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应笑说,“谢谢关主任。”
道理都懂,可是谁能真正不惦记呢?
到家,真的已经后半夜了。
…………
第二天的一大早上,医务科的调查就启动了。
应笑、叶默一个一个接受漫长的问询。参与调查的那些人分工明确,有人明白生殖医学,有人明白法律事务,还有医疗安全管理委员会的和医疗质量管理委员会的人比较了解相关政策以及规定……
应笑很会缓和气氛——经过整晚的调整,她表面上好很多了。她步子轻快、动作轻盈,向所有人打了招呼,笑着坐好,而后正着身子、挺着背脊,带着比较职业的微笑,轻轻点头:“麻烦大家了。我准备好了。”
对方觉得应笑难得明朗大方,也点点头:“好。”
紧张气氛顿时环节不少。
问询过程基本就是回忆当时全部细节,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为什么那样说、为什么那样做,事无巨细,最好可以完全重复跟患者的每一句话,一个字儿都不带差的。
应笑一直耐心回答。她态度真诚,不急不缓,并没有发泄情绪,也没有显得很丧,而是十分客观理性,将自己的所有做法一条一条解释得十分清楚。她望着对面的人,没忽略任何一个。她有时候眼睛对着不是很懂生殖的人,一点一点细细讲述,甚至附加一些手势,又有时候眼睛对着非常了解生殖的人,一边微笑,一边讲述,偶尔带上一点互动,问“对吧?”或者稍上一点委屈,说“这没错啊……!”
总之,没表现得苦大仇深。
之后对面针对病历等等东西质疑、提问。应笑觉得,他们那个精细程度到了恐怖的程度,简直就是十万个为什么,而且很多问题跟刚才是完完全全重复了的。许多明明没有什么“为什么”的东西,他们也要问为什么,简直类似于“你为什么吃饭”“你为什么睡觉”,她还必须答出一二三四来。幸好应笑带了不少生殖医学的资料,一点一点指给对方看。
另外,他们还对应笑、叶默当时态度做了态度,是不是阳光和煦了,是不是春风拂面了。
应笑觉得医生需要好好考虑患者情绪,就像那句著名的话,“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comfortalways”可另一方面,归根究底,他们提供的核心东西并不是好的服务,而是好的技术,可是患者常常觉得“我都已经花了钱了,你就应该好好服务”,因此医院总是狠抓服务态度,有时显得吹毛求疵,过犹不及。
凭良心说,对面几人态度很好,不过应笑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自己像个犯罪嫌疑人。
但是应笑其实还好。
如关主任所说的,她自己是清清白白的,她会得到公允的判决。愤怒、委屈无法改变任何东西,倒是自己气出毛病来,不值当。
…………
这天晚上应笑好累。
穆济生又正好夜班,二人再次错过了。
而再醒来,应笑早早起床洗脸刷牙、吃饱早餐,再次接受医院调查。
云京三院的政策是医务科启动调查后,四天之内要出结果,越快越好。这回,因为事情比较简单,两天的调查之后,医院认为应笑、叶默并不存在任何过错。而后医务科出具了调查意见、处理方案,向秋葵家属通报、解释。解释时,医务科长、保安科长都出马了。
秋葵还在ICU,秋葵家属情绪全都比较平静。
可是秋葵家属并不信任医务科的调查结果。
一般来说,到这一步,患者、家属就会算了,何况比起更严重的不良事件,秋葵的“十级伤残”+“过敏性休克”已经算了比较轻的了,然而这回,秋葵家属明确表示他们打算发起诉讼。
如今秋葵还在ICU,命虽然是抢救回来了,然而身体十分虚弱,还不能下床,24小时被监测着。因为抢救的过程中医生用了一堆激素,肾上腺素、甲强龙全招呼上,现在正在逐渐减量,因为突然撤掉医用激素可能引发严重问题。
与电视里抢救回来就活蹦乱跳并不相同,病危过的患者身体是非常非常虚弱的,甚至可能一个月后还只能够小步走走,连上楼梯都做不到。秋葵丈夫看见秋葵一个试管周期以后整个人变这样子了,完完全全无法接受,就觉得是应笑的错——他们明明可以通过人工授精就怀孕的。
现在秋葵变成这样。没了一边的输卵管,以后自然怀孕、人工授精全都变得比较困难了,而试管……他不知道自己老婆还能不能接受试管。就算能,身体完全恢复健康那也必然是很久以后了。这一个试管周期后,不但小孩子没有得到,老婆身体还半垮了。
秋葵一家经济条件明显还是挺不错的,毕竟一个是记者一个是软件工程师。秋葵老公说,他不图钱,他就想要个说法。
他查了很多资料,面对“人工授精的促排卵同样增加宫外几率”的说法,竟然还能反驳说“那是因为那些女的输卵管有炎症等等,既然秋葵曾经怀孕,就说明她没问题”——
应笑就还挺难受的。
一方面为秋葵,另一方面为自己。
诉讼是个漫长过程,劳心劳神,又花时间又花精力,可医生已经够忙的了。不管最后上不上法庭,都要被扒一层皮下去。她要应付云京三院各层各级的人,还有云京三院法务部的顾问律师,还有医患纠纷仲裁委员会,还有法庭,等等等等。
而且,云京三院的政策是,只要有官司在身,不管是走仲裁还是走诉讼,都不可以申请“副高”。
应笑本来势在必得的。
谁知风云突变。
她在外面晃了会儿才回到生殖中心。
不想却在中心门口正好遇上了邢天材。
看见应笑,邢天材竟本能地一缩,嗫嚅道:“不、不是我撺掇的……”
应笑顿顿,回:“……我知道不是你。”
他还没有这个实力,也没那么弱智。浑水摸鱼当当共一主任还能息事宁人,但是如果撺掇患者发起诉讼闹出事儿,就绝不能善了了。
可是,憋屈啊。
生殖中心自叶默后几年没人申请副高,这回如果有人申请,职称评审委员会级大概率会通过。毕竟,云京三院生殖中心既是医院门面之一,主打科室,又是医院创收大户,去年流水好几个亿。
应笑本来并不认为邢天材是自己对手。马上要发的论文她是共一的第一名,邢天材是第二名,而她另一篇一作论文完成质量也非常高,邢天材只普普通通,她自己的其他条件也要好于邢天材,他们两个一起申请邢天材是没什么戏的。
可……她现在都这样了。
好像也没什么理由叫邢天材禁止申请,等她先上了,他才能上。再说了,这样一来引人怀疑引人猜测,不符合关主任的“低调处理”的原则,二来她也真的不喜欢与科室同事大撕特撕。
可是,应笑想,如果今年邢天材上了,到明年,生殖中心还有名额吗?整个医院一年一共就能升上十个左右啊。职称评审委员能连续给生殖中心副高名额吗?
如果明年也不行,后年呢?该不会也不行,要大后年、大大后年吧?
哎,跟关主任聊一聊吧,看关主任什么意见。
不过,为了挽尊,关主任说过“邢天材当共一作者也不算是特别过分”,大概率指望不上。
应笑实在太难受了,她想到了萧七七,可萧七七比她还要丧,于是应笑又想到了穆济生。
连续三天故作坚强,应笑终于挺不住了,她掏出手机,给穆济生发微信:
【穆医生,我这几天遭遇了好多事情。】
【我的一作变成共同一作了。二作的人给editor发了邮件,偷偷改了作者顺序,关主任说……】
【一个患者宫外孕,手术麻醉的过程中出现了过敏性休克,她的家属坚持认为她并没有试管指征,因为两个月前人授成功了。她的家属说……】
【我申不了今年的副高了。可是……】
应笑噼里啪啦打了好长的几段话。
打着打着,眼泪竟然掉下来了。
两三分钟后,穆济生就回微信了:
【与关主任商量商量?能不能让那个天材今年不申,明年再申?不过可能指望不上。邢天材不申副高会显得非常奇怪,关主任不会希望别人知道他的那个“共用邮箱”还生出了这种事端,这毕竟算他的失职。】
【还是应该想想办法,尽快解决官司的事。】
【我琢磨下。】
【但可能帮不上实质的忙……抱歉。】
【不过现在,你要不要来看一看NICU?我每一次心情低落时,看到小孩子们那样拼命地想活下去,想看看这个世界,想感受这个世界,都会稍微振作一点。好的事情总归多于坏的事情,不是吗?】
应笑抹抹自己眼泪,问:
【你不是休息班吗?昨天夜班。】
穆济生很快回答:【有个患者有些情况。我没回家,不过在值班室睡了会儿。】
【好。我过去。】应笑顿了顿,又打:
【我也想见见你,穆医生。】
说完,应笑按灭自己手机,呆呆地走到电梯间,又呆呆地按下电梯键,呆呆地走出门诊楼,又呆呆地走向NICU。
她就只有一个感觉:她要去见穆济生,去见见小孩子们。
她一定能好过一些。
…………
一路到了NICU大门口,应笑正想叫穆济生接她进去、与她聊聊,就看见了一个大和尚。
大和尚穿着僧袍,径直走到NICU的门铃前,一边按铃,一边等。
没一会儿,NICU的护士通过屋内对讲设备问大和尚:“谁的亲属?”
大和尚道:“32床,伍月风。”
门内护士没再说话。“咔”的一声,门开了。
此时正是探视时间,门外无数家长睁着他们无比好奇的眼睛,望着大和尚。
其中一些窃窃私语:“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和尚也生小孩子了!!”
第38章 二更
200个随机小红包。
对“和尚也生小孩子了”,应笑也是十分好奇。
没一会儿,穆济生打开大门。他依然是英俊逼人的,一双眼睛清亮清亮。
看见应笑,他伸出右手,拍了拍应笑的头,问:“哭鼻子了?”
“还好……”应笑转移话题道,“穆医生,嗯,刚才那个大和尚也是患者的家属吗?”
穆济生顿了顿,回答道:“不是。”
“啊?”应笑说,“我刚听见他说自己是来探视32床的。”
穆济生斟酌了一下措辞,道:“32床的妈妈是虔诚的佛教徒。”
“……”应笑预感到了什么。
果然,穆济生又接着道:“32床……不太行了。胃肠没有消化功能。他的妈妈非常希望她常去的红螺寺的一位高僧能为宝宝念往生咒,送孩子去极乐净土。”
“啊……”
“有些父母不想看到自己孩子最后一刻,怕受不了,怕有记忆,但也有些父母希望自己能够陪在孩子身边,甚至抱着他、吻着他。32床的爸爸是前者,妈妈是后者。”
“……嗯。”两种父母都能理解。
“笑笑,你要不要先回科室?我没想到那位高僧这么快就到了医院,我没想让你看这些。”
“没事,”应笑摇摇头,“我就在这儿等好了。”应笑猜测穆济生之前几天如此忙就是因为这个患者。约会也没约,夜班也没下。
穆济生有些犹豫:“你——”
“没事的,快去吧。”
穆济生望望应笑,终于颔首,转身离开。
32床在中间位置。
大和尚到穆济生为“袋鼠护理”而开辟的小房间里静静等待,穆济生走到32床,想要拔掉监护设备,带小宝宝去小房间,然而就在穆济生动手拔掉那些线路后,襁褓旁的孩子妈妈突然之间开口说话了。她说:“穆医生……我想最后再给我的孩子唱一支歌儿,可以吗?”
顿顿,32床的妈妈又道:“他没睁开眼睛过,可是……他能听到声音。我希望让他多知道一点这个世界的东西,尤其是美好的东西。那我想,歌声,就是这个世界最最好听的声音了。”
听到这个请求,穆济生点点头,退到后面,高高大大的身躯轻轻靠着值班台。
此时探视时间已经结束,NICU里只有医生、护士、应笑等等,还有其他的小宝宝。
因为设备已经拿下,32床里的伍月风很难得地干干净净。
他的妈妈轻轻理理他的襁褓,又轻轻摸摸他的小脸,眼神又温柔又悲伤,而后就开始唱歌儿了。
她唱的是一首80年代的老歌,很有名,也很经典,叫《鲜花与微笑》。那本是首欢乐的歌,可此时却无比悲伤,她轻柔而缓慢地唱: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
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说完一句,她的眼泪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
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奇迹般地,妈妈唱到这一句时,小婴儿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小婴儿的纯真笑容仿佛可以融化一切,他们好像是在说“世界,我来了,我好舒服,我好喜欢这里。”无数父母都说过“我一看见我儿子/女儿笑,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可是绝大多数的小婴儿要一个月才会微笑,这些笑是无意识的,多数是在睡梦之中,而有意识的笑容通常要到一个半月以后,可伍月风只有一周大。
一个护士轻轻地说:“一个星期就会微笑了,他好聪明啊。”
另个护士竖起手指,“嘘”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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