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曦公主目送明栗离开,双手捧着星盘陷入沉思,片刻后,她决定自己试一试。
桌案瓶中的梅花静静看着她努力却一次次失败,幽幽寒香时不时飘去公主身边,却比平日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蛊惑。
*
阴沉的天空又飘起雪花。
荒地周边都是积雪,花草都被覆盖,因此显得雪地中的黑井较为独特,一眼就能看中。
雪花坠落井中,在还未触碰到地面时就会悄无声息地消亡。
井底是雪花们到不了的黑暗之地。
阴暗、潮湿、死气沉沉,无声警告活物绕路走。
这世上只有老鼠才喜欢这样的地方。
有一只坠落井底,却幸运活着的老鼠贴墙快速朝前移动,在黑暗中偶尔能听见铁链碰撞的声响,会因此停下左右看看,等声音消失后继续前行。
它在出去之前想要搜罗这片区域是否有它能吃的食物,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越往前的老鼠也感觉到有些吃力,当它感受到来自本能的恐惧试图往回走时,忽然被一只有着尖细长指甲的手摁倒在地。
老鼠发出惊叫声,却没嚎叫太久,就被那尖细又脏污的指甲刺进肉里死去。
似乎是因为老鼠的尖叫声触动了什么,一簇火焰悬空点亮这片空间。
从这份光亮中能看见两间对立的牢房。
徒手掐死老鼠的人赤脚蹲在地面,双脚缠着铁链,老者站起身,将老鼠扔去牢房,嘶哑的声音道:“小哑巴,给你吃。”
对面的哑巴将老鼠给他扔了回来。
老者怪笑声,弯腰捡起老鼠,扬首一口吞下。
第96章
这老头是个瞎子,眼珠子都被挖出来,脸上只剩两个黑色空洞。
瞎眼老头被关在这的时间比对面的哑巴要长的多,十多年了,早已经适应这里的一切,黑暗、寂静、阴冷。
他跟对面的哑巴不同,瞎眼老头还能感知到微弱的星之力,星脉还是完整的。
可对面的哑巴不行。
哑巴只有体术脉还有微弱的反应。
瞎眼老头吃完老鼠打了个饱嗝,摸着肚子对哑巴说:“等你再被关上几年,就知道有老鼠吃也是好的。”
躺倒在地的东野昀听后心说我死也不吃老鼠。
他以前也不是没被关过。
刚出去闯荡那会,常常误入人心陷阱,惹了当地有权有势的人,在各家地牢待十天半个月不等,最长的一次是被关在某个海上洲域的孤岛,足足被关了半年之久。
孤岛迷雾不散,危机重重,怪物频出,稍不注意就会没命,星之力还难以恢复,好几次真的差点就死了,他甚至想要摔碎七星令叫他妹妹来救场,但最后还是忍住。
他要学会靠自己,而不是依赖他强大的父亲和妹妹。
那时候东野昀也吃过许多难吃的东西,诸如树根草皮之类,但他不打算吃老鼠,原因很简单,太脏吃不下。
也不知道洁癖这种事是不是他妹妹传染的。
也是在孤岛那次,他认识了梁平山。
梁平山是东野昀在外交的第一个朋友。
他们在孤岛结伴互相寻找离开的办法,在被多人围杀时能将后背交付对方,那是一场难忘的经历,在孤岛那个人类信任约等于无的地方,收获了难得的友情。
毁掉孤岛的那天,他们坐在离开的小船静静看着海上大火。
梁平山问他:“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回家。”东野昀说。
“什么?你有家的?”梁平山大惊,“你不是孤儿吗?”
东野昀抹了把脸没好气道:“你记错了,孤儿是你。”
梁平山摸摸头,也没好气道:“我也是有家的好吧!”
那时他们是差不多年纪的朗朗少年,在人间辗转相遇又分离,每一次都救对方于水火之中,每一次见面都各有成长。
东野昀是一个旅人,不会停下前行的脚步,只有固定的归处。
他一路上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遇见许多奇奇怪怪的事,与认识的人们分分合合,真应了那句“有缘自会相见”。
又一次遇见梁平山后,东野昀问他:“你在外闯荡是为了什么?”
梁平山靠窗坐着,单手支着下巴,望向楼下热闹的街市,明亮的眼眸中晕染着昏黄的灯光,让平时桀骜不驯的人看起来意外的温柔。
他似乎很认真地思考后才回答:“为了修行,变强。”
旁边是逗弄柳琢的红绣两人,以及饿死鬼霍凌风疯狂扫荡桌上食物,不缺钱的大小姐周采采还在那吩咐要上什么菜。
东野昀坐在他对面,梁平山又问他:“那你是为什么?”
“差不多。”东野昀想了想说,“为了变强,寻找自己的极限,但也是因为我喜欢。”
做喜欢的事而已。
梁平山却听得微怔,随后扶额笑了好一会,东野昀不知道他笑什么,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还有哪些地方没去过?”梁平山边笑边问。
东野昀:“还有很多。”
“等我有空了带上我呗。”梁平山轻轻挑眉,话说得吊儿郎当,“我也挺喜欢到处走。”
那时候东野昀只当他是调侃,没什么深意。
也是那天晚上,大家因为红绣的神迹异能重影而开玩笑让她看自己,瞧她能看出些什么来,而红绣看了梁平山后,神色微怔,没有说真话。
事后东野昀才从红绣那听说:“平山身上的‘气’很独特,也很神秘,可他内心的‘气’,充满了仇恨。”
东野昀才明白他的朋友梁平山,是一个为了复仇而努力变强的人。
其实他隐约猜到了梁平山的事,却因为梁平山从未说过,也拒绝提起那些事,所以也没有多问。
直到他送楚晓回帝都时遇见了梁平山。
那时候他们已经快到帝都了,在郊外山石路上,梁平山站在前边拦住去路,周边山景青翠,映着那青衫少年也融为其中。
梁平山笑眯着眼问他:“我说我是来杀她的,你要如何?”
东野昀牵着马车缰绳,似乎有些无奈。
“好吧,我是开玩笑的。”梁平山说,“我要杀她,也会等她入了帝都再杀。”
东野昀让楚晓待在马车里,与梁平山走远些谈话,他没问到底是不是玩笑话,而是问他:“你回帝都了?”
梁平山双手枕在脑后,靠着山边巨石懒洋洋道:“早该回了。”
东野昀问:“回来打算做些什么?”
“到处走走,见见故人,展望未来。”梁平山朝他眨眨眼。
东野昀知道他没认真回答。
这时候他已经和楚晓闹崩,当天晚上就把人送到了帝都。
东野昀在万家灯火中看着楚晓朝前走去,她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梁平山对他说:“你也赶紧走吧,人家一点都不喜欢你,你待在帝都多尴尬,难道还要在帝都护着她,看她跟别的男人相亲相爱,你不觉得恶心吗?”
东野昀说:“你想让我离开帝都,没必要说这种话。”
梁平山说:“你确实应该离开。”
两人在夜色中对望,彼此都有许多话,却都是些不能在此时挑明说的话。
东野昀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帝都。
梁平山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为他的朋友无声送行。
楚晓最终还是选择了常寒禾,她无法抛弃割舍她少年时最热烈纯粹的选择,东野昀事后想起来,竟觉得这似乎才是一开始吸引他的。
那热烈、偏执,近乎狂热的执着,死不放手,无论在外边受多少折磨遇见什么困境,也要爬回帝都去到那个人身边。
东野昀反思自己想要的,或许是这样的感情,而非一定要这个人。
但也确实挺伤心。
因为楚晓也曾真的试图放弃过常寒禾,目光只专注在他一人身上。
她也曾在生死关头帮助过东野昀。
可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的选择。
每个人在最后都做出了选择。
梁平山选择复仇。
东野昀选择来帝都。
他在雨夜中杀进帝都,快人一步找到阁楼中的梁平山。
梁平山已经奄奄一息,他仅睁着一只眼看来人,吐着血没好气道:“你来干什么。”
那封信并非是让东野昀来帝都救他或是帮忙。
信的内容是提醒东野昀某年他藏在何处的酒已经到时间,记得去取出来。
因为东野昀忘记自己藏酒的地点了。
信里写的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东野昀却从这件小事中看出梁平山的决心,如果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帝都行动,按照他的性格不会写信提醒自己,而是直接去挖出来带着酒来找他。
梁平山躺在地上对他说:“走吧,趁还来得及。我知道你是北斗的人,但北斗最好不要参与这种事来,反正我只是帝都、是这天下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我已经做完我该做的事了。”
东野昀说:“我不是北斗弟子。”
梁平山眨眨眼,似乎愣了下,他看着东野昀布下八脉法阵,亮着微光的星线穿透屋门。
“你在干什么?”
“子息教我的,这世上唯一一种能转移位置的八脉法阵。”东野昀说,“但他说了不稳定,因为是自创的,我也没练习过几次,你最好祈祷我能成功。”
梁平山轻轻摇头:“没必要浪费星之力。”
东野昀说:“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这世上除了我父亲和妹妹,没人能拦我。”
梁平山听到这微微睁大眼,恍惚间明白了东野昀为什么能与北斗弟子的关系那么好。
“咳……你竟然……在我死前才说……”梁平山艰难地睁着眼朝东野昀看去,“我喜欢你妹妹这么久……”
东野昀蹙眉:“你再说这事就真的会死。”
其实很少有人能听到这就猜出来,因为大多数人都只记得东野狩有个女儿,没听说有关儿子的事。
梁平山咧嘴笑,缓缓抬起手张开五指,掺着血水的眼眸透过五指看飘散在屋中的星线们,目光似看向很远:“我第一次见你妹妹,是在宫里,那时候她刚破境成为朝圣者……站在人群中无比耀眼,可以无视京都的权贵、世家,甚至无视书圣,还有我父亲。”
因为她足够强大,她站在这片大陆的最顶端。
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向明栗一样强大的人呢?
梁平山永远也忘不了在明栗身上看到对强者的向往和残酷。
可后来他在东野昀身上学到,也许成为强者并非一定是要八脉满境,偶尔只需要一颗坚韧的心。
梁平山本想对对东野昀说不用羡慕你妹妹,因为你也很强。可在看见东野昀的目光时他又觉得这种话是多余的,于是笑了下,意识逐渐变得飘散,无法集中注意力。
人生的跑马灯开始出现在他脑海中。
梁平山隐约瞧见东野昀转身离开了布满星线的屋子,因为外边已经布满了人,他必须出去拖延时间,才能让法阵完成运转。
“我是真的很想你走……你跟我不一样……”梁平山断断续续地说,“你的父亲不会舍得你这个孩子受伤死去,我的父亲,狡猾、残忍,就像……一样……”
血水顺着他嘴角溢出,梁平山举着的手倒下,星线飞速运转,如法阵的主人一样迫切试图将他传走。
如果不是为了复仇,也许他跟东野昀一样,也喜欢做一个旅人走走停停,在路途中与好友们相遇再分离。
可东野裕的归处是温暖的家。
他的归处是冰冷的坟墓。
第97章
东野昀不知道最后法阵是否完成了,他还能看见连接法阵的星线,而常寒禾等人进入阁楼也没有找到梁平山。
于是他以为法阵完成了,梁平山也被送走了。
常寒禾等人想要从他这里得到梁平山,可惜东野昀也不知道。
这世上没有能转移的八脉法阵。
于是周子息自创了一个,他确实是八脉法阵一术的天才,能做到别的人做不到的。
可他教给东野昀时就说过,这法阵还不稳定。
所以东野昀也不确定梁平山被传到了哪里,他的状态已不容乐观,就这么放着不管必定会死,什么都不做,让外边的人进来梁平山依旧会死。
不如搏一搏。
东野昀希望梁平山能活下来。
那些试图找到梁平山的人,都将活在梁平山没死的烦恼和恐惧之中。
“小哑巴,按照从前的经历,这会已经有人来审问你了,可最近来找你的人越来越少,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瞎眼老头怪笑道,“你不动脑子想想吗?”
东野昀坐起身,缓缓抬头朝对面看去。
黑暗中燃烧的一簇火焰照亮他脸上细小红肿的脓包,密密麻麻布满整张脸,甚至还有不少往脖子以下延伸,部分小脓包破裂后变成一块块丑陋的伤疤,显得整张脸无比狰狞又恶心。
东野昀伸手在牢门铁柱上敲了敲。
意思是,不想。
他虽然不能说话,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似乎是从觉得对面老头话太多太吵闹,于是伸手敲打铁柱发出声响,那瞎眼老头就像是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似的跟他搭话。
“你不动脑子想想,难道是想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变得像我一样?”
瞎眼老头说:“趁你还年轻,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东野昀心说是我不想离开吗?是走不了好吧。
他屈指敲了敲。
瞎眼老头叹气,“也对,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
安静没两秒,瞎眼老头又道:“你真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在哪?”
东野昀抬眼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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