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她现在从脑袋到小腹都隐隐作痛,哭泣,撒娇,都是要花费力气的。
她没有力气。
不知道是因为初潮,还是因为被抽干了全部的【喜欢】。
她只喃喃:【我要莎娜……】
烧得昏昏沉沉的脑子在模糊抗议、尖叫什么——好像她忘记了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而莎娜一定知道,她是她的贴身助理,莎娜会知道她忘记的东西。
助理冰冷地汇报:【莎娜被夫人撤职了,她会为自己的失职得到代价。而我会是您的新助理。】
安娜贝尔从潮湿的丝被里抬起头来。
【……失职?】
莎娜·斯威特,这位大小姐的前任助理。
……但其实从未履行过什么助理的责任,她是某个富有权势的支系家族子女,能出现在安娜贝尔身边,无非是她的父母给足了海伦娜足够的金钱,让自己的女儿能在斯威特家未来的主人面前露脸。
莎娜没有接受过任何系统、得体的助手训练,执行命令也笨手笨脚的,连记下小姐的日常课程安排都会出错,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糟糕的助理。
所以安娜贝尔才养成了不依靠助理把任何日程背下、在参与大小会议时自己记录要点、在发表大小演讲时自己撰写讲稿、自备一份计划备忘录以防出错的习惯。
海伦娜当时也不曾在乎,反正她从来不希望安娜贝尔的身边有什么能干听话的好属下,她巴不得在安娜贝尔身边塞满废物。
莎娜之前,安娜贝尔的助理还有类似这种情况的纨绔呢,ABCDEFG,几乎到了两月一任的频率……这位大小姐的贴身助理更换之频繁在仆人之间是鼎鼎有名的。
所以,安娜贝尔的难伺候与挑剔在仆人之间也是鼎鼎有名的。
如果可以选择,助理实在不愿意服侍这么一位主人。
不过,不管莎娜是个多糟糕的助理,助理毕竟是个最亲近主人的职位,这位主人看来对她有不小的感情。
……会被感情因素轻易驱使的,懦弱的斯威特。
助理皱皱眉,实在对自己未来的职业生涯不抱希望。
该不会在完成辅佐之前,她就会被其他少爷小姐撵下继承人的位置吧?
【在您被夫人关禁闭、突发高烧时,】
她索性直白地说出事实,【莎娜·斯威特没有待在自己的岗位上,及时确认您的健康。她失联了整整一天,最终管家在卡尔少爷的床上找到了她。很明显,一个当您病痛缠身时耽于肉欲的人并不适合做您的助理。】
安娜贝尔一愣。
助理捏捏手指,她以为自己就要忍耐第二波爆发的哭泣了。
【……哦。所以,莎娜也背叛我了。】
——她诧异地抬起头,却见病弱的主人扯出一个笑来。
这个笑带着点了然,还有一种经历多次后特有的疲惫。
尽管这只是个未满18岁的少女。
【又一个……嗯……这次是被卡尔勾上了床……好吧,所以你是我的新助理……】
少女看着少女,眼眶依旧带着微红,但目光里的了然与疲惫几乎沉沉地坠出来,坠进湖底的泥沙里。
助理张张嘴。她有些哑然。
她以为这位主人刚刚的吵闹代表了对前一任助理的依赖。
但原来,她可以这么快地放弃那份依赖。
【那么,容我做个自我介绍,我是您的新助理,名为……】
【不需要。】
安娜贝尔说,闭上双眼,重新倒回枕头。
【我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她淡淡地说:【不到两个月你也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卸任离开,我不需要记住你的名字。】
【助理。出去,帮我把灯关上,让我安静呆着。这是我的第一个命令。】
……于是,助理再也没有提起自己名字的机会。
这是金发碧眼的少女第一次被称呼为“助理”。
这个称呼很冷静、很理智,和她所接受的一切训练相符,和斯威特的姓氏也相符。
没什么不好的。
很好。
那之后,她便正式成为了安娜贝尔的助理,跟在她身侧。
但她没想到,从那以后,她成了“助理”这个称呼的唯一指代者,再没有两月一次的更换,再没有其余ABCDE。
因为,与谣言截然不同,这位大小姐其实好伺候得不可思议。
她从不挑剔饮食,从不挑剔衣着,从不挑剔妆容——她就像个只需要工匠每两周调节一次的精致玩偶,除了转动背后僵硬的把手,没有任何额外需求。
当这位大小姐妆容精致、身穿华服、佩戴着宝石胸针在长长的大理石餐桌前坐下,面对白瓷碟子里零星的食物拿起刀叉时,助理错觉,她和一个木偶没有任何区别。
她吃那些食物并不是出于饥饿或喜好,仅仅是为了展示自己的礼仪训练成果,让每个人都看见斯威特的“完美”。
助理不需要帮她处理心怀叵测的朋友,因为她没有朋友;
助理不需要替她处理纠缠不休的情人,因为她没有情人;
助理甚至都不需要替她处理繁杂的工作,因为她永远会自己做好那些工作。
……她只需要跟在安娜贝尔身边,记下那些无关紧要的日常,安排她的生活起居罢了。
而且,安娜贝尔从不和仆人计较——即使她们初次见面时助理直接看到她那样狼狈的一面,想象中的刁难、磋磨也从未发生在自己身上。
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这位主人没有除此以外的任何要求。
于是,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助理这么跟在她的身边,沉默寡言,尽职尽责,像咔咔转动的发条跟着机械娃娃。
当助理陪安娜贝尔度过第一个新年时,她依旧穿着全套的礼服,望望窗外绽放在塔楼上空的烟花,合上窗帘。
助理站在新年派对的阴影处。
【哦。】
安娜贝尔望见她,像恍然才发现自己身边的这么一个人似的:【还是你啊。】
【……是的,小姐。】
【没有卸任吗?】
【没有,小姐。】
【对爬上我的弟弟们的床没有兴趣吗?】
【没有,小姐。】
【也不觉得我是个压抑阴沉,没乐子也没前程的人?】
【没有,小姐。】
安娜贝尔收回视线。不远处,母亲为她安排好的又一个相亲对象带着绅士的笑向这里走来。
【明年,你可以离开。】
她简洁地挥挥手:【你这么聪明,又懂得时刻冷静地保全自己,会有很好的前程。跟着我没有什么未来。想走就走吧,反正这个职位还会有人接任。】
她说得很对。
助理是个聪明的女孩,聪明到即使成为嫡系继承人的贴身助理,也从未被少爷们似有似无的暗示、夫人软硬兼施的手段蛊惑。
而且,她能看出,海伦娜眼里的欲望,德里克眼里的欲望——与自己主人眼里毫无热度、死寂麻木的神情。
……和那时一模一样,像深深沉在某座森林湖底的泥沙。
安娜贝尔·斯威特由发条驱动,顺着轨道进行,一切完美无缺,也只是执行命令。
是过分的冷静,还是过分的清醒呢?
既然清醒,又为何要屡次接近满怀恶意的母亲,等待父亲可能略过的袍角?
……这样的斯威特,是不会有什么未来的。
可是,第二年,助理没有走。
【您还不会把您的头发用丝带绑成标准的发髻。】她是这么解释的,【如果我还没能教会您这个技能就离开,外人会将我这段一年的职业生涯判定为失败。我会在教会您束发后离开。】
安娜贝尔从镜子里淡淡看了她一眼。
【那好吧。想离职的时候,记得提前告诉我。我会给你预支半年的薪水。】
【是,小姐。】
第三年的时候,安娜贝尔在满十八岁的生日宴上说,如果她要离职,自己赠送一封用家徽书写的推荐信。
助理没有拒绝,只是再次强调:【您依旧不会束发。】
……第四年,第五年……
久到她们来到泽奥西斯,久到她们离开泽奥西斯。
久到助理看见她因为某个人彻底鲜活起来,久到助理看见她因为某个人的离去重新变成玩偶。
久到助理目睹她再次失去理智。
久到助理再次看见她发烧、头疼、眼睛里露出脆弱的神情,和初见时一样拖着虚弱的身体,挣扎着试图做出什么蠢事。
她不能让安娜贝尔做蠢事。
制止继承人做蠢事就是助理的本职工作。
“……您最好把这些带上。森林边缘会很冷。”
助理设定好马车的路线魔法,将手里塞满羽绒服的微缩包裹递给安娜贝尔:“家主那边已经被您完全封锁了消息渠道,不需担心,但如果您愿意,绕路前往家主的帐篷,应该能获取关于森林的相关信息。就近期传来的情报分析,家主针对森林内部的情况取得了许多进展,他正完全沉迷于攻破那层迷雾,没有发觉任何家族内部势力变动的异常。您知道该以什么角色面对他。”
安娜贝尔点点头。
“这是汤……这是药。森林边缘附近没有驻扎您常用的医生,所以万事小心……”
“我不会有事的。”
安娜贝尔匆匆坐进马车里,收拢肩膀上的围巾,又摸了摸腰间那颗石像:“你只要在老宅确保家族内部的事务没有……”
“还有这个。”
一部白色的旧手机,摆在她的膝盖上。
【不被任何魔法察觉,不受任何信号限制,发送对象只有对方的……】
【前几天才全部完善,实在添加不了其他功能,是个卖出去也赚不到钱的鸡肋东西。】
【所以送给你啦,蜜糖宝宝。】
安娜贝尔愣住了。
古董糖果盒里的礼物。她记得,在发送最后一封分手短信后,她就……
马车外,金发碧眼的女人依旧神情冷淡。
“八年前的那天,我帮您把它从校门口的垃圾桶捡回来了。”
她简短地说:“这里藏着许多您不知道的秘密,我至今也不确定您是否应该知道。但是,当然……目前,作为法师界唯一一部不需要电量、信号,可以超越时间、空间、任何魔法振幅联系到布朗宁法师的旧手机,您只需要它的通讯功能。”
“可……”
“据我所知,过去的那八年,与现在,布朗宁法师都一直把自己的那部手机带在身上。只要穿过迷雾,您会成功联系到他的。”
助理收回手,掏出法杖运行魔法马车车厢上的加护:“祝您好运。”
安娜贝尔捏紧了手机。
她小声说:“谢谢你。”
助理继续在车壁上点着法杖:“无妨,这是分内之事,小……”
她的话被打断了。
因为安娜贝尔重新从马车车厢里探出来,俯身,抱了抱她的肩膀,又侧过脸,贴了贴她的脸颊。
这是一个不存在于斯威特家族的,标准贴面礼。
“谢谢你。”
安娜贝尔轻轻地在她颊边说:“一直以来,都谢谢你,尤莉卡。”
——尤莉卡·斯威特抿紧了双唇。
“我以为您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早记住了它。很抱歉,只是……一直找不到正式呼唤它的时机。”
不。
说谎。
明明就是……
心防厚重、在死寂与孤独之中生存、随时等待手下辞职信的您——这么久这么久,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才终于决定,把我升任成终身助理。
名为尤莉卡的女孩闭上眼睛。
“别磨蹭了。走吧,一路顺风。”
……马车在魔法的驱动下,飞快消失在夜空中。
她停在原地,冷静沉着地目送它离开,就像多年前出于礼貌,目送海伦娜离去的身影。
半晌,她回过头。
“你可真宠斯威特。”
倚靠在阴影处的薇薇安·兰姆开口:“她要去发疯,你就给她提供了发疯条件。”
“您刚刚也可以出来送别,兰姆小姐。”
“……哼,没必要,反正我和斯威特不是什么朋友。”
尤莉卡瞥她一眼,抬脚略过她所站立的地方,向温暖的私宅内部走去。
“外面风雪太大了。兰姆小姐愿意进来喝杯茶吗?”
薇薇安没有动,她注视着夜空,缓缓眯起眼睛。
“你知道不能一直这么纵容她,对吧?”
“您在说什么呢。我只是小姐的助理。”
“是啊,是啊,助理……”
身为助理,不能忤逆主人的意愿;身为助理,不能做出多余的决定。
薇薇安看向尤莉卡,半晌,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你就知道利用我。你们都是彻头彻尾的斯威特做派。”
“我没有利用您,兰姆小姐,请不要生气。”
“你还知道我是位小姐啊,小姐可不会为了某个傻兮兮的理由冲锋陷阵。”
“我当然知道您是位小姐,作为一个兰姆,您可以违反既定规则,做到许多我做不到的事。”
“你做不到的事?你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你现在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您说笑了。小姐命令我驻守私宅。并且,按小姐的意思,布朗宁法师的行踪、现状,依旧是他和她之间的秘密交易,不能牵扯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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