷刷起身,仿佛公孙昂还在时,列作两队,齐齐抱拳躬身:“不敢!”
单良从来都是这个脾气,一个人,如果本领让他服了,又对他不坏,让他觉得跟着你干能有一种成就感,三样都全了才能让他愿意亲近、愿意为之考虑,这个时候让他去顶天雷都行。对公孙昂是这样,对公孙佳也是如此,他就愿意为公孙佳去扮黑脸。
单良的态度令全体愕然,纵然觉得公孙佳能立得起来,也没想过她能做到何种程度,她竟能令单良这样了?
更可怕的是,许多人无法言明的心思被点了出来。老上司的女儿,也确实只有一个吉祥物、工具、象征的作用了。大家对老上司的怀念是真的,对她有点香火情,万一有事想要照顾她也是真的。但是这些与仕途上的厮杀是两回事!仕途的争竞上,将她当作一种资源,也是真的。
有这种想法的是多数。甚至包括余泽,他把孙子余盛放到公孙府,并不代表自己就效忠了公孙佳。是因为小姨妈对大外甥安排得太好,兼之公孙佳看着也像样儿,余泽也念些旧情。自家私下里的算盘,已经不知道打了多少了。
就心虚。
是单良在教她吗?单鬼儿这个缺德鬼居然是最有良心的那一个?一力护持恩主的幼女?
所有人都看着她。一看之下,心生出恐惧来。
刚才明明看到的是一张少女的脸,现在那当然也还是少女,但是这少女的皮囊内仿佛裹着一颗沧桑的灵魂,正透着稚嫩的脸庞做出“面无表情”这个动作。这个年纪的少女,身体的每一处都带着极柔和的弧度,线条不应该有哪怕一寸的、经过岁月雕刻的刚毅硬朗,此刻,这张脸、这个人却深沉刚硬,违和得让人惊悚。
邓凯等人好似突然掉进了一个鬼故事里。
常年刀头舔血的人,大道理可能不大通晓,直觉却是很准的:这不是单良能够操控的人。
余泽忍不住叫了一声:“药王。”
公孙佳点点奏本:“拿回去吧,我来安排。”
“呼——”呼气声大得充满了整个书房,所有人吐出胸中的浊气之后才发现周围的人与他们一样,刚才都压抑得大气不敢出。
邓凯被这气氛影响了,乖乖上前,双手接过了奏本。
公孙佳道:“既然来了,就陪我说说话吧。”指了指里间,示意抬出一张沙盘来。自己也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捻着数珠,慢慢踱到沙盘前。
开玩笑,好容易他们都来了,是白来的吗?赶紧的,复盘!趁这些人都在,从他们脑子里能挖多少是多少!
余泽此时又仗着关系亲近,问了一句:“这是……要复盘?”
公孙佳看着沙盘,并不看他,道:“你们不应该意外。”
“是……是。”
“老王”用力清清喉咙,道:“呃,是,是复盘老邓那一场?也不用这么着急……”
“我不急,”公孙佳说,“纪炳辉那里,有一群饿狗在磨牙抢食。它们已经饿了很多年,最近十年尤其饿,饿得都疯了。你急吗?”
第53章 需要
你急吗?
听到这三个字, 余泽等人嘴巴都张了一半想抢话,“老王”踏上了半步,中途硬生生又站了回来。悲愤地说:“我们太难了!”
怎么可能不急呢?
这些人, 从余泽开始, 就没有不急的。
他们其实很茫然,以前有公孙昂顶着, 万事不用愁, 他们只要操心自己的那点小算盘就行。现在不行了,他们连个头儿都没有了!挡风的墙塌了!公孙昂说是不许结党, 然后呢?效忠陛下?怎么效忠, 您也没给指条明路呀!
想抱团,又没有一个令所有人都信服的人可以将大家都攒起来,拧成一股绳。
还能怎么办?让大家自生自灭吗?蝼蚁且尚偷生,何况于人?何况这些都不是普通人, 而是一群悍将。
“老王”一时被震住了, 却没有萎,更没有纳头便拜。公孙佳看起来不简单的样子,但是摆在他们眼前的问题却是实实在在的。如果公孙佳不能给他们提供一个依靠, 最少也要提供一种指引,他们该打自己的小算盘还得打!刀架在脖子上了,他们必须有所反应。
他们都在等, 等公孙佳接下来的表现。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够接手公孙昂的政治遗产, 不代表他们就全是傻子,他们看得出来,公孙府是被晾在一边了,连这次详细的战报都没有。如果公孙佳不能打破眼下困局,他们也不会就被两句话吓住。
因为他们实在想不出来公孙佳能怎么领导他们, 更没有一个“她能够继承烈侯遗志”的概念。一个姑娘家,她能做什么?想象不出的。
这些人与公孙家那些家将不同,家将们捆死在了公孙家,对公孙家是完全依附的关系,公孙佳一打一拉,家将们顺势也就服从了。余泽、邓金明等人,按照惯例对老上司公孙昂及其家眷有着道义上的顺从,但那是道德层面的,他们本身是朝廷的武将,不是公孙家的家奴。
看起来是旧部的自主性更大一些,可是福祸相依,相对的,家将可以两眼一闭,什么都不想,公孙家对他们负有责任,得保住他们、要管他们、得为他们的生计考虑。旧部就不一样了,公孙佳对他们没有义务的,甚至可以说,他们的死活,公孙佳完全可以放手不管。
那他们还能怎么办?就只好自己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
公孙佳也是心知肚明,火气冲上脑子之后马上就降了温,她爹的安排是对的,这些旧部不是能够直接交到她手上的势力。公孙佳有本事,自己去搞,没本事,就别沾这些烫手的山芋。
看着眼前的沙盘,公孙佳愈发的沉默,沙盘令她冷静。她面临着一生中最重大的一场战役,她想封侯,就得把这些不是捆死在公孙家的人给捆起来、拴在自己的手上,否则她是没有资本去做成这样一件破格的事情的。
这些人是“有可能”需要她,而她如果想封侯则是“肯定”需要这些人,“必须”依靠这些人!她不能翻脸,不能用对待家将的态度对待他们。她与这些人之间的依附关系,其实是反过来的,他们,才是她的筹码。这些人里,极少数优秀的人还存在着被别家挖墙角的可能,公孙佳没有这种选择。
“开始吧,”公孙佳说,“让我看看都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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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良对邓凯使了个眼色,将教杆交给了他:“来吧。”
邓凯稳了下神,拿起教杆,一一指点着沙盘上的各个地点。这是一个旧沙盘,还是公孙昂复盘后留下的,本来插了一些旗子之类,荣校尉动手将这些都取下。邓凯瞄了一眼,见沙盘的边缘上写着某年某某战役的字样。
公孙佳没有打断他的介绍,沙盘上的地点她早就熟谙于心,却不介意邓凯重新梳理一遍。
在邓凯介绍地理的过程中,公孙佳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上回从哪儿打,这回几乎还是从哪儿打。
邓凯能被父亲派过来作面圣的打算,本身就不是一个笨人,暗想:县主自幼养在深闺,或许熟悉宫廷与人性,却未必知兵事。
他解释得就很仔细:“此处山隘是兵家必争之地,因为它是南下的门户……”
历次战役,无论时间跨度有多大,是千年前的还是百年前的,只要发生在同一个区域内,它有可能决战的地点几乎都是固定的。差也差不了几十里。
如果有一个很还原的沙盘,只消看上一眼,很多人就能明白这是为什么。
公孙佳听他说了一长串,这些基础的知识并不比荣校尉讲的多多少,心里也有了数,用一句总结堵了邓凯的嘴:“兵势如水。拿盆水,沙盘上从北往南一泼,水从哪儿漫过来,哪儿就是咽喉要道,兵家必争。继续。”
邓凯就不再说得多么仔细了,公孙佳这话说得太明白了,比引经据典背多少名将的释义都清楚。“泼水”,就像“牌桌”、“筹码”、“饿疯了”一样,明显是经过思考之后的总结,还总结得特别到位。
邓凯将准备对皇帝说的那一套说辞给讲了出来。
听他讲完,所有人都沉默了。事发突然,所以各自为战,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除此之外没有破绽!
无论是邓金明的应对,还是师括、李铭的做法,以及后续的议功、抚恤、安民,统统都没有破绽,全是按照军规、律法来做的。师括、李铭做得好,得赏,邓金明无功无过,原地趴窝。他们俩不援助邓金明?当时是因为战场的形势问题。这个皇帝也不能鸡蛋里挑骨头,否则皇帝这队伍就不好带了。
但是这个结果是绝对不能让邓金明满意,也不可能让公孙昂的旧部们认为合理,甚至会让许多人生出兔死狐悲之心。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公孙佳问自己。
她跟着“书库”已经上了些课了,不少制度方面的东西已经开始了解,以她目前的认知来看,如果她不姓公孙,那么看这件事情,也不能说有谁偏袒了师、李二人,故意刁难邓金明。但是能让人心生不明,就一定是有问题了。至少这碗水没端平。
她怕自己不懂说错了,依旧是背着手看着沙盘,说:“都说说吧。”
“老王”等人很朴素的观点就是:“烈侯走了,咱们就是没娘的孩子,他们都欺负咱们!”
再往深里去,他们就说不太清楚了。整个事情没有破绽,但就是不满!
余泽道:“是老邓的运气也不好,账目上有些难看了,不大好讲理。贤侄,你若是没有别的说法,哪怕让你见着了陛下,你这……恐怕也是不能说服陛下的。你要陛下怎么说?没有功劳还有苦功,所以要与有功劳的人同赏?有这个说法的吗?”
公孙佳眉毛一跳,“老王”不干了:“老余,你这是什么意思?”
邓凯道:“我父亲已尽全力,换了谁又能说做得更好呢?”
单良用力咳嗽了一声,将他们的争吵打断,在目光聚集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又闭嘴了,安静地看着公孙佳。
珠子极轻的摩擦的声音听得很清楚,每一下的间隔都是一样,直到声音停住。公孙佳已有了主意,伸手在地图上遥摇点了几点:“要出事。”
在场的也都算是行家,余泽道:“确实都是胡骑叩关的地方。”
公孙佳摇头叹气,道:“守将都是旧相识吧?”这些情况她还是有一点了解的,虽然是停留在去年的布置。
余泽很捧场地道:“是。”
公孙佳道:“我明白了。”
您明白什么了呀?
公孙佳转过身来,一字一顿一道:“从现在开始,你们、你们所有的旧同袍,只有一件事要做——活着。”
余泽抢着做代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公孙佳明白,自己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展现自己是可靠的,否则眼前这些筹码就会离自己而去。
她说:“我不给你们打哑迷。纪炳辉需要安抚这些年来追随他的人,他有纪宸。从来军功最重。这些机会他们需要,是会抢的。”
她又点了点沙盘上一个位置:“这儿,可以控御全局,以前坐镇的是我爹,现在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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