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行,真麻烦啊。”
两个姑娘磨蹭半天,从商场出去,外面已经天黑了。
靳睿的月包车师傅没在附近,他打了个车,司机打来电话,说是商场那条街堵车,让他们在后门等。
外面还有一点轻雪。
靳睿站在商场后门的玻璃后面,皱眉。
他忽然觉得视线所及的空间,非非非常眼熟。
尤其是,路对面的邮局和早已经掉漆了的绿色邮筒。
他想起有一年冬天,他学完钢琴,和陈羽从这地方路过。
当时这里有一个买烤红薯的老人,陈羽帮他买了烤红薯,也是下着雪的天,她穿了件白色的羊绒大衣,在雪里起舞。
那件大衣被家属楼里的女人们嫉妒得要命,她的笑容和她会的探戈同样被那些女人嫉妒,那些女人总是在背后窃窃私语,令人厌烦。
但市中心是没有熟人的地方,陈羽放松地在雪里跳了几步,她很开心,扭头笑着和靳睿商量:“小睿以后要不要也学学跳舞?”
靳睿记得他当时说:“才不要。”
眼前突然多了个东西,靳睿回神,看见黎簌举了个小天使的摆件,凑到他眼前:“好看么?”
小天使是Q版,眼睛比他钥匙上挂着的水兵月还大。
“......又让我挂钥匙上?”
真行,给喜欢的男生就精心挑腕带。
到他这儿,就是一堆大眼睛的女款小玩意儿。
“谁要送给你啊!”
黎簌撇着嘴,但还是把小天使塞进他手里,“我想送给小羽阿姨,我觉得,她像天使。把这个摆在她照片旁边,好不好?”
好像谁在他胸腔里撒了一杯热水,靳睿沉默片刻,才说:“好。”
折腾一天,回去时赵兴旺和楚一涵没再到黎簌家,直接从他们住的小区门口下车了,靳睿和黎簌回到家属楼,
到楼下,靳睿摸出烟盒,被黎簌苦口婆心,语气和黎建国十分相似,说抽烟肺子会烂掉。
她手里还拎着小饰品店买的腕带,靳睿看了一眼,有点故意气她的意思:“抽得少,不会。”
小姑娘马上皱起鼻子,语气霸道,说他天天站在家门口抽烟,二手烟毒害了他善良的邻居。
“我还有善良的邻居?”
“我,还有我姥爷!”
“那行。”
黎簌以为他不抽了,结果这人在楼下站定脚步:“你先上,我抽完上去,这行么?”
她气得差点爆炸,但手里拎着的超市购物袋里,所有吃的都是靳睿付钱的。黎簌忍着脾气,重重踩着楼梯上楼,像是家属楼里迎来了拆迁,咚咚咚咚。
走到六楼,黎簌懒得计较了。
抽吧抽吧,反正烂心烂肺的又不是她。
过廊都是积雪,半融未融,踩在上面,脚步自动静了音。
黎簌没等走到家门口,忽然听见家里似乎有人说话。
会不会是妈妈打来电话啦?
她私心想听听妈妈和姥爷在背后会不会谈论她,所以故意放轻动作,悄悄凑到门边去听。
这门年纪比她都大,隔音效果不是一般差,凑过去很容易听清里面的对话。
最先听到的,就是姥爷着急的声音,问电话里的人,怎么一直不接。
打电话来的确实是妈妈,但语气并不好。
很像是她小时候,妈妈和爸爸吵架时的那种。
生硬、语速快、不耐烦。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我很忙我很忙,为什么一直打电话过来?我不接就是说明我忙,你怎么还一直打。”
“我不是发了信息和你说,让你偶尔打打电话回家,黎簌才16岁,跟着我这个老头子肯定是想妈妈的。”
“想妈妈怎么了!”
电话里一声尖叫,“想妈妈就可以得到妈妈吗?那我也想妈妈我为什么没有妈妈?!爸,跟你说实话,当初生这个孩子我已经后悔死了,我不可能被孩子束缚住......”
黎建国真的动气了,大声呵斥她:“黎丽!她是你的女儿!”
“那我也是你的女儿!你想没想过我!我辞了帝都的工作回到那个没出息的破泠城,当个没出息的家庭主妇,是不是这样你们就都满意了!我们为什么不能作为独立的个体生活......”
后面的话,黎簌没听见。
有人在她身后,用手轻轻捂住了她的耳朵。
他的手是暖的,指尖有淡淡烟草味。
不用回头,就能猜得到是谁。
黎簌看不清任何东西,眼泪大滴大滴砸落在地上。
她回头,对着视线里模糊的瘦高身影,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第22章 哄人 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靳睿其实没有在楼下太久, 他只是点燃了烟,听不到黎簌脚步声后,烟没往唇间送。
黎簌上楼后, 他忽觉大冷天的在楼下抽烟索然无味, 按灭了,用纸巾包起来丢进垃圾桶。
走到6楼,迈出楼梯间, 一眼看见了黎簌的身影。
过廊里老旧的灯泡本就不算明亮, 被燕子筑巢占据了大半,挡得更加昏暗。
黎簌仍然拎着超市的购物袋, 离门很近, 垂着头。
小姑娘性格活泼,脸上总是挂着笑的, 哪怕闹脾气时,表情也灵动。
可她此刻站在自己家门外,好像灵魂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一脸安静的沉默。
不隔音的房子里传出黎建国愤怒的责问, 也传出黎簌妈妈一声高过一声的对峙。
靳睿走过去,捂住她的耳朵。
别听。
就像那年他家门外的那些喧嚣,他也希望跳起来捂住妈妈的耳朵, 告诉她别听。
可浩劫来时,不是不听, 就能把所有悲伤挡掉的。
黎簌转过头,眼泪顺着脸不断滑落,她的目光似乎没有焦距,声音也没有力气。
冷静地质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靳睿没说话, 把满脸眼泪的黎簌带到家门口。
翻出钥匙,开门,带她回家。
在这期间,黎簌一直很安静,只有眼泪一直没停下过。
靳睿脑子里也乱,这真不是城西大包子城南豆腐脑能哄好的。
北方暖气足,屋子里又干又热,靳睿把外套脱掉,想开灯时发现,黎簌就站在开关前,安静得可怕。
女孩子伤心时该做点什么?
靳睿没有经验,毕竟离开泠城的十年里,他身边仅有的朋友都是男生。男生们遇见烦心事,都是凑在一起沉默地抽烟。熬个夜,搓搓脸,想通了就好了。
也许该让她自己捋清思路?
靳睿放弃开灯,拿了一盒抽纸过来,帮她擦掉眼泪,他尝试着和黎簌对话:“外套脱么?”
手里纸瞬间洇湿,小姑娘源源不断的眼泪,令他心慌。
黎簌站在靳睿家门口,脑海里闪过无数个过去从未放在心上的细节——
难怪每次姥爷和她复述妈妈的电话内容时,语气总是很像他自己,那些根本就不是妈妈说的,是姥爷说的......
难怪姥爷的通话记录里,总也看不见妈妈的名字......
难怪她给妈妈发的信息都石沉大海......
难怪那年她去帝都市,说以后想去陪妈妈时,妈妈没回答......
像蒙着雾气的窗子被擦得明亮,才发现,窗外摇动的只不过是干枯树枝,那些欣欣向荣、翠□□滴,统统是幻象。
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以为妈妈对她的爱,只是自己的臆想。
妈妈没有那么爱她。
甚至隐隐觉得生活在泠城的姥爷和她,是巨大负担。
黎簌下意识摇头,不愿承认。
她挂在下颌上的泪珠,随之摇晃,落下,砸在鞋面上。
难怪,收到妈妈寄来快递那天,她和靳睿谈起妈妈,他只冷淡地反问一句,“她是那样的人?”
屋子里只有窗外灯光,黎簌所有的委屈愤怒找到宣泄口:“你早就知道!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黎簌......”
黎簌完全失去理智,只顺着情绪发泄:“靳睿,你就是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知道我爸妈离婚时你是不是很开心?知道我妈妈不想要我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很开心!你讨厌泠城,你讨厌这里的人,你巴不得所有人过得都不好!你就是觉得所有人都该像你一样!既然那么不喜欢泠城,为什么你要回来......”
喊到最后,黎簌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怨谁,“那么不喜欢泠城,那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为什么生了我,又不爱我......”
说不清,到底是在质问靳睿,还是只是把他当成借口,在质问远在帝都的人。
她觉得自己像个疯子,手里的超市购物袋早就不知道被丢在哪里,几次破音。
喊得累了,声音越来越小。
靳睿把黎簌拉进怀里,按着她的后脑勺,把她的头按在他胸口。
他身上没有烟味,只有青草香。
黎簌满腔悲愤,一口咬在靳睿手臂上。感觉到被咬的人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硬化,但随后,他放松下来,任她用尽全身力气咬他,也只是拍了拍她的头,声音温柔:“委屈了,哭吧。”
黎簌终于大哭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断断续续说,我...以后...我再...再也不、不吃...不吃黎...麦......你也...也不许...吃......
靳睿说:“嗯,不吃。”
黎簌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不记得靳睿哄她时答应了多少她无理的要求,有那么一瞬间,她其实感觉到安慰。
这么多年,她从来都不敢和妈妈任性,更不敢无理取闹。
有时候看着楚一涵和家里吵架,吵完晚上回去又一起吃火锅,她也是羡慕的。
还好靳睿回来了。
生活里多了一个,可以无理由包容她的人。
外套是什么时候被脱掉的,她也不知道,只坐在沙发前,断断续续地呜咽着。
靳睿倒了杯温水给她,打开一盏光线柔和的地灯。
他没坐在沙发上,蹲在她面前,轻拭她不断流出来的眼泪。
黎簌停不下来。
她已经没有爸爸了。
从来不敢和妈妈说,自己有时候会做梦,梦到小时候爸爸让她骑在他脖子上,挤在人山人海里,带她去看元宵节的花灯。
可即便她小心翼翼,她还是失去了另一个至亲。
手机在兜里响起来,是姥爷。
她忍着哭腔接起电话,听见姥爷早已经换成了欢快的语气,笑着逗她:“还让我做好吃的,怎么这么晚没回来?是不是你们又下馆子去了?”
黎簌没忍住,哭着对电话里说:“我在靳睿家,我都知道了......”
黎建国匆匆忙忙从隔壁跑过来时,手里还惊慌地举着手机贴在耳边,过廊有融雪,老人滑了一下,被靳睿扶住。
“黎簌啊,小簌,你听姥爷说,没事儿啊别哭,还有姥爷呢......”
老人笨拙地安慰着,“姥爷在呢,别哭啊,别哭。”
黎簌站起来扑进黎建国怀里:“姥爷。”
靳睿拎着超市买回来的吃的,送他们回家。
那碗早晨封了保鲜膜、精心存留下来的藜麦粥,被黎建国倒进了下水道,黎簌看见了,沉默地坐在桌前,没有阻拦。
再也不觉得黎麦是可爱的粮食。
再也不觉得那是一份特殊的爱。
她没胃口,吃了几口,自己回房间去了,说想要早点睡,今天玩得累了。
黎簌关上卧室门后,黎建国也放下筷子,重重叹气。
他和靳睿说:“她妈妈怨的不是她,是我。”
黎簌的妈妈是难产出生,生她的时候,黎建国的妻子已经比其他已婚女人生育年龄大了不少,也饱受非议。
她是妻子35岁那年才生产,两个人把黎丽看得格外重要。
黎建国的妻子在黎簌妈妈3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只有黎建国自己拉扯孩子,但更是悉心照料,又当爹又当妈。
只会干粗活的糙老爷们儿,也是在那时候才学会了做饭学会了家务。
黎丽是黎建国宠着惯着长大的,到了她上学时,黎建国哪怕一宿一宿不睡觉去做兼职,也不肯委屈孩子。黎丽从小吃的用的都比别人好,渐渐的,也养成了心高气傲的性格。
张斌是黎丽自己谈的男朋友,对她好,也来过家里几次。黎建国也喜欢张斌,觉得他老实本分会照顾人。
但有一天晚上,黎丽忽然和黎建国说:“爸,我想去大城市。”
那之后,黎丽和张斌时常吵架,张斌是机械厂里的普通工人,有着最普通的家庭和最普通的生活理念,他不会丢下家里人去大城市,他也从未想过去大城市,去那里干什么呢?
可黎丽要去。
吵了一个多月,黎丽发现自己怀孕了,一心要把孩子打掉出去发展。
有一天,黎建国把两个孩子叫到身边,语重心长,劝说他们先结婚把孩子生下来,稳定了再想以后。
那时候的老人们都有一样的观点,孩子到了年纪要结婚,姑娘大了不结婚是要被人说闲话多。
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
“黎簌的姥姥身体不好,她年轻时生了病......”
黎建国像是触及到什么沉痛往事,苍老的手揉了揉眼睑,才开口,“她嫁给我时已经30岁,不能生育,我们本来都不抱任何希望了。可后来有了黎簌妈妈,我们就觉得是上天给我们的礼物,我生怕我的女儿有一点闪失......”
那个年代信息闭塞,电视都没能普及,电话也不是家家都有。
在黎建国的观点里,小地方的人到了大城市是要被人欺负的,黎丽如果是男孩还好,可她是个女孩,是他家里唯一的宝贝疙瘩。
黎建国这个当爸爸的,觉得自己能干,能赚到钱,绝不会让女儿去受人白眼去吃苦。如果女儿在身边,谁敢欺负她,他一定要去和他们拼命。
所以他和所有思想陈旧的老人一样,希望把女儿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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