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说,薇薇安之前半真半假的抱怨便不好意思出口了。
昨天她只是去帮忙打了几小时游戏,今天也才刚刚乘着马车抵达老宅,身上还穿着上一场假期宴会的礼服。
……但那种宴会都参加了几百次,玩来玩去一点意思都没有,还是和斯威特逛街最快活。
“有你这句我就不客气啦——不过,你写报告,为什么要来这么偏僻的犊皮纸收藏馆?直接用法杖去你们家的资料库调用不快吗?”
犊皮纸是一种较为特殊的纸张,性质与法师界惯常用来记录资料的羊皮纸卷不同——法师界的每一张犊皮纸都使用特殊的魔药浸泡,表面使用魔法刻印镀了一层来路不明的奇异鳞粉,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存……
【法杖记忆】
用最鲜艳、真实、精确的笔触,记录下曾登记过的每一根法杖、所施展过的魔法痕迹。
一片犊皮纸只能记录一道痕迹,寻常魔法家族内顶多存有几百页犊皮纸,其中记录的也不过是家主偶尔灵感迸发创新的魔法或家族优秀子弟的流畅施咒瞬间——可底蕴深厚的斯威特家,拥有一栋犊皮纸收藏馆。
这里,存着斯威特势力能覆盖的范围中,每一个人类手里的法杖,挥动过的轨迹。
听到薇薇安这话,优秀的斯威特继承人摇摇头。
“其实给父亲的报告书,总体框架我已经写得差不多了。”
左右昨晚兴奋得睡不着,除了写报告也没有其他事可做,“我今天来这儿翻犊皮纸,是因为写报告时发现了些疑点,需要排除。”
给父亲递交的报告,不能有“完美”以外的结果。
薇薇安有点咋舌。
斯威特与枯燥的文字里打交道的功力,真是令人又羡又妒。
如果是她……不丢给助理代笔都算好的,报告书这种东西不过是应付应付老爸老妈的查岗啦——写完直接把纸一扔,哪管什么有的没的。
“什么疑点?”
“那个,‘小人物’。”
大小姐神情变冷,“他在聊天记录里的表现……未免太巧妙了。”
谄媚、讨好、封红包、惊慌失措、探口风。
匆匆浏览、捕捉证据时觉得是自己这方“运气好”。仔细察看,反复咀嚼,也没什么违和的地方。
可安娜贝尔的直觉就是……不对劲。
可能,是她见识过另一位网络神秘人——甜甜大佬那神乎其神、一人扮百万水军带节奏的控舆手段,就不再会匆匆忽略那点点细节……安娜贝尔下意识觉得,那个“小人物”的言论……像是煽风点火、引蛇出洞。
莫名,有种熟悉感。
网络面具下的那个“小人物”,有点似曾相识。
而如果,真的像她直觉所暗示的,对方是故意拽出那一连串的线索——
那就未免太可怕。
这说明了几点:一、对方比斯威特家当权者更清楚海伦娜的暗处布局;二、对方清楚那段时间调查地下会所的势力来源于安娜贝尔;三、对方了解如何拽出线索链、如何把链头默不作声地递给她的势力、她会用什么手法顺着链子调查下去;四、对方主动拽出这条链,是为了掩藏更深处的秘密——
安娜贝尔神情冷了冷。
没有斯威特喜欢被操控。
这样的危险人物……如果不能被斯威特家所掌控,那么,就有必要【封口】。
不过,就个人角度而言,安娜贝尔最注重的是第四点,除了“母亲瞒着父亲占据了一部分她不该占据的势力”以外,还有什么需要被掩盖的秘密……
如何那与布朗宁那段时间的反常息息有关,她必须要将事情全须全尾地查清楚。
“虽然还不清晰,但我有一个怀疑对象……”
与斯威特家族纠缠甚密,不停试探着进入秘密的深水带,立场微妙,胆大包天,藏在阴影处的家伙。
大小姐低头,专注地查看犊皮纸,“如果对方真的能做到以上四点,就很可能是……多年前,那场拍卖会骚乱的幕后黑手。”
薇薇安猛地一僵。
但安娜贝尔没有察觉,她继续自言自语地阐述着自己的推理。
“那场拍卖会是我们家近年来举办的所有拍卖会中、最耻辱的一场……父亲亲自点名作为压轴的货物失踪……会场魔法元素紊乱,储存交易额的金库失窃……大群宾客集体失态……”
说到这儿,她似乎是被脑中浮现的画面恶心到了,便皱皱眉,不再多言。
薇薇安巧妙地调整了身体的僵硬。
不愿意社交的安娜贝尔总是与枯燥的文字打交道,她对这件事的印象,想必只有空前惨淡的损失记录单,以及德里克铁青的脸色、会议上沉冷宣布的“荣耀受辱”吧。
可同龄的小姐中,没人比她更清楚,那场拍卖会其实就是圈子深处最肮脏的交易场,而那个一手制造了这些混乱的幕后黑手——
在那之后,彻底扬名暗处的上流圈,到了海伦娜·斯威特都“有所耳闻”,会主动找来委托的地步。
也是薇薇安对洛森·布朗宁厌恶的……根源。
不过……与他正式熟识后,薇薇安倒是觉得,事实可能与传言有些不同。
她也压根不想……让安娜贝尔知道这件事,听见半点传言。
“所以?”
薇薇安不着痕迹地放松了肩膀,“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斯威特,哪有人会能把你们家耍得团团转,我觉得,是你阴谋论啦。而且,就算存在那个人,你也不可能在你们家势力的犊皮纸里找到线索……”
安娜贝尔没答话。
就在不久前,还有个伶俐的小贼,把家主耍得团团转——耍到现在都没落网呢。
和宿敌相争多年,她早就明白了“斯威特并非无懈可击”。
但……
“总之,之前我推断的那四点,只可能有两个家伙做到。”
安娜贝尔笃定道:“如果不是那个曾搅乱拍卖会的神秘人,就是布朗宁了。”
薇薇安心里一突:“怎么,为什么不可能是布朗宁?”
安娜贝尔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薇薇安耸耸肩,好像自己只是随口说了个玩笑。
“当然不可能是布朗宁啦。”
大小姐的语气陡然轻快起来,“他才不会做那么脏的事。”
仅仅是阅读事后上交的纸质文件,都令她作呕的恶心事。
薇薇安见她这样,不禁悄悄攥紧手指。
“斯威特,其实……”
“嗯?什么?”
她抬起头来,一提到布朗宁就会格外有神的眼睛闪闪发亮。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在这些犊皮纸里,找不到那个神秘人的关键。还不如回去完善报告书……”
“肯定能找到。”
安娜贝尔笃定道:“事后,那场拍卖会的工作人员的法杖全部接受了犊皮纸刻录,就连宾客们的也……那家伙能办到这种事,绝对存在和他里应外合的法师学——”
又不是记录下来的影像,能根据留有一道痕迹的魔法推断出什么。
这间收藏馆内的犊皮纸数以千计,能找到的话,当年盛怒的家主早就找到了。
现在再去追寻那点蛛丝马迹,无异于大海捞针。
薇薇安摇摇头,稍微松了口气,觉得安娜贝尔的这点怀疑式搜寻注定是得不到结果,最终肯定会草草收场。
布朗宁神乎其神的收尾工作,她还是非常信赖的。
【事先说明,很痛……】
【知道知道。我这不是第二次来拜托您嘛。】
可突然,她们桌上那一大摞被翻找过的犊皮纸里,有什么闪了闪。
安娜贝尔愣了愣,立刻丢下手中的册子,激动道:“是同一根法杖在今天使用了曾刻录在这里的魔法!”
而她们刚刚翻找过的那一大堆犊皮纸,全都是曾经对拍卖会相关工作人员记录下的——
薇薇安一愣,还未伸手,安娜贝尔就眼疾手快地抽出了那份曾被草草翻阅、判定“无嫌疑”的簿子。
“这根法杖属于一个老裁缝……曾经专门为那家会场的礼服店订制成衣……拍卖会结束后,就被驱逐出家族,以开在酒店街的老店维生……两次使用的魔法是……”
安娜贝尔一愣,继而,揉揉眼睛。
犊皮纸记录的痕迹,不可能出错。
“短期效应的……低级再造魔法?”
再造魔法,只有法师塔的大法师才能掌握,是公认的超高难度魔法。
可以塑形、转骨、将一个生物从头到脚蒙上完全不同的魔法皮囊,完全不需要考虑身形相近、性别等元素。
这个魔法所需要的魔力与精力极大,属性偏邪恶,曾有一位被通缉的法师使用该魔法给他劫掠的狼人族幼崽披上了成熟人类美女的皮囊……是杀人越货、逃生躲藏的好技能。
这是安娜贝尔所知道的。
可她也知道,低级的、短效的再造魔法……
“非常鸡肋,只有给尸体入殓时拼凑残肢,才会使用啊。”
她缓缓皱起眉:“不是说……这个低级版本的再造魔法……副作用极强、有效期极短、施法过程中会带给生命体非人的痛苦……?”
除了尸体,还有什么玩意儿能忍耐着承受这种劣质魔法改造?就为了短短几十个小时的伪装?
薇薇安心底一沉。
安娜贝尔仔细想想,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疼痛耐受力特别强横的生物,便舒了口气,重新抛开册子:“大概是这个老人家家里在办丧事吧……重新开始看……”
“斯威特。”
薇薇安突然开口:“你要不要,现在给布朗宁打个联络喇叭?”
安娜贝尔一愣,继而有点脸热。
——我在工作呢,工作结束再看情况……联系吧。
她本想这么说,可组织组织语言,又觉得这么说太暧昧了。
便改成了:“我现在忙着写报告书,晚上会抽时间给那个讨厌鬼拨联络喇叭啦,暂且看看他假期有没有鬼混。”
……晚上啊。
算了。
那家伙,肯定会把所有都处理好。
就像当年一样。
薇薇安摇摇头,又笑起来。
“是我想岔了,好端端的,你给那个讨厌鬼打联络喇叭岂不是很尴尬。”
“嗯……对啊。”
【晚上,八点三十分,斯威特继承人私宅】
安娜贝尔裹着浴袍,缓缓走出浴室。
今天一整天在犊皮纸收藏馆的搜索果然没什么收获——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安娜贝尔很有耐心。
暂时把怀疑的那个“小角色”放在一边,她已经写好了报告书,接下来假期就专注于约会——咳,暗示约会——
等到假期结束,再慢慢调查那个“小角色”……反正时间还很多,对方既然出手了,肯定还有后续……
大小姐一边摩擦着头上的浴巾一边走到书桌前,想再用笔理理今天在收藏馆里搜索的信息,却猛地顿住。
她洁净、宽大、整齐的红木书桌上,多了一只牛皮纸小包裹。
可自己走之前……明明锁了卧室的门。
安娜贝尔走近了一点。
虽说是“小包裹”,可也有一定的体积,鼓鼓囊囊的,用纸绳草草扎着,与她这里的所有装潢摆设都格格不入。
没有花香,没有纹章,朴素,洁净,草率,像是快递员会骑着自行车,往牛奶箱里寄送的普通包裹。
能不惊动仆人与防护魔法,送这种包裹给她的……
安娜贝尔缓缓抽出法杖,点了点纸绳的绳结。
绳结在半空缓缓舒展,毛毛的边缘在魔法的气流中微微张着。
牛皮纸则顺着包扎时的折痕摊开,仿佛在拆什么玩具小信封似的……
玩具小信封在书桌上摊开。
正中心,毛茸茸、小小只的巧克力色布朗熊,用亮晶晶的绿色玻璃珠看着她。
它坐在她豪奢宽大的书桌上,耷拉着脑袋,脖子上则用纸绳拴着一颗——
啊……我就知道。这家伙。
如果谈恋爱,肯定也能把女朋友哄得团团转。真混蛋。
安娜贝尔抿起嘴,希望能生气地抿成一条直线。
可现实是,她悄悄地笑了起来,笑容格外羞涩,仿佛想藏进牙齿。
贵族小姐洁净娇嫩的手指伸过去,掂了掂小熊脖子上的通讯水晶石。
竟然是一整块纯正的月季红色水晶石雕刻而成,雕刻成了一枚含苞待放的红月季。
“……应该别在西装衬领里嘛,拿根纸绳挂着,以为是什么玩具小铜牌吗。”
【也许你该打个联络喇叭给他。】
白天,薇薇安突然的提醒浮现在脑海中。
安娜贝尔看着玩具熊脖子上的月季花,揪紧浴袍,也突然没什么能切换出“恋爱脑”的方式了。
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变为晨雾,清晨的初醒感堵塞在喉间,等待着一口气的吐出,或者——
想听听对方的声音。
早安,晚安,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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