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克转着戒指说:“我检查过,他没有随身带着。我原本想跟随他到赃物藏匿点。”
所以才会从树林的阴影里走出,所以布朗宁才会瞥那一眼。
没谁能比精灵更敏锐地感知到森林里所发生的事,安娜贝尔猜,他拐进小树林时就意识到了有个难缠的跟踪者,只是没想到是两个跟踪者,其中一个借着她毫无掩饰的鞋跟声音重新隐匿了自己。
如果不是从那名跟踪者的身上感知到了危险与杀气,布朗宁也不会一开始就采用那样狠辣的方式袭击她吧。
等到看清她的脸后,他迅速判断出还有第二个跟踪者,以及那个跟踪者的身份——能瞒过布朗宁的敏锐,也只可能是一位强大老练的法师了,毕竟法师掌握了太多他们无缘学习的强大魔法,布朗宁的知识面可能根本没有父亲用来跟踪他的那个隐匿魔法,这才百密一疏。
而为什么布朗宁没有随身带着……
安娜贝尔在心底无力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在漆黑的焦油里只带来了痛苦。
因为星期二之后紧接着便是星期三,因为今晚之后就是和她一整天的正式约会,他出发时便特意摘下了那枚偷来的金钥匙,希望不被她发现端倪。
嗯,金钥匙。
她其实早就发现了,但仅仅一枚小钥匙,让他一直戴着就戴着,大不了她多费点心,帮他在父亲的搜寻里打掩护,暗中帮他偷偷混淆父亲属下的视线,不断给他们错误的方向拖延他们的时间,再不济就用繁重的家族报告堆满他们的桌子——
她曾以为那只是一次必要的“借用”,而且布朗宁从不会无缘侵占别人的财物,他迟早会归还钥匙的,不是吗?
可布朗宁还是会在每次约会之前,特意摘下脖子上的金钥匙,把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偷来的宝物随手塞进书桌抽屉,好像与和她的约会比起来,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废弃钥匙圈。
他真的很害怕被她发现,自己是个窃贼。
害怕她会非常在意他曾做过的事,害怕她会因为这种小事讨厌他,在这方面笨拙又慌张,完全无法勘破我的心知肚明,和梦里小精灵糟糕的圆谎水平一模一样。
……巧克力脑袋,他真傻啊。
【而我真的不值得拥有他。】
“父亲,那太糟糕了。抱歉我不知道您的计划……”
“没关系,毕竟我没有特意通知你。”德里克停顿了一下,“我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前期,在搜寻洛森·布朗宁的身份时,我总觉得家族里有人在调查过程里错误引导,而能够干扰我属下的……”
安娜贝尔状似担忧地皱起眉,迅速打断了他。
“父亲,我真的很抱歉,既然我已经烧死了那个贼,您还能找到您要追回的财物吗?”
德里克“嗯”了一声,从刚刚的话上转移走了注意力。
“这很简单。亚瑟·泽奥西斯抚养的贫苦学徒不可能有什么特殊藏匿点。我想我只需要搜寻一下他在学院的宿舍,或者他贫民窟的老家。”
是的,当然,金钥匙就放在他宿舍书桌的第三层抽屉里。
“这范围太宽泛了,父亲。”安娜贝尔轻声说,“而且泽奥西斯校长不可能允许我们大张旗鼓地去搜寻学院宿舍,也不可能给我们这个低贱学徒的老家地址。”
德里克冷哼一声。
“这你不用担心,我会和亚瑟单独沟通。”
安娜贝尔从他的表情里得出,所谓的“单独沟通”并不会是多顺畅的“沟通”,也许会是一场胶着的谈判,毕竟德里克·斯威特与亚瑟·泽奥西斯这两位法师的敌对是出了名的。
不谈水平不分上下的魔法造诣,两位法师的基本政见便截然相反——亚瑟主张与异人生物和平共处,大力推进一系列珍稀物种保护计划;德里克主张挖掘异人生物的秘密,彻底侵略并占有他们残余的领土。
法师塔在这两位大法师之间的立场格外微妙:
一方面,法师们的确对异人生物所代表的隐秘魔法资源趋之若鹜,他们不能理解亚瑟的坚持;
另一方面,德里克掠夺后得来的资源只希望利于他自身,放任他侵略异人生物只会加深斯威特家族在各个魔法市场上的绝对垄断,而这是法师塔绝不愿意看到的——
如果放任德里克,万一将来法师界不再视“法师”为最高存在,反而崇尚“斯威特”这个姓氏呢?
又考虑到一部分法师于泽奥西斯学院任职,德里克本人就把继承人送进了泽奥西斯进修,并没有彻底撕破脸的打算——法师塔下定决心,在两位法师的拉锯战里保持了绝对中立。
但现在却不好说了。
安娜贝尔不清楚洛森所做的,更不清楚森林与圣堂那边的隐秘——洛森对德里克布局的接连破坏让他不得不加快动作——安娜贝尔只知道,父亲绝不会放过一个偷窃机密的贼,为此,他一定会彻底撕破与亚瑟的表面工作,说不定还会勒令自己退出学院。
“对了,安娜贝尔,我也会尽快带你办理退学。你今晚的表现非常好,继续待在象牙塔进行书本知识的填补是种浪费。之前我对你说的历练计划,我希望你可以提前开始修习。就跟在我身边。”
果然。
安娜贝尔说:“好的,父亲。”
……那么,加上谈判、手续,布朗宁应该还会有三天以上的时间撤离。
希望亚瑟校长强硬一点。
但不能完全指望别人。
她是否应该再说谎否定布朗宁的身份?
不,现在说谎太迟了,父亲亲自见过布朗宁的脸,一个轻飘飘的谎言不可能再争取三天时间……更有可能导致她被父亲察觉、清算,而这时她绝不能被父亲排除在调查过程之外,被彻底排除在外就没办法暗中操作去帮助布朗宁了。
应该有什么别的办法。
……对,她应该派人提前通知亚瑟校长,并在父亲与他谈判时做点手脚……
“不过,安娜贝尔。”德里克突然说,“既然你目前还是泽奥西斯学徒,也许能够通过一些渠道搜查洛森·布朗宁的宿舍?你要明白,和亚瑟谈判起码花费三天,而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一些渠道?
是说她偷偷藏在手机壳里的宿舍钥匙吗?
安娜贝尔摇摇头,露出了局促且不失礼貌的笑容:“父亲,抱歉,我是位淑女,男生宿舍区一向是……”
“你母亲在你这个年纪可没这么保守。”
——虽然这话很像叱责,但德里克的神情明显放松了不少,他看上去十分满意。
“醉心魔法是一件好事,但适当的放松也很必要。之前我向你承诺的,安娜贝尔……那依然有效。你不再需要联姻,只要你能成为法师。”
安娜贝尔没说话,继续把笑容刻在脸上,漆黑的焦油烫得她忍不住直接割破动脉。
“所以,你有没有什么青睐的对象?”德里克话锋一转,“你很年轻,你们的学院里都是年轻的孩子,要说前途光明能力顶尖的……我想,那位布朗宁活着时也是一个还可以的选择,对吧?”
啊。
在这里。
“父亲,您在说笑。”
安娜贝尔的声带似乎已经残破不堪,它痛得像吞下了一千根银针:
“我不认识任何低贱的贼,我也不喜爱那位布朗宁。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像只讨人厌的跳蚤,骄奢放纵,恶习累累……我不在乎任何魔法学习以外的东西,也耻于同龄人的所谓‘恋爱’。而且,这是您教导我的。”
德里克停止摩挲戒指。
他的神情在这一刻变得很耐人寻味。
“我只是问问看。你真的不认识洛森·布朗宁吗,安娜贝尔?”
“不,父亲。我不关心斯威特以外的任何姓氏。”安娜贝尔抚上领口沉重的家徽,“For our glory.(为了我们的荣耀)。”
这最后一句总结理应让德里克彻底满意。毕竟这是他的人生信条。
可德里克依旧没露出安娜贝尔预想中的神情——她的父亲,一直沉默、冰冷、遥远地在某个地方摇摆,好比表链——
“安娜贝尔,我同样厌烦询问你重复的问题,这是浪费时间。”
德里克第一次对着女儿放轻声音:“但你刚才停在书房外的表情就像六岁的我。”
“我六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当着我的面烧死了我的狗。它叫文迪,两岁大,是一头健康活泼的史宾格犬,我喜欢带着它打猎,还为它专门订做了两个软垫。”
“你看,因为我在它身上花费了太多不必要的情感与时间,我的父亲把它活生生烧成了灰,告诉我,没有什么比‘斯威特的荣耀’更重要。”
安娜贝尔抿紧嘴唇。
这是父亲第一次“柔声”和她说话,冷淡的表情微微解冻——可她却毛骨悚然。
“我承认他的教导很正确。”德里克继续说,“但这不妨碍我恨他。二十四年后,我杀了他,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杀了我的狗。当然,也为了成为家主。”
他脱下了那枚红宝石戒指,放在桌案上,磕碰出清脆的声响。
父亲冷漠且专注地注视着自己逐渐长大的女儿。
“当我六岁,在心里下定决心要杀了我的父亲,为我的狗报仇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镜子度过了一天一夜。镜子里的我呈现出的表情,就是你刚刚的表情,安娜贝尔·斯威特。”
安娜贝尔保持着静默。
这是从她的母亲身上学来的,不管内心沸腾着多少污水,总有方法把沉默与冷淡表现成“柔顺乖觉”。
也多亏此时淹没她的焦油,见过那捧散开的灰后,再没有什么能动摇安娜贝尔的心情。
她时刻泡在痛苦里。
“安娜贝尔,这是最后一遍询问。你认识洛森·布朗宁吗?”
“我不认识,父亲,不管您问多少遍。我不认识偷窃我们的贼,我厌恶学院里的布朗宁。”
“是吗。”
德里克往后靠了靠,重新套上红宝石戒指。
“如果这是谎话,安娜贝尔,我很期待你成长到足以杀死我的那一天,我早对你说过成为家主的方法。现在下去吧,已经很晚了。”
“……是的,父亲,再见。”
安娜贝尔转身离开,每一步每一步都踩在合适标准的距离上。
德里克一直坐在书房里,静静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一小时后,周三,零点三十分】
洛森醒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身体不是他自己的。
……这大抵不是错觉,谁让他在五分之一秒内给自己施加了变形魔法+分解魔法+防护水膜+透明化隐形凝固+针对女朋友杖尖的火焰的解咒魔法呢,他的大脑没有随着身体一起爆炸简直是个奇迹。
我真是个天才。
布朗宁由衷想到,分解后再重组还差点被雨冲进下水道的身体痛得无与伦比。
我应该赶紧赶往校医室,再给女朋友发送报平安的短信,再奖励自己一整盒胜利炸鸡……必须要是肉很多汁很丰满的那种炸鸡……不能是全部布满面粉的那种……嘶……
这可真痛啊,还不如直接被火烧呢。
……开玩笑的,他才不想死。
高速叠加魔法几乎透支了他的全部精力,洛森的意识已经逐渐苏醒了,但他连眼睛都睁不开,更别提抬抬手发短信了。
不能感知周围环境、失去一切掌控力的感觉糟透了,所以他只放任自己休息了几秒钟,就奋斗着睁开眼皮。
很难,在全身疼痛,体力透支的情况下,他的眼皮上仿佛压着一辆悍马跑车。
洛森奋斗了好一会儿。
黑光,白光,雪花片,嗡嗡嗡就没停过的耳鸣。
好的,没错,继续,就差一点点了。
很快,很快,很快就——
洛森的视野终于清晰起来。
他眨眨眼。
看向左边。
安娜贝尔正捧着一截焦褐色斑驳的条状物,类似于烤糊的猪肘——她正双手捧着一截烤糊的猪肘,对着它无声哭得涕泗横流。
洛森:“……”
他选择闭眼。
再睁眼。
确认了那截烤糊的猪肘是他自己的左臂。
……再闭眼。
大概是“希望能够立刻昏迷”后的五分钟后,他在自愈体质下逐渐恢复了一点精力,重新睁开双眼——并撑起左手,试图证明它并不是属于自己身上的东西。
而事实非常不幸。
他的左手比之前睁眼时的惨状(稍微)好了那么一丢丢,起码失去了猪肘一般的浮肿,洛森猜是自愈体质排掉了魔法堵塞时累积的脓水——可那属于精灵的白皙皮肤已经毁了大半,左臂总体呈现出一种烤红薯外皮的焦褐感,上面还皲裂出了不规则的黑色裂纹,从大臂延伸到指尖——表现效果十分之非主流。
当然,经过高空坠落下四百多米的摩擦、火焰魔法接连两重的烧灼、与一大堆高级魔法的极速叠加,它只变成这个非主流模样没有彻底断掉,是不幸中的大幸。
没关系,自愈体质会让它复原的,只不过和他曾经震聋的耳朵一样,会比较慢。
……大概。能复原。吧。
洛森眨眨眼,扭头看向右边。
他这才发现这是安娜贝尔在学院的卧室,身下的是安娜贝尔的床——这有点奇怪,因为他记得他彻底失去意识时是返回学院,倒在自己宿舍的床上,而捷克今晚颠颠去外面参加了联谊,并不在宿舍——
但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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