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儿挥着拳头:“说了,我说了!”
方海:“有,下午就说了。”
这还差不多,赵秀云捏苗苗的脸:“那你有说吗?”
苗苗说话漏气:“缩了。”
可可爱爱,赵秀云忍不住揉她的头发。
方海这茬算过去,想着还是安安静静吃自己的饭,少说话少犯错。
不过禾儿不肯放过,又问:“爸爸为什么没上学?”
方海不知道怎么解释,一语带过:“因为奶奶没钱给爸爸上学。”
禾儿在公社职工院长大,里头的孩子都上得起学,最差也要小学毕业,对于穷得上不起学没什么概念,在她看来没钱最多就是像同学招弟那样,每顿只吃一个地瓜,但人家也上着学呢。
再加上日夜陪在身边的妈妈上过学,对学习非常重视、强调,久而久之她就觉得小孩子都该上学。但特有的敏锐让她知道问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哦”一声接着吃饭。
方海本来不觉得心酸,他人生最苦的日子都过去了,没人提起也不愿再多想。倒是夜里赵秀云颇有些小心翼翼替女儿解释,生怕伤了她爸那颗男子汉的心。
方海愣愣,不是,他看着是瓷做的吗?这么脆弱。
他把被子甩一下:“这有什么,本来就是穷得上不起,现在还是穷。”
人到三十,很多以前说不出,不好意思表露的情绪,都因为现在有不错的生活而敢用于表露。
方海还有些唏嘘:“以前队里好多人都羡慕你。”
赵秀云上小学的时候六岁,因为要到另一个大队去,来回耽误时间,干活的时间比别的小朋友少,再加上识字在农村是件很神圣的事,赵秀丽对一手带大、唯一活下来的妹妹又舍得,她过的日子在队里是不错的。
赵秀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大姐对她是没得说,不过都排在两个弟弟后面,要不是这件事上的分歧太大,姐妹俩还能好得跟以前似的。
她笑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禾儿会出去炫耀吗?因为我以前也会。”
她的童年玩伴基本都是不上学的,只有她一个人要做作业,偶尔就会用一种名为抱怨实则炫耀的语气说话。
“哎,作业好多,我都不想做,好烦啊。”
其实是炫耀自己可以上学。
同理类比,就是陈秀英总说生四个儿子是来讨债的,其实她不知道多得意自己生的全是儿子。
人本来就是不完美的,方海惊讶于她小时候还有这种小心思,也想起自己的。
“我第一次回家探亲,也是四处说当兵的辛苦,其实就是想让人家夸我厉害。”
衣锦还乡,翘尾巴有什么,大家都是普通人。
“你本来就厉害,没背景想转干本来就不容易,你在部队这么多年一路高升,都是靠自己。”
“就是咬着牙,出来以后觉得这辈子不能这么下去,有了孩子以后老想让她们过得比我小时候更好。”
说到这,方海赧然,费好大劲:“还有你。”
赵秀云从脖子烧起来,索性盘腿坐:“生禾儿的时候我就想,我做姑娘没享受过的,全要给她和苗苗。”
台灯那点亮,夫妻俩面面相觑,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有点互诉衷肠的意思。
说到最后,赵秀云忍俊不禁:“真有意思,我发现咱俩其实不太熟,都不太知道对方。”
方海挠头:“就是那个话,特别有文化那句,哎呀我一下忘了怎么说。”
赵秀云一下子明白他的意思。
“至亲至疏夫妻。”
方海拍大腿:“对,就是它。明明就在我脑袋里头转,怎么我就说不出来呢。”
他的文化水平确实得好好提升一下。
方海提议道:“要不你教我读书吧?”
他识字不多,报纸都读不太透,有时候看孩子做作业都茫然。
赵秀云敬重文化,当然说好,又给他鼓劲:“你这要是还想往上升,是得好好学习了。”
职位再往上,就不能光靠立功,做管理不光要会练,会写会说也是要紧的。
方海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叹气:“我看字就头疼。”
越不会越想逃。
赵秀云:“没事,慢慢来,我相信你肯定能学好的。”
又说:“好晚了,快睡吧。”
这一夜,睡得虽然晚,但醒来还是精神百倍。
赵秀云自己都察觉,夫妻俩的气氛和往常不太一样,颇有几分,蜜里调油?
老夫老妻的,真是古怪。
她忽略这点不对劲,按照一年级的教材给方海做出课程表,有模有样的。
方海本来以为是随口一提,也拿出最严肃的态度来对待。
他不管怎么说是识字的,基础肯定比孩子好,理解也更快,就是忙,每天下班后只有一个小时的学习时间。
禾儿很快发现爸爸在读书,进度从一年级马上跳到二年级,让她考双百的心立刻变得战战兢兢。这还得了,妈妈最喜欢读书好的小朋友,再这样下去,爸爸就要变成妈妈最喜欢的人了。
她的危机感上来,每天放学也不出去玩跳皮筋,在家苦读。
她不出门,苗苗这个年纪就没法自己出去玩,只能跟着姐姐在家学数数。
数错了,姐姐就会从作业里抬头给她纠正。
方家就此出现盛景,夫妻俩在一边上课,姐妹俩在一边上课。
陈秀英来找赵秀云,还以为自己走错到公社小学了,犹豫着打断:“你们一家这是做什么呢?”
方海让人看见自己在学习还怪不好意思的,毕竟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媳妇教,把课本卷起来:“嫂子来了啊。”
就这欲盖弥彰的劲,赵秀云不说他,跟陈秀英打招呼:“这是打哪来?”
“我是来跟你说,7号楼那个李大花刚生孩子,要不要去看看?”
这种军属之间的走动还是必要的,赵秀云站起来:“那嫂子你提点什么?”
“八个鸡蛋,也算惯例了。”
赵秀云应:“哎,嫂子等我一下。”
两个人朝外走,走之前赵秀云说一句:“都好好做作业啊。”
这个都里的几个人稀稀拉拉应,眼见人消失在视线里,禾儿坐不住,笔一扔:“爸爸,我想吃糖。”
苗苗也不数了,还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个!”
敢说方海也不敢应啊,他掏钥匙去开柜子锁:“一人一个啊,吃完要多喝水。”
父女三个这些“私下交易”,孩子妈妈都是有数的,不然方海也不敢,这家谁做主可是明明白白的,也就孩子以为是和爸爸之间的小秘密,觉得爸爸更好说话而已。
禾儿最近也很充小老师的派头,纠正道:“颗,糖要用颗,不能用个。”
方海记下来:“好,谢谢小禾老师。”
不是他说,要是再不学习,等苗苗上小学,这个家就数他文化水平最低,当爸爸的威严还怎么立起来。
第29章 小孩子 7号楼就在3号楼的后面,李大……
7号楼就在3号楼的后面,李大花家住二楼。楼上的格局和楼下不一样,是从一楼背面上楼梯,二楼三楼都有长长的走廊,走廊上晒的衣服堆的杂物,为了通风,家家都是开着门过日子。
赵秀云还是第一次到这边,两个人其实不太熟,家属院一百多户人家,但这么点大的地方,脸和名字总是对得上的,该走的人情还是要走的。
她一路和人打招呼,进李大花家发现更热闹,不是看产妇的热闹,客厅里的空气还有几分凝滞,尤其是妇联的张主任也在,脸色铁青。
来得不巧,赵秀云给陈秀英一个要不先撤退的眼神?
陈秀英巍然不动,对八卦的渴望战胜了她,但她也不是傻的,装作什么都没察觉出来。
“张主任也来了啊,我们听说花儿生了,过来看看。”
张主任头动一下:“跟孩子在里头呢,进去看吧。“
陈秀英应下,拉着赵秀云进里屋。
房间里只有李大花和孩子,她这胎养得好,俗称胖,加上怀孕本来就肿,这会像没了馅的包子,软塌塌地半坐在床上,眼泪哐哐往下掉。
陈秀英顾不得热不热闹的,劝她:“怎么了这是,你这可刚生完啊,眼睛还要不要了。”
赵秀云跟着劝,支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也猜出七八分,又看李大花一声不吭,一个劲掉眼泪,活像有多大委屈似的,看不下去了。
“哭有什么用?哭他们就不会把你姑娘送人了?”
李大花转为嚎啕,动静大得外面都能听见。
张梅花作为妇联主任,是一定要遏制这股生了女儿就送人的歪风邪气,一拍桌子:“张大全,你说。”
张大全哪里敢说,张梅花不单是妇联主任,还是师长媳妇,跟领导对着干不是活腻歪了吗,笑得讨好:“我娘是一时气急,说的气话,这孩子肯定是我们自己养着。”
本来嘛,这种事圆过去就行,妇联也不会再揪着不放,但张大全他娘不应了,不管不顾嚷嚷开:“养?还养?个不下蛋的母鸡,家里都养着多少讨债玩意了,是生一个一个不带把,我好心好意给她伺候着,寻思老五总该让你有个后呢。她呢?个XX的,白浪费我的鸡蛋了!”
张梅花是谁,解放前有名的女战士,最讨厌的就是这起子重男轻女的人,横眉倒竖,但不跟这种没见识的老妇人纠缠,沉下声:“你也是这个意思吗?张大全。”
张大全恨不得把他娘的嘴巴给堵上,诚惶诚恐:“不是不是,我娘瞎说的。”
张梅花冷笑:“行,那我且等着看。”
赵秀云把房间打开一个缝,钻进来的话音让李大花表情放松下来。
这要不是看在她刚生完孩子的份上,赵秀云立刻就要骂她,忍耐再忍耐,出了人家家,就憋不住了。
“我看是个傻的,这就算没事了?你信不信,前头四个养在乡下的姑娘,绝对没过什么好日子,这个只怕落不到更好。”
都是当妈的人了,陈秀英叹气:“她自己立不起来,妇联能帮着和稀泥就不错了。”
“要我,舍出一身剐也要这家子过不好,哭有什么用。”
陈秀英:“谁叫她生五个女儿,命不好啊。”
她这话一出,又觉得有说赵秀云的意思,赶紧找补:“这样的人家还是少的,先开花后结果嘛。”
赵秀云才不在意:“我就喜欢女儿。”
不是人家那起子生不到儿子才强撑着说的,是实打实的喜欢,满家属院长眼睛的都看得出。
陈秀英附和:“是啊,还是女儿好。”
其实心里想的是,再好,还不是泼出去的水,方海要绝了后能忍,现在是年轻颜色好,再过几年且看吧。小夫妻总以为仗着感情好什么也不怕,殊不知再好也有没的一天。
她是不想惹人嫌才不说的,可不是等着看笑话。
赵秀云听出不信之意也无所谓,左邻右舍的,能处成这样就行。
两个人各回各家。
赵秀云进门,孩子不知道又跑哪玩去了,只有方海一个人在家苦读,念念有词,还把作业拿出来:“我写完了,你看看。”
为了提高他的写作水平,给他布置的都是小作文,力求没有错别字、用词精准。
赵秀云正儿八经拿红笔给他改。
“这里要用‘地’不是‘的’。”
方海自己念两遍,觉得也都差不多,眼睁睁看着被扣一分,还觉得冤枉。
“不是去看李大花,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种场合,一向是妇女们的最爱,不唠三小时不会回来。
说起来赵秀云就来气,连带看方海也不顺眼,上下看他:“我要是再生女儿,你会怎么样?”
方海小心翼翼伸手,大喜过望:“有啦?!”
“我是说如果!”
哦,如果啊。
方海把手缩回来:“不是,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他怎么觉得怎么答都不对。
赵秀云瞪他:“问你话呢。”
方海不答不行,说得也很实在:“要说不想要儿子是假的,但没有就没有呗,又不耽误过日子。”
“什么叫‘就没有呗’?我只生女儿委屈你了。”
方海倒吸凉气,好家伙,今天是奔着来吵架的是怎么的,一脸正气浩然:“我没有啊,你少冤枉我。”
赵秀云也觉得自己不大对,好好的日子,翻旧账有什么意思,无非是让大家更膈应,话头一收:“我就看不得人家生了姑娘不要。”
方海跟着谴责:“我看这个张大全,人品很有问题,咱们以后不跟他家来往。“
小狗腿样,赵秀云心想,过日子,明白糊涂过就行,现在也挺好的。
她手在腿上掸灰:“我做饭去。”
方海顺眉搭眼不吭气,回头见俩丫头一身土回来,还给她俩使眼色。
父女间有默契,禾儿和苗苗连脚步都放轻,生怕惹了亲妈的不快。
可惜赵秀云的不快是冲着方海去,或者说,是冲着老家的婆婆去的,对着女儿那叫一个慈爱,听见声探头:“禾儿,土要抖在外面。”
语气听着不像不高兴啊,警报解除,禾儿和苗苗站在屋檐下拍土,方海给她俩拧毛巾,心里不太平,好端端的,自己什么都没做就一顿骂,这是不是柿子专挑软的捏?肚子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但他不敢抱怨,跟女儿搭话:“又上哪弄这一身?”
禾儿:“我们玩打仗呢。”
家属院的孩子来自天南地北,叫打仗的游戏有好几种,规则不断相互妥协后,最终版本的就是分两队的抓人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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