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这种时候,宋简就觉得十几年的时光,的确是太过漫长,足够发生太多的事情,改变太多的事情了。
如果当年那个会假扮成侍女的跳脱少年能瞧见面前的男人,他会认出这是未来的自己吗?
“……不……”一想起他这些年吃过的苦,宋简对他的态度不由得就变得更加温柔起来。她下意识的想回答“不怕”,但还是觉得欺骗不了自己的心,“……它别回头看我就好。”
可话音刚落,那条大蛇便突然扬起前身,好像下一秒就要扭头朝她吐出蛇信一样,宋简顿时僵了一下。好在,它只是短暂的停顿了一下,巫将手指放在口中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哨声,它就又继续向前了。
宋端笑了笑道:“陛下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蛇吧?”
宋简有些惊异的发现,原来他还会笑。不知怎么的,这个发现让她觉得有些新奇,又有些安心。
她诚实的摇了摇头。
宋端道:“我去云滇之前,也从未见过。”
“云滇……”那在古代,还真不算是一个好地方。宋简忍不住看向他问道:“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过得怎么样……”宋端沉默了片刻,旋即又笑道:“总归是活了下来,而且越来越习惯了。不然,还能怎么样?母仇未报,若是就这样死去,如何瞑目?”
说到最后,他的表情冷了下来,眼神之中流露出一股狠厉。
“说来我有些好奇,”宋端又看向了宋简道,“我以为你会阻止我。”
“什么?”
“你既然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就应该知道宋江城是谁了。你曾亲自将他抚养长大……你可以就这么看着他死在我的手上么?”
“你要杀他?”
宋端语气坚决道:“非杀不可。”
他说:“他可以流放我,但不该累及我的母亲。自母亲死后,我活着就只是为了杀他偿命。你若是想要救他,就只有杀了我这一个办法。”
他紧紧的盯着宋简,在昏暗的夜明珠的光线下,仔细的审视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但宋简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那是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
“你不插手?”
宋简垂着眼眸道:“我没有资格插手。”
这次变成宋端沉默了。一行人又默默的向前走了一段路,忽然他道:“我杀了他之后,你若想报仇,可以杀了我,我不会反抗。”
宋简惊讶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她仔细凝视了宋端片刻,迟疑道:“难道你不想活了吗?”
宋端又笑了,“是啊。母亲死后,我就觉得活着毫无意义了,只不过宋江城还活着,我就还不能死。他若是死了,我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这话单听起来几乎情深至极,可内里却是仇恨刻骨。
宋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沉默着的时候,宋端道:“我现在才明白你当初的感觉。”
“什么?”
“那时,你一心求死。如晦说,是因为抑郁,这是一种很棘手的病。”宋端轻轻道:“说来对不住你,那时我太年轻,对此很不以为然,只觉得是你自己钻牛角尖,太傻想不开。我想的太简单了——我心想,这世上有趣、好玩、精彩的东西那么多,怎么会有人开心不起来?”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有些时候,人是会觉得自己和整个世界都隔开了。不管外面多么热闹、欢快,那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宋简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她想起网上有人说,对于这种情况的人,劝慰的效果很小,陪伴的效果更大。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带着抚慰意味的轻轻拍了拍宋端的手臂,轻声道:“我陪着你。”
宋端却好像误会了什么,他微微瞪大了眼睛道:“陪我一起去死?难道你还想再死一次?”
宋简:“……”
可还不等她说话,宋端便像是把她视为唯一能理解自己的“自己人”,语气和态度都温和亲近了不少道:“说来,你是不是一个大恶人?”
“嗯?”
“你看你的前前世,是皇帝的贵妃,可是丈夫却跟你的兄长纠缠到了一起,你因此丧命;你的前世呢,又被魔教教主掳走,郁郁而终;这一世,你虽然是皇帝,但……”
宋简:“……”
“按照佛教的说法,你一定是某一世作恶太多,才要世世还债。”
宋简:“所以我不信佛。”
宋端看了她一眼,“我也不信。”
他问道:“你见过佛子了么?”
宋简摇了摇头:“没有。”
“他一直在为你祈福,希望你下辈子能够当一个福缘深厚的幸福之人。可现在看来,佛子的祈福也没有什么用处。”
宋简忽然意识到,宋端也许是觉得复仇成功在望,所以他自己也即将离世,因而将这段路程当做了人生最后一段路,话语变得多了许多。
她说:“幸福还是要靠自己。”
“是,还是要靠自己。”宋端附和了一句:“不过,原来佛教中的轮回是真的。”他说,“重回人世的感觉怎么样?陛下?”
“……很混乱。”宋简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人有轮回,也许你活着,王妃殿下也会重新出现在你身边的?”
“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宋端却摇了摇头,态度坚定:“我不想再等了。”
蛇停了下来,路也到了尽头。
一行人屏气凝神了半晌,并未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于是两个滇兵上前,丝毫不畏惧身旁碗口粗的大蛇,将密道的门掀了开去。
大蛇扭动着湿滑的身躯,姿态黏腻的爬了出去。
巫闭着眼睛,侧耳像是倾听着什么声音。滇兵们恭恭敬敬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么过了几息,巫的眉头皱了起来,见状,宋端默默的挡在了宋简身前。
这时,密道外才传来一声嘶哑的声音:“出来。”
那是宋江城的声音。
他说:“只有我一人在。”
宋端立即走了出去,宋简拦都没来得及拦住,她连忙跟了上去,却被外头的阳光晃了一晃眼睛——她以前从密道走,大多是傍晚深夜的时候,还是第一次在大白天出入。
见她晃了一晃,宋端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自然而然的将她带到了自己的身边。
只见诺大的房间内,的确只有宋江城一人站在那里。他似乎在见到大蛇的那一瞬间洒出了什么药粉,脚边洒落着一地白色的粉末,令大蛇十分难受萎靡的盘成了一团。
“你看看你……”他凝视着宋端牵引着她的手,语气温柔的问道:“连站都站不稳,要怎么跟人去斗?夫人?”
第二百一十九章 谁人俘虏
宋简没有说话。
她看见宋江城身上华美的衣服多处已有了不体面的皱褶, 显然很多天都没有好好打理过。不仅眼下已经有了浓郁的乌青,头发也略显凌乱,神色疲惫而憔悴, 似乎好几夜都未曾合过眼。
“你为什么会是夫人?”他眼中布满血丝的问道,“你怎么会是夫人?”
宋端冷笑了一声,他带着仇恨, 毫不客气道:“她为什么不能是?宋江城,你冷酷无情,面善心狠,手段毒辣,不留情面, 如今自吞苦果, 不过是咎由自取!”
宋江城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语气傲然的透露出他如今虽然狼狈, 却也不至于对任何人都要低头的毫不悔改之意。
“手下败将, 言若狗吠。”
宋端针锋相对道:“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这句话戳中了宋江城心里的某个地方,他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宋简, 语气蓦地变得软弱了许多:“夫人,你也想要我死吗?”
宋端也看向了她。
见自己必须表态, 宋简这才开口道:“若我没有以前的记忆, 只是女帝,你对我所做的事情, 难道还不够我对你恨之入骨吗?”
宋江城惶恐道:“可你记得我的!”
“正因为记得你,所以我不知道现在要对你说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我的?”见她的神色疏离,宋江城语气急促道:“为什么你想起了我,却不告诉我?”
“告诉你, 然后呢?”
“我会对你好的!我会好好待你……若是你想要这天下,我会尽心尽力的辅佐你,让你整日都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宋简打断了他道:“为什么你不对女帝也这么做?”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她做错了什么,竟得不到你的一丝温柔与善意?”
“我以为……她不是夫人。”宋江城倔强道:“她还与夫人一个名字。我只是觉得,夫人的一切,都不容人染指……”
“你真的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他那对于“夫人”会好,对“女帝”这种外人就不会好的逻辑,理所当然的让宋简忍不住感到荒唐至极。她反而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无奈的叹了口气。“你曾说想成为一位君子。一位真正的君子,无论对谁都是友善温和的。是不是夫人,都不应该有所差别——或许亲疏有别,但差别不应大到视亲如珠玉,视疏如粪土。你视为粪土之人,难道就不会是旁人心中的珠玉?你对女帝的践踏之意,和你父亲当年的所做所为,又有什么不同?”
与父亲的相似之处,几乎可说是宋江城的逆鳞所在,他下意识的勃然大怒,却又因为这么说的人是“夫人”,在感到侮辱之外,还有受创和心生寒意。
他的声音颤抖道:“在你眼里,我难道和那个男人没有不同?!我何曾像他那样,强虏少女,监禁一生?”
宋简蹙眉道:“难道你觉得,你非要和你父亲做的一模一样,才算是相同?”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的脸色惨白,似乎大受打击,整个人几乎有些摇摇欲坠之感。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所以她说出的话语,才能让他如此备受打击。
相比之下,宋简站在那里,情绪稳定,只是平静的看着他,看起来宛若局外人一般冷漠。
他们穿越过无数的世界,不管经历时投入了多少感情,一旦抽离,便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忘却。
只有很少很少的角色和经历,会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能让他们在经历过几个世界之后,还不被磨灭,回忆起来,仍旧能够心生波澜。
宋简还记得宋江城的原型——南宫靖这个角色,毕竟这是她的上上上份工作,还不算时间久远。但也已经只是隐约留有一些印象,不至于完全忘记,却也并不如何特殊。
她还记得他年幼时乖巧听话,长大后外表端方,招得许多小姑娘喜欢,虽说不喜欢自己的师兄,但吵闹之中,未免没有温馨之意。他当时的性子就偶有偏狭之处,可大体仍是平和温润的。
仅此而已。
而随着记忆慢慢流逝,感情也会慢慢淡漠,直到有一天完全抛诸脑后,不会想起,最多记得一句:啊,这是我曾工作过的世界,然后就像是柴火燃烧殆尽后,自灰烬中飘出最后一缕淡淡的烟云般,生出几丝惆怅与怀念。
好在宋简如今的身份,对于古代背景设定下的人物来说,可说是极为复杂——谁也不知道,觉醒了两世前世记忆,一共有三世记忆的人,该是如何表现的?
因此她宛若局外人一般的平静,似乎被当做了今世对宋江城的恨意,超越了前世对他的情分,显出了单方面恩断义绝的决绝。
察觉到这一点后,宋江城的表情,露出了一丝绝望。“不管我做什么,夫人都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见状,宋简道:“其实我不恨你。”
然而还没等宋江城反应过来,眼中迸出光彩,她又补充道:“只是我也不再爱你了。”
此处的爱,自然指的不是男女之爱,是朋友之间的友爱,也是亲人之间的亲爱。
她并未对自己陌生的态度多加掩饰,也无意去体会这对宋江城来说会造成多大的痛苦。她移开注视着宋江城的视线,看向了身旁的宋端道:“我们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先找到伪帝,宋江城孤身一人在此,你……现在就要报仇吗?还是先暂时囚禁起来?”
她虽说自己不会阻止,但要是宋端真的在她面前杀了宋江城,她还是会觉得很难受——那是出于对“有人被杀”这一事情的下意识的抵触。
宋端说:“既然迟早都要死,何必还要白白多等,我现在就杀了他。”
宋江城凝视着宋简回避着他,似乎不愿看他的侧脸,听见这话,脸色青灰,阴沉着没有说话。
他看着宋端从腰间抽出长剑,迫不及待的迈步走来,眯了眯眼睛。就在这时,外面突然杀声四起,沸反盈天,好像有人往平静的湖面丢下一颗炮仗似的,炸了开来。
这时,一队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匆匆赶到,为首一位将军打扮的人粗暴的将门推开,又或者是撞开,还没等看清他的脸,先听见了他的声音:“父亲!琛王世子攻进来了!城门失守,我们只能且战且退,传令其他城门的守军前来支援,快跟我走!”
随即,他才瞧见屋内那站的满满的陌生人,还有那冷凝肃杀、剑拔弩张的气氛。
以及那站在屋内深处,熟悉的少女。
她似乎也意想不到会发生如此突变,而怔怔的向他投来了视线。
“……阿简。”
宋如泓也愣愣的看着她,一时想不通她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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