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玠话语中满是悔恨,牧云归听后也陷入沉默。事后诸葛亮总是很容易,但当事人身在局中,每天都要接触许多消息,他如何知道自己的某一个举动乃至某一个念头,会成为后面灾祸之源?
牧云归问:“后来呢?”
容玠说:“后来,我因为调查药庄的事,疏忽了其他地方。当年我和表妹换经脉虽然隐秘,但兴师动众又耗时长久,难免漏出去些风声。看守曼荼的婆子酒后说醉话,把这桩事说出去了,恰巧被曼荼听到。曼荼得知后非常生气,宁愿自毁眼睛,也不愿意承情。”
牧云归有些意外,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她的眼睛,是自己毁的?”
“是。”容玠长长叹气,目光中满是沧桑,“何必呢,人人都说我资质好,其实我并不在意。她说一人做事一人当,给桓雪堇下药是她的主意,就算再来一次她也不会后悔,但用不着我替她还人情。她当年留在崖底时,因为提早拆开白纱,眼睛不慎留下后遗症。教她功法的邪修看她眼睛不舒服,就免费赠了她一只眼睛。那只眼状若珠宝,清若琉璃,炼化到眼睛中后可以识破一切幻境。曼荼说她浑身上下就这双眼睛还算值钱,用这双眼睛还我经脉,也算两清。”
容玠垂眸,明明过去了那么久,但再想起来,还是觉得苦涩:“那只琉璃眸化入她体内这么多年,贸然取出,连她自己的眼睛也会受到影响。我屡次说就算她挖出来我也不要,但她却说,一刀两断是她的事,至于挖出来如何处置和她无关,扔了也行。这么多年了,她还是那样倔,我如何舍得扔呢?”
牧云归叹道:“之后她就失明了,连神志也停留在过去,不再知道时间流逝,是吗?”
容玠点头:“是。”
“哑奴也是你?”
容玠平静承认:“看守婆子说醉话坏事后,我就撤去了小院中所有人。每日送水送饭,俱是我亲力亲为。”
牧云归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容玠说的没错,如果他不姓容,她不姓桓,这一切痛苦都不会发生,他们也会有一个圆满结局。然而造化偏偏弄人,从一开始,他们的立场就注定他们无法善终。
江少辞忽然问:“那只琉璃眸是什么样子?”
容玠摊开手心,苍白瘦长的手掌上浮出一颗漆黑通透的珠子,里面浮动着深蓝色的碎光,像是星河璀璨,凝聚在一粒宝石中。
如果不是容玠说,牧云归根本看不出这是一颗眼珠,说是某种名贵宝石也完全没问题。江少辞嗯了一声,道:“果然,我就说哪家的炼眸功法能破解所有幻境,原来是他们家。”
牧云归听话音不对,忙问:“你知道什么了吗?”
江少辞说:“这根本不是所谓的琉璃眸,而是破妄瞳。”
容玠听到这个名字,也露出了然之色:“原来是破妄瞳。难怪。”
牧云归左右看看,突然怀疑她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为什么她觉得,她和江少辞、容玠的知识库不太同步呢?
容玠是天罚前的修士,见识不可谓不广,但容玠最开始也没认出这是什么,而江少辞仅听了描述就有思路了。要知道容玠活了六千年,江少辞的见识为何会超过容玠?
牧云归心中划过许多念头,她没有表现出来,依然安安静静问:“破妄瞳又是什么?”
江少辞简单解释道:“破妄瞳是北境言家独门功法,修炼后双眼可以预见未来。看来那个邪修身份不低,连北境言家的东西都敢动。”
牧云归听后,眉梢轻轻动了下。可以双眼显像,预知未来……这不就是她吗?
江少辞听得差不多了,他动了动手指,道:“你们这些故事我听累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容玠肃容,说道:“因我一时之仁,致使殷城铸成大错。我以为只要盯得紧些,不要让那些药植流入外界就没事,殊不知,地面下药植根系早已泛滥成灾。那些植物很邪门,彼此吞噬却又繁殖极快,胜利者不断留下后代,不知不觉间,陆地下方已经被这些东西的根茎蚀空,地面看似平静,其实已是空城。某一天,那些植物忽然爆发,整片大陆都朝海洋坠去。天灾降临得太过突然,绝大多数凡人都在灾难刹那死去,剩下存活的修士最开始想要挽救殷城,后面想独善其身,最后所有人都不管不顾,只想离开海底,回到人间。”
牧云归问:“有人成功了吗?”
容玠摇头:“我不知道。我在调查药植的时候,陆续打听到一些事情。后来殷城沉没,我便知道这是桓家的报应。容家和桓家时分时合,亦敌亦友,但联姻这些年来,容家也跟桓家沾了不少光,如今报应降临,我还哪有脸面逃命?前人欠下的债总是要有人还的,我没有离开殷城,而是一直在这里守着剑诀、剑骨,等待有缘人。”
江少辞听到“有缘人”,轻轻笑了笑。容玠也没有多说,直接道:“可是创立凌虚剑诀的那位……前辈剑锋独特,不受束缚,他的剑气和戾气、怨气共存这么多年,渐渐变得不受控。前些年我还能勉强镇压,这些年越来越力不从心。幸好二位来了,要不然,我身死道消不足为惜,前辈的传承湮灭于大海才是损失。”
容玠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非常明白。牧云归道:“你想让我们帮你解决凌虚剑诀的戾气?可是,你比我们修为高,比我们参悟剑诀的时间长,连你都无法控制,我们能做什么?”
容玠听到这里正容,起身拱手肃拜:“我已等待有缘人久矣。若二位都不成,那天底下就没有人能收服凌虚剑诀和涅槃剑骨了。”
容玠话中一直说的是“二位”,但江少辞知道,容玠这些话都是说给他听的。看在容玠还算识趣的份上,江少辞伸手,说:“把破妄瞳拿来。”
容玠刚才听到的时候就心有准备,此刻二话不说,将星空宝石一样的破妄瞳护在灵气中,郑重交给江少辞。灵气罩触碰到江少辞的手,他却不收,而是放到牧云归掌中。
江少辞随手握起剑,漫不经心往外走去:“保护好她。”
牧云归见状,慌忙起身:“江少辞,你做什么?”
容玠少说有四星甚至五星修为,这样都奈何不了剑气,只能被剑诀反噬,一日日衰弱下去。江少辞现在的修为有没有打通一星都不好说呢,他竟然打算一个人去?
容玠听到这个名字,脸上表情略有些微妙。但他还是隔着两步拦住牧云归,温和但坚定地说:“姑娘,稍安勿躁,江……”
容玠卡住,颇犹豫了一会他该叫什么,最后才选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称呼,继续道:“江公子不会做无把握的事,前面对姑娘来说很危险,你上前只会让他分心,不妨在此静候。”
牧云归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江少辞酷爱作死,谁知道他是真的有把握还是玩心上来了。随着江少辞踏出院门,平静简朴的小院霎间碎成粉末,入眼俱是透着腐味的岩石黑土,哪有什么农家小院?
与此同时,一道剑气呼啸而至,行进中都卷出海啸般的嗡鸣。牧云归被这股剑气震得连连后退,眼睛都睁不开。江少辞站在最前面,受到的冲击理应最强,但他却纹丝不动,甚至直到剑气逼近了才抬起手,举剑拦住剑气。
两股力道相接,剑刃铮的一声被削掉一半,飞旋着冲到旁边,把一块巨石瞬间击成碎屑。江少辞看了看自己的断刃,似笑非笑颔首:“确实戾气很大。”
牧云归看到这一幕,心都绷紧了,她握起那柄雪白的剑,试图扔给江少辞:“江少辞,快换剑。”
“不用。”江少辞用断剑挽了个剑花,这仅是一柄普通铁剑,在无极派花五个积分就能兑换,村民家里防身的剑说不定都比这把好。但在江少辞手中,这柄断了一半、连尖刃都没有的长剑,却露出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牧云归手里握着银剑,纤细的手指紧紧绷着,指尖比下方的花纹还要剔透。容玠用灵气罩护在牧云归身前,浪潮翻涌,泥沙俱起,却没有任何碎片能靠近牧云归。
容玠单手撑着结界,眼神望向前方,由衷感叹:“气吞山河,威凌日月,一剑斩虚空。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凌虚剑法。”
好的宝物自晦,好的功法亦会自己择主。江少辞被封印后,凌虚剑法成了无主之物,逐渐生灵,上面的剑招“活”了过来。它又在海底沉没了六千年,不断被怨气、戾气强化,已近乎无敌。
可以说,这些剑气每一道都是凌虚剑诀的拓版,而且不怕痛不怕累,严格遵照图纸,来往间还携带了无穷戾气,杀伤力极其强大。牧云归看着无比担忧,难怪容玠一个高阶修士都被它折磨得奄奄一息,这样强大的剑气,简直触目惊心。
江少辞沉浸在剑阵中,已无暇关注外界的事情了。剑气涌动,而他眼前也快速翻过一本书,剑招自己动了起来。
在天绝岛时江少辞曾试过破解凌虚剑诀。但那时他研究的是南宫玄,他眼睛都不眨地盯了几天几夜,发现南宫玄哪里理解错了,就赶紧记下来,以此为漏洞突破。但追根究底,他倚仗的依然是凌虚剑诀。
现在,他要和从剑诀中凝聚出来,力道、速度、招式都完美符合他构想的剑气打。和乾坤天机诀这种黑历史不同,凌虚剑诀是江少辞最出色的作品,某种意义上是他剑术的最高峰。后来他被封印万年,剑骨被毁,经脉俱断,修为全无。现在的他连仇人都要避而不见,如何能和巅峰期的自己比?
可是当新的一道剑气涌来时,江少辞还是出剑了。攀登上高峰的,到底是他自己,还是那些炫目的天才光环?若他没有拜入昆仑宗,若他没有享受最好的资源,若他没有那些各自出身不凡的陪练,他还能不能走到这一步?
江少辞握着半截断剑,微微错身,转劈为挑,迎面朝着剑气而去。他刚出生时叫江少辞,入昆仑宗后改名江子谕,如今兜兜转转,他还是他。无论哪个名字,无论什么身份,只要他还握着剑,就没有人可以打败他。
哪怕是曾经那个辉煌的自己。
第71章 归位 恭喜仙尊,物归原主。
剑气来势汹汹,江少辞却不闪不躲,反而逆流直上。容玠研究过凌虚剑诀,知道这一招的凶险,他看见江少辞冲着剑气而去,心里很是捏了把汗。
这一招要点就是刚猛,正常人遇到都知道该暂避锋芒,另寻破绽,但江少辞偏偏要硬杠,正面对决剑招的长处。容玠看到下一幕,心跳到嗓子眼,几乎要提醒江少辞小心。
但剑气划在江少辞身上,仅仅擦破了他的衣服,手臂上连一丁点油皮都没蹭破。容玠怔住,一时惊讶至极。
怎么可能?凌虚剑诀本来就是快速锋利的类型,剑诀在海下吸收了六千年戾气,越发锋芒逼人,连最坚固的防御法器都经不住剑气一击。江少辞的皮肤被剑风扫到,竟然什么事都没有?
容玠隐隐发觉事情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可能还是太低估江子谕了。也是,能重新定义史书的惊世奇才,境界岂是他这种普通人能理解的。他们觉得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在天才的世界里,只是基本发挥。
牧云归看到剑气无法伤害江少辞后,提着的心这才放下。差点忘了,江少辞体质被魔气强化过,皮肉强度堪比法器。剑气中融合着戾气魔气,而江少辞铜筋铁骨不怕受伤,这一点两者扯平,接下来就全靠剑术分高低了。
这些剑招确实完全符合江少辞的构想,像是从书本中走下来的标准答案。然而再周密的书本也终究是死物,江少辞逼近剑风,贴着剑气挑起一剑,瞬间将刚猛之力打偏。
容玠要不是手里还维持着结界,都忍不住想鼓掌了。他叹息道:“绝妙,以柔克刚,以小击大,至强之处就是至弱之点。在下受教了。”
牧云归不像容玠那样感慨,但她也能分辨出来,江少辞每一招都惊险十足。双方都千变万化,在踏出第一步前,就要想到后面三步甚至十步内的变招。凌虚剑诀共有二十式,每次出现一式,一旦破解就再不重复。渐渐的,剑气中出现的样式越来越少,最后,江少辞一招斩断剑锋。他手中的剑终于不堪重负,寸寸皲裂,剑气也彻底平息。
他们过招时,海水被剑气搅动,剧烈激荡。如今打斗平息,浪潮没有平静,反而更强劲地卷动起来,最后在海底形成一个水龙卷。水龙卷掀起碎石泥沙,连小山一样的珊瑚也被拦腰折断,在水中一圈圈盘旋,力道越来越大。
被这种东西砸上一下,绝对当场毙命。
无数东西砸在结界上,发出砰砰砰的急响。牧云归皱眉,紧紧盯着外面:“这是怎么回事?他明明打赢了,为什么剑气却暴动起来?”
容玠支撑着结界,心想如果输了挑战者直接就死了,海底一丁点浪花都不会有,就是因为赢了,才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乱流逐渐扩大,连牧云归和容玠所在的结界也被波及。各种海产撞到结界上又弹开,绕着漩涡一圈圈回旋。牧云归视线被乱流阻挡,根本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渐渐的,容玠的身形越来越透明,连结界都隐隐晃动起来。
牧云归注意到了,忙问:“你怎么样了?”
容玠摇头:“无妨。”
牧云归看着容玠变淡不少的身体,怎么会信。她拔剑,说:“撤掉结界吧,你保存实力要紧,我一个人足以躲避水流。”
容玠当然不肯:“我虽然无能,但还不至于让年轻女子独自面对危险。他走前唯一的要求就是保护好你,我既然答应了,就绝不会失信。”
牧云归还要再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强光。牧云归捂住眼睛,艰难向外看去。水龙一样的漩涡中心被一阵金光穿透,四周水流像朝圣一般,不断向中心涌动。
那一瞬间,牧云归仿佛感觉到时间静止。湍流停驻,尘沙凝滞,被缠绕成一团的章鱼以一种可笑的姿势浮在水中。另一个容玠出现在江少辞面前,他身形不再是半透明的,容貌比梦境中憔悴许多。这才是容玠本体,而不是他幻化出来,各方面都维持着青春模样的分影。
他看着江少辞,行礼道:“参见仙尊。恭喜仙尊,物归原主。”
江少辞收服了剑骨,他缓慢松紧拳头,慢慢习惯剑意回到他体内的感觉。江少辞身后,一本剑诀化成书本模样,乖巧地悬在后面。
江少辞说:“看在你护住她的份上,我饶你不死。”
容玠知道江少辞并没有说大话,江少辞没有拿到剑骨前躯体不全,各方面都受限。道家讲究自然,人体就是一个五行俱全的小天地,江少辞的剑骨被剔了出去,好比山脉被抽空,河流被截断,五行在他体内循环时频频卡顿。现在,江少辞收回剑骨,恢复先天模样,体内道法也终于可以流畅地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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