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怜兮兮地抹了把脸,小小声说:“你别打我。”
*
这天周子息没能吃到早饭,也没有午饭,他坐在空无一物的饭桌边,心中惶惶不安。
老嬷嬷走了。
周子息心中害怕,认为是自己搬椅子的事惹怒了嬷嬷,所以今天才不给他饭吃。
之前的摔伤不见了,也不疼了,现在就只剩下饥饿。
周子息趴在桌面望着被锁上的屋门发呆,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外边传来脚步声,走得急,还伴随着争吵声。
门窗上倒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周子息不由坐直起身,害怕又好奇地看着。
屋门被从外边打开,挡在门口的高大男子锦衣华服,却皱着眉头冷着一张脸,周少主盯着屋中的男孩,边走边问:“你想做什么?”
“准备利用可以复生的力量逃走吗?”
“你感知到了什么?”
男人的厉声质问让周子息不自觉地绷着脸,全身寒毛竖起,不知所措。
“够了!你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说什么!”后一步进来的美妇人越过周少主拦在桌前,冷声道,“他什么都不懂,话都不会说,就跟普通孩子一样,你不仅将他关在这里六年,还让一个憎恨地鬼的老太婆看着他,你怎么肯定不是你的人先动的手杀他?”
“普通孩子?你说这种话也不怕遭报应,他是地鬼,不死的怪物,跟你一样令人恶心的东西。”
当时的周家少主嘲讽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若不是你隐瞒地鬼的身份耍尽心机嫁我,我也不会有这种人生污点,甚至险些不能继承商会!”
“别说的你好像没从地鬼这边得到任何好处似的!”美妇人抬手指向门外,“滚出去!从今天开始,我的孩子我自己照看!”
周少主却上前一步掐着美妇人的脖子,迎着她倔强的目光咬牙切齿道:“你别痴心妄想,我的孩子绝对不可能是个地鬼,既然他复生了,那你跟他就只能留一个,你最好早点杀了他。”
美妇人摔倒在地,男人冷哼声甩袖离去。
周子息听不懂他们的争吵,坐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他全身紧绷,却在男人关门时颤颤地抬眼,窥见了一抹蓝色的天空。
*
美妇人点燃了烛火,沉默地打量还穿着染血衣物的男孩。
她的目光复杂,是十多年后的周子息依旧看不穿想不透的。
美妇人帮他换了身干净衣物,给他擦脸洗手,动作温柔,眉头却紧蹙着。
周子息不敢说话,也不敢反抗,老实地任由美妇人搓圆捏扁。
期间美妇人会跟他说:“我说的这些,你现在不会懂,也许以后也不会懂,但我并不在乎,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是你的母亲,可我并不喜欢你,让你来到这世界,也并非是我自愿。”
“西边的地鬼大多都是奴隶,没机会学什么东西,也没法成为修行者,大家都在黑市里被贩卖,活得猪狗不如。在这样的环境下,起初我只想活下去,有口饭吃。”
美妇人蹲下身,替他系着腰带,神色平静地说道:“有家商会的主人买了我,从那之后,我就为他办事,杀人放火,什么都做。”
“我喜欢他,但他斗不过周氏商会,在他死后,我被迫成了周家少主的妻子,无数次下药、灌酒、囚禁,这才有了你。”
男孩清澈明镜的眼眸中倒映着美妇人的脸,她太漂亮了,一切都恰到好处,令人惊艳。
“你会让我想起那些难堪不已的记忆,是我永远也无法释怀的存在。”
美妇人帮他穿好衣物后站起身,低垂着头看男孩,目光中没有半分母亲的怜爱:“所以我不可能是你的母亲,也无法喜欢你,但这是我和周家的恩怨,与你无关,你不需要担负任何责任,也没有任何错。”
“你和我,就只是陌生人的关系。”
周子息在很久以后,才理解了这番话。
*
明栗离开西边时,曾从周家主那里得知周子息父母的事,在周家主说的版本中,他的哥哥对妻儿都是真爱,得知他们是地鬼十分不舍,挣扎到最后才放弃。
可那只是外人眼中认为的。
周少主对妻子的执念是有,但却源自妻子的美色,直到妻子逐渐掌握部分商会的力量,又开始心生忌惮。
他们互相合作,又互相憎恨。
周少主怕自己娶了地鬼还生了个地鬼儿子的消息曝光,会让他错失继承人的资格,也怕外界的舆论。
美妇人则怕周少主曝光她的身份,让她死于朝圣者之手。
两人都不待见这个儿子,于是将他关在塔楼,美妇人提供衣食,周少主则派去照顾他的仆人。
在美妇人地鬼的身份暴露之前,她跟周子息说过不少地鬼的事,可周子息听不懂,他的六年缺失的东西太多。
但在与美妇人相处的短暂时光里,周子息是很开心的,因为终于有人肯跟他说话了。
美妇人死的那天,男孩有些难过,他想要将倒在地上的人扶起来,却在听见外边传来的脚步声时,听从美妇人的话,从窗口翻出去跑走。
好在这世上见过他的人屈指可数,叫嚷着追人的家仆们根本就不知道男孩长什么样。
男孩在夜色中头也不回地奔跑。
余光中是精致的建筑物们,明亮的灯火。
周子息第一次见到星星和月亮,天地是如此辽阔,并非那小小的塔楼能装下的。
这世上也并非只有美妇人和老嬷嬷,热闹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皆是形形色色的人。
热闹过后,人们各自回往归处,回到名为家的地方。
周子息刚从这个地方出来,并且再也回不去了。
男孩还什么都不懂。
他在夜色中兴奋地奔跑,感受不一样的天地,从街市跑到乡野,被田埂上的杂草绊倒,滚了好几圈才爬起来。
周子息坐在无人的田埂上看前方梯田,也抬头看天上星月。
他眨眨眼,扭头看因月光而存在的黑影。
——你是我的吗?
——是的。
美妇人告诉男孩,它的名字叫影子,是你的影子。
第118章
周子息牢记美妇人说过的话,不要回头,于是一直往前跑。
影子告诉他,应该避开人多的地方,往山林里跑,不要去城镇。
周子息问城镇是什么意思,山林又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得到回答,只是有一股力量指引着他避开那些地方。
周子息不知道,他奔跑的速度比同龄孩子要快得多,但他还不会掌控,跑起来跌跌撞撞,总是摔跤。
有次他翻越山坡时没站稳,顺着山坡滚落下去,把上山来采药的人吓了一跳,忙朝他跑去喊道:“你没事吧?”
上山来采药的是对父子,父亲嗓音粗犷,长了一张山匪头子的脸,看人的目光却透着善意。
采药的山夫将周子息从落叶丛里拎起来,周子息不明情况,不敢动弹。
山夫将他放到地上,看着他被枝桠划伤的脸和手臂皱眉:“这摔得不轻啊。”
周子息任由这两人打量,自己也有些好奇,还有些紧张,不敢说话。
山夫问他:“手脚有没有摔倒,痛不痛?还能动吗?”
无论他问什么都得不到回答。
周子息听不懂,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山夫便自己做示范,“抬手,能抬起来吗?”
周子息神色迟疑地照做。
他举起两只手,衣袖滑落,露出摔伤的青紫痕迹。
山夫看后放下背篓,招呼儿子看着这男孩,在背篓中翻找之前摘的药草出来碾碎。
山夫的儿子阿笙伸手在周子息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不说话?是哑巴吗?”
“阿笙,别胡说。”山夫回头看了眼绷着脸的周子息,将碾碎的草药汁抹在他脸上,“会有点疼,但不是会伤害你的东西,敷一会就能止痛了。”
周子息任由他涂抹着,疼的时候就皱起眉头,也不叫唤。
阿笙比周子息大一岁,个头也比他稍高些,此时左右看看,说:“爹,他没有鞋啦。”
山夫:“是不是他掉下来的时候落在哪了?你找找。”
阿笙在草丛里翻找,回头说:“我没看见啊。”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山夫问。
他记得自己的名字,于是小小声说:“周子息。”
目前为止,这世上只有美妇人、周少主和老嬷嬷知道他的名字,在后两个人心中,他的名字也叫做地鬼。
除了名字外,他一无所知。
山夫对此很无奈,良心又让他不能放任不管,便带着俩小孩下山回家去。
*
山下不远处就是村落和小镇,山夫家正对着一片花田,里边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屋前院子篱笆上也缠绕着花藤。
妇人们在花田里锄草说笑,在老远就能听见笑声。
“翠翠!”山夫朝头戴花巾的女人喊道。
名叫翠翠的女人从花田里站起身,回头看去,有些惊讶,“你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在山里捡到一小孩,他从山坡上摔下来了,问什么都不知道,你让大家伙问问周边村子,是不是谁家的孩子走丢了。”
山夫边说边卸下背篓,在花田里的妇人们听后纷纷起身朝周子息看去。
“这是谁家孩子长这么俊啦!”
“小孩叫什么名字?”
“姓周,叫周子息。”
“咱们村好像没有姓周的啊。”
“问问别的村吧,怎么从山里出来的?”
“是不是跟家里吵架赌气跑出来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猜着,周子息僵在那不敢说话,阿笙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怕,你把名字写下来,我们去帮你找你爹娘。”
周子息摇摇头。
阿笙:“你不想回家啊?”
周子息没反应。
山夫村子里的人都在帮忙给周子息找家,可问了附近好几个村子,都没有丢了孩子的人家。
期间周子息就住在山夫家,暂时结束了喝雨水吃草根的日子。
从前他在塔楼里吃的可不差,如今就算吃白馒头却也不会挑剔。
山夫对周子息说:“在找到你家人之前,就先住在这吧,你一个小孩子在山里太危险了,那里边可是有很多会吃人的凶兽。”
周子息懵懵懂懂,问:“什么是吃人?”
阿笙抬手指他说:“就是你啊,它们会嗷呜一口把你吃掉!”
周子息完全没有被吓倒。
阿笙没好气道:“不跟你说了,爹,我怀疑他脑子有问题,不知道是不是本来就这样,还是他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
从厨房出来的翠翠抬手在阿笙头上敲了下:“你怎么说话的?”
“娘,你打我干什么,本来就是嘛!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数数也不会。”阿笙气哼哼地下桌,“我要去学院了,等我回来再教你数数。”
翠翠没好气地笑道:“人小鬼大,你自己都没学好,还教别人。”
*
很快山夫和翠翠就发现,周子息是真的什么都不会。
甚至连生辰和年纪都不清楚。
他从小被关在塔楼,根本没有时间观念。
好在这对夫妇已经养大了一个七岁的儿子,所以对教孩子这种事很有经验,从零碎琐事中,一点一点地教给周子息新的知识。
山夫和翠翠的学识不高,认的字也不多,但日常生活的知识却懂得很多。
白天阿笙去镇上武院学习,要日落才回来,等他回来后,就会抓着周子息教他数数,享受当老师的乐趣。
这个小老师偶尔也会带学生逃课出去玩。
村里的孩子们只有阿笙感知到星之力,觉醒了星脉力量,虽然是三脉觉醒,却也能让他在村里当上孩子王。
阿笙振臂一挥,就有一帮小弟陪着他在村头村尾疯跑。
当晚阿笙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浑身是汗,被汗水打湿的发丝贴着脸,显得狼狈又凌乱。
站在旁边的周子息则干干净净,正拿着路边揪的狗尾巴草蹲下逗猫玩。
“干什么去了跑这么累?”翠翠从厨房探头朝两人问道。
“娘!”阿笙双手撑着膝盖喘着气道,“子息他简直是个怪物,他跑得比我还快!不仅快,还一点都不累!”
翠翠:“你要是从小像子息一样吃这么多苦,你也跑这么快。”
阿笙抓狂道:“那是两回事啊娘!我可是三脉觉醒,他、他——”
说着低头问周子息:“你几脉觉醒啊?”
周子息老实回答:“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哎,你要不跟我一起去武院学习吧!”阿笙回头朝翠翠喊,“娘——”
翠翠笑眯着眼道:“你给子息付学费吗?”
阿笙悻悻然地转回头去,跟周子息一起蹲在门口逗猫玩。
他家里养了一黑一白两只猫,黑猫总是懒洋洋地盘在窗台睡觉,只要它不愿意,无论你怎么戳它挠它都不会有反应。
它已经是只老猫了。
纯黑的毛发长出了零星白毛。
白猫比黑猫年轻些,也更活泼,追着两个孩子手中的狗尾巴草上蹿下跳,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外出干活回来的山夫看见这幕,也不由跟着笑了下。
起初他还担心把周子息留下儿子会不会心生芥蒂,但现在看来,两个孩子相处得很好。
周子息很喜欢跟白猫玩,他觉得很新奇,白猫不像他在山林中遇见的攻击性十足的野兽们,温暖又蓬松,还会挨着他的手背蹭来蹭去。
每天吃过晚饭后,如果没事,他就喜欢在院外平地里挨着白猫坐下,看着天上星辰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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