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息不知道在这昏暗阴沉的地牢中待了多久,每一次死亡后都觉得时间被拉长似已经过了四五十年。
山夫一家和武院老师在他的记忆中变得遥远,变得深刻的则是每一次睁开眼都能看见的监察使和戴着面具来虐杀地鬼的体验者。
他们丑陋、刻薄、残忍,他们也是人,这就是你想成为的‘人’吗?
我到底做了什么需要被如此对待?
你们又凭什么?
周子息睁开血粼粼的眼,余光中有随着灯火摇晃的影子。
——要杀了他们吗?
周子息喉头微动。
那影子摇晃着走向他。
——要杀了他们吗?
监察使们在折磨隔壁的女孩,听她崩溃的求饶哈哈大笑。
影子问周子息:
——要杀了他们吗?
周子息眼睫轻颤,血红的水珠从眼睫滴落,他低声说:“杀。”
覆盖地牢的困阵被破,无数根星线接连断裂,突然间地动山摇,将牢里的监察使们吓了一跳,还未反应过来时,整个武监盟建筑轰然崩溃倒塌,碎裂的石块们直接射穿监察使们的头,血花四溅,尘埃四起。
武监盟倒塌发出的震动引来城中所有人的关注,他们惊恐地朝武监盟的方向看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恰逢深夜,天上星河璀璨,倒塌后引起的火灾蔓延快速,武监盟内的所有守护法阵都被破除失效。
人们根本逃不过目标明确带有杀意的碎石,全都死在了被大火围绕的废墟中。
周子息沉默地从废墟中站起身,听着女孩嚎啕大哭,蹙眉看过去:“闭嘴。”
女孩吸着鼻子,眼泪巴巴地看他。
借着火光,两人第一次见到彼此。
尽管复活后让那些受过的伤全数消失,可那些伤痕始终存在他们心中,染血的衣物也在提醒两只小地鬼,你们曾在这里经历过什么。
周子息带着女孩离开被大火吞噬的武监盟。
在黑漆漆的街头,他们遇见了来救人的秋朗。
秋朗身边跟着个身披白斗篷的女孩,女孩摊手道:“人家好像不需要你去救了诶。”
周子息被关在武监盟地牢一年多,秋朗在外逃避追捕,左躲右藏,还找来了厉害的帮手,就为了去把被抓的伙伴救出来。
猎猎晚风吹着四人衣发乱飘,也吹拂大火掀起高高的火墙。
周子息在这天晚上终于接受了自己身为地鬼的身份。
第120章
周子息终于不再执着变成“人”。
他开始以地鬼的身份活在这个世上。
秋朗连夜带着周子息跟女孩离开西边的州城逃避追捕,武监盟一时半会也不会怀疑到这两个小地鬼头上。
周子息换了身干净衣物,在河边捧水洗脸,秋朗蹲在旁边,指身后的白斗篷女孩说:“她叫巫良丽,是我从路边捡回来的,你捡的这个叫什么?”
“不知道。”周子息一头扎进水里,起来后摇着头,甩了秋朗一脸水。
秋朗起身满脸嫌弃地周子息远点。
巫良丽捧着脸好奇地看女孩:“我叫巫良丽,你叫什么名字呀?”
女孩背靠大树,双手抱膝,闻言摇摇头,神色怯懦地把头埋进臂弯。
周子息回头看了眼,对秋朗说:“她脑子有点问题,受心之脉的影响时好时坏。”
秋朗目光稀奇道:“你也有说别人脑子不好的一天啊?”
周子息没答话。
秋朗能猜到他被关起来都遭遇了什么,毕竟自己也经历过,对周子息的沉默自闭没有追问,自然地跟他聊着天。
“没名字可不好办,等过关的时候就算要伪造身份通牒也得有个名字才行。”秋朗朝女孩努嘴,跟周子息说,“既然是你捡回来的,那就你负责。”
“你不能只捡不养。”
周子息疑惑看去:“我养什么?”
秋朗理直气壮地指女孩:“养她啊!”
周子息也抬手指巫良丽:“那你也要养她?”
秋朗看巫良丽,巫良丽也抬头看他,在秋朗即将开口回答时,靠树的女孩小声啜泣道:“我、我想回家。”
在场没有家的三人:“……”
周子息擦着脸上水珠,低头问道:“你家在哪?”
女孩也擦着眼泪说:“在冰漠。”
“冰漠在哪?”周子息扭头问秋朗。
秋朗低头问巫良丽:“你听过吗?”
“好像听人说过,那边生活着很多地鬼,有地鬼的城镇。”巫良丽认真回想着,“因为环境恶劣,所以普通人在那边生活不下去,也就变成地鬼生活的地方了。”
秋朗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不愧是你。”
周子息:“你还是没说在哪。”
巫良丽眨巴着眼说:“我只是听说过,没去过,当然不知道在哪啦。”
秋朗:“……”
他默默收回手。
“我知道。”女孩抬起头,哭红的眼看周子息,“我记得怎么回去。”
周子息神色冷淡:“那你走吧。”
女孩听后哭道:“我害怕……呜呜呜……”
周子息:“……”
秋朗说不管就不管,女孩的一切都交给周子息负责,给女孩伪造身份通牒也让周子息去。
周子息问女孩:“你想叫什么名字?”
女孩怯生生道:“有什么?”
名字还挑呢?
伪造的人说他俩最好装作是兄妹才好过关,于是给女孩取周姓,单名一个香字。
因为女孩在牢里被折磨的一身血腥味,十分难闻,巫良丽帮她洗了好几天才淡了些。
女孩也想跟巫良丽一样干干净净的,身上还有好闻的香味。
周香拿着自己的身份通牒,望着上边的字许久不说话。
周子息一眼就看穿她的想法:“不认字?”
周香可怜兮兮地点头。
“慢慢学吧。”周子息说。
*
四个少年少女踏上去往冰漠的旅程,要把周香送回家。
这一路走得十分低调,换过数不清的假身份避开武监盟的追捕,有时候倒霉还是会遇上。
四人的实力几乎是在各路追杀中练出来的,每次生死关头,都凭借着不想死的念头活下来反杀敌人。
伤痕累累的日子,越来越多的追杀,却让周子息心里越发叛逆的要把周香送回冰漠去。
你要拦我,我偏要做到。
又一次被追捕逼迫走山路的四人在夜里点火烤鱼聊着天。
周子息跟秋朗互相绑着绷带清理伤口,巫良丽在烤鱼,周香烧着柴火,表情颇为懊恼和内疚。
周香说:“对不起,都是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秋朗打断:“又不是你的错,道歉干什么,等送你回家后,记得请我吃肉,一定要新鲜的牛肉!”
周香点着头说:“好。”
秋朗问周子息:“你要吃什么肉?”
周子息给自己肩膀涂着药,有些不高兴地说:“人肉。”
巫良丽听得噗嗤笑出声来。
秋朗翻了个白眼,“恶心!”
周香为难道:“吃人肉的话,这有些难办……”
周子息:“……”
她该不会还真考虑了吧!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周香,有瞬间觉得眼前的女孩单纯的诡异。
河鱼烤熟了,香味弥漫,周香吃着烤鱼饱腹时说:“你们的家在哪,以后我可以把在冰漠见到的好吃的寄给你们。”
秋朗原本大口嗷呜吃着鱼,听这话愣了下,吃鱼的速度也不自觉地慢下来。
周子息冷不丁地想起在塔楼时美妇人跟他说的话,一字一句都清晰起来,居然想忘也忘不了。
气氛突然的沉默让周香缩了缩脑袋,心中打鼓,飞速反思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巫良丽摇摇头,慢条斯理地挑着鱼刺说:“我没有家。”
“为什么会没有?”周香不解问道。
巫良丽说:“因为我是地鬼,我娘发现后就把我放进棺材里钉死再埋在地里,带着弟弟跟我爹离开了,很久以后我出来了也找不到他们,所以就没有家了呀。”
周香听得呆住。
“我也没有。”秋朗低声说,“我娘病死了,我爹因为保护我,被来抓我的监察使杀死了。”
成为地鬼只是概率问题。
地鬼生出的孩子,极大概率是地鬼,却不是绝对。
周子息沉默地吃着鱼。
秋朗看他:“你怎么不说?”
周子息:“说什么?”
秋朗问:“你家人呢?”
周子息平静道:“没有,都死了。”
周香带着哭腔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呜呜呜……”
她不是故意要提起伤心往事的,她是真的想跟朋友们分享而已。
“嗨,这有什么,早就习惯了。”秋朗笑眯着眼看周香,“不如说说你,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他们都做什么,为什么你会被武监盟抓住?”
周子息看了眼周香,他之前就觉得奇怪,如果周香有家人,为什么没人去武监盟找过她。
周香抬手抹着眼泪颤声说:“我娘带我出来去找我爹,我爹住在一座很漂亮的楼里,我爹让我跟娘住在那,还给我准备了很多漂亮的衣服,很甜的糖果。”
“阿娘要我以后就在这生活,让我跟楼里的叔叔们玩。”
这下换巫良丽听得呆住。
吃鱼的秋朗咳嗽声:“你爹住的那座楼,是不是挂了很多红灯笼,晚上才亮,还到处都是屏风,有很多女孩子?”
周香点点头。
巫良丽也问她:“给你穿的衣服虽然漂亮,就是很薄?”
周香嗯嗯点着头:“那会还是冬天,我冷得发抖,想多穿点,可叔叔们不让,我很害怕,就想找我娘,因为我不听话,我爹就打了我。”
在那次打骂中,她死了,暴露了地鬼的身份,于是被武监盟抓走关起来。
“我不想去找我爹,所以我要回冰漠找我娘。”周香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回家这事让你们伤心的。”
三人:“……”
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啊!
秋朗看着周香欲言又止。
周子息安静片刻,抬眼看周香,目光阴冷,周香害怕地往巫良丽靠去,听隔着火光的少年说:“那不是你爹娘,你只是被一个陌生女人卖给了另一个陌生男人,记住没?”
周香根本不敢忤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连连点头说,“记住了!”
巫良丽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爹娘什么的忘了吧忘了吧。”
当晚等周香入睡后,其他三人却睡不着,气氛有些低落。
他们都以为自己如此不幸,可至少周香是幸运的,周香有家,有家人,哪怕被关在武监盟两年多,也没有忘记回家的路。
周香失踪这么久,家里人肯定十分着急,看到她回来肯定非常高兴。
可他们错了。
周香跟他们一样,也是个没有家的孩子。
被父母抛弃活埋的孩子,为了保护孩子而被世界抛弃的父亲。
只因为这些孩子觉醒了生脉,被当做需要被驱逐抹杀的地鬼。
这世界对地鬼是如此残酷。
*
尽管周子息三人知道冰漠并没有等着周香回去的家人,却依旧朝冰漠的方向前进。
谁都没有戳穿周香的幻想。
只是路途不易,刚入城没多久就被追捕,多队监察使将他们冲散,各自逃走。
周子息的伤还没好,而这次追捕的监察使实力不容小觑,个个都是六脉满境,甚至七脉满境,不像之前小地方的监察使。
恰逢城中有热闹的烟火会,街巷各处都是人,密密麻麻,监察使们也是为了烟火会的秩序才加大巡逻数量,没想到真就碰上了追杀对象。
周子息在黑漆漆的街道山坡跑着,连瞬影的力气都没了,躲在矮屋墙下喘息休息。
挨着山坡旁的矮屋边上有一颗巨大的榕树,枝叶繁盛,似乎是为了映衬今晚的全城烟火会,还在树上挂了许多装饰物。
红条坠着的祈福牌,发光的小珠子,风铃和花灯,什么都有。
周子息屏息凝神,刚要离开时听见脚步声,顿时绷紧神经,不敢轻举妄动。
“你俩跑慢点,听见没,慢点!”提着灯盏的青年朝往前边疯跑的两人喊着,追了没两步又回头对后边的少女喊,“你就不能走快点?”
“我又不着急。”少女抱着满怀烟花爆竹慢悠悠地走在最后,“你让我哥走慢点就是。”
青年皮笑肉不笑道:“我这不是喊了吗?你看他跟条疯狗一样只知道往前边跑。”
跑前边停下的东野昀回头喊:“你骂谁疯狗呢!”
陈昼追上去准备好好教育疯跑的两人,这要是跑丢了被人拐去卖掉还得他找回来。
少女明栗慢悠悠走着,突然顿住,余光朝旁侧那颗巨大的榕树看去,晚风轻轻吹着树上风铃叮当作响。
她还看见了前边在各处找人的监察使。
散开的星之力带回的信息明确,那棵树后有人。
八成就是在被监察使追的人。
树后的周子息敏锐察觉到山坡上的人在这里停住了,心跳颤动,为什么停下,被发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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