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都是,欠骂。
她看陈清韵哭得快不行,也不好太咄咄逼人,息事宁人道:“童老师,今天这事就这样吧,我先带禾儿回去了。”
禾儿心想,大事不妙,这还不到下班的点呢,连能救她的爸爸都没有。
但她没有反抗之力,只能老老实实垂头丧气跟在后头。
苗苗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到家自己拿小汽车出来玩,往地上一坐。
赵秀云的重点也不是她,坐在凳子上,问:“今天有做错事吗?”
别看孩子小,其实心里门清,就是不服气,脚在地上摩擦,抿着嘴不说话。
行,赵秀云下巴一抬:“墙边站好,什么时候想说,什么时候叫我。”
禾儿眼泪都到嘴边了,捏着衣角擦掉,站得跟棵小白杨似的,还别说,这个角度看得出两分她爸的影子。
苗苗悄悄挪到姐姐脚边,掏出珍藏的糖给她。
赵秀云不待在客厅,回房间接着缝衣服,一直到太阳下山,这场对峙还在继续,她把东西放下,动动筋骨。
禾儿有时候也倔,就是故意站得好好的,显示自己的脾气,苗苗赖着姐姐的脚丫子睡着了。越是这种时候,她们俩越要弄出我们俩才是一派的样子出来。
赵秀云看也不看,进厨房做饭。
淘米把饭煮上,炖大鹅时剩的肉汤炖菜,码头买的小黄鱼干煎,海带做汤。家常菜就是这样,翻来覆去也做不出花来,买得到什么菜就是什么。
饭点,家属院飘香。
方海加快脚步,路口跟陈斌分别,进门的时候还奇怪呢,今天怎么没有孩子来抱他,定睛一看,压低声音:“怎么了这是?”
禾儿的倔劲不分你我,不说话,只是眼泪适时掉下来。苗苗听见“救星”回来,立刻翻腾起身:“妈妈罚的。”
为什么罚呢?她三岁小孩也说不出来。
随军以后,赵秀云还没正儿八经罚过孩子,方海头回见识,脚步声放轻,半蹲下来跟姑娘咬耳朵:“怎么了?跟爸爸说说。”
禾儿才不说,她知道妈妈为什么罚她,但不觉得自己有错,这才一直撑着,企图用自己的坚强让妈妈先认错。
就这意志力,方海哪里扛得过,讪讪挪到厨房帮忙,醉翁之意不在酒得很明显。
赵秀云看他一眼,把下午的事情一说。
方海和禾儿想得如出一辙:“本来就是她先说要排挤咱们的,凭啥不能排挤回去。”
赵秀云冷笑:“你跟她一块站着去,父女俩好好交流一下。”
大男人站墙角,方海不干,被瞪了一眼只得屈服。
禾儿说没等着爸爸解放她是假的,看他也站在自己旁边,忍不住嚎啕大哭。跟号角似的,苗苗抱着姐姐也嚎起来,活像被后妈赶出家门的可怜人。
赵秀云把饭菜端了放桌上。
“收声。”
方海看她脸色,不敢插嘴,拿了纸巾给孩子擦,黄河水都没这么多,大的小的泪满衣衫。
天要下雨,孩子要哭,拦不住的。
赵秀云自己坐下来吃饭:“要吃吃,不吃都给我站着。”
给个台阶,还不赶紧下,方海有这觉悟,禾儿可没有,脚下打钉子,一动不动,她不动,苗苗更是不挪窝。
赵秀云才不管,自顾自地吃,方海小声哄两句,左右看,得,这就站上队了是怎么的,他一咬牙也坐下。
禾儿抽抽噎噎停下来,看看妹妹,带着她吃饭,为了显示两个人是一派,都不用妈妈喂,她自己喂。
厉害啊这是,要不是自家的方海还能夸一句呢,一拍脑门:“看这闹的,我都给忘了。”
赵秀云觑他一眼。
方海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五块钱:“你上次帮我写的那篇文章,师长看了说不错,给你推到军区去,这是评选的奖金。“
好几天前的事,赵秀云事情多,一时忘了问,有进项当然高兴,表情可见松快下来。
她一松,方海胆子就大起来。
“孩子不知道错在哪,你说说她就知道了,是不是禾儿?”
禾儿才不配合,小脸埋进碗里。
赵秀云:“她不是不知道错在哪,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说都说了,她放下筷子:“方青禾,妈妈问你,排挤别人是不是不好?”
爸爸的话,可以当做没听到,妈妈问,禾儿再不情愿也要哼唧两声,吐出一个鼻音“嗯”。
赵秀云:“那不好的事情为什么要做?”
“是她先做的!”
禾儿知道是不好,但她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什么不对!
“她做是她错,你做是你错,别人犯法你就可以犯法吗?”
这还上升到犯法了,方海打岔:“没这么严重。”
连他赵秀云都是要骂的,眉头一拧:“待会再说你。”
哦豁,还有我的事呢。
方海自身难保垂下头。
禾儿还是不服气,一张脸气鼓鼓。
赵秀云手指头在桌上用力一点:“还有,你为什么针对陈清韵?”
这又说上针对了,对孩子来说也太过,方海忍不住又抬头:“那也是她先针对的咱禾儿。”
“吃饱了就给我一边站着去。”
方海哽住,行,能救他都救了,也算牺牲自己成全爱女,灰溜溜往墙边一站。
禾儿被妈妈戳中,犟嘴都心虚:“我没有。”
“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眼睛转一下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说实话!”
赵秀云摸女儿心思摸得准准的,这孩子心阔,并不是爱计较的,不然外头那么多小姑娘不会跟她玩,要换别人来排挤、孤立这一套,她只会冷哼说“你不跟我玩我还不爱跟你玩呢”,怎么可能也对别人使回去。
反正今天说不准还要挨打,禾儿豁出去:“谁叫王海军只带她玩!”
小孩子的逻辑很好懂,禾儿喜欢做人群焦点,对这类孩子会忍不住靠近,王海军是家属院的孩子王,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盼着能跟他一块玩。但小男孩小女孩本来就玩不太到一块,她又带着妹妹遭人嫌,一下子来一个比妹妹更弱的女孩子,王海军还时时带着。
小姑娘也会嫉妒。
陈清韵的想法就更好理解了,她很少下楼玩,没什么朋友,乍有人愿意捧着,就想独占一切,偏偏最近禾儿用乒乓球拍吸引王海军寸步不离,她当然不干了。
赵秀云忍不住叹气,别看都是小事,小树苗长歪就一下,她抽出木棍:“那是王海军愿意,跟陈清韵没关系。她让人排挤你,你可以排挤她,但只有你可以这么做,不是你叫大家都不要跟她玩的理由,这本身就不是正确的事。你明知道不对,还要强说自己没有错。方青禾,妈妈要打你。”
这就上家法啦?方海心疼:“人家说子不教、父之过,要不你还是打我吧。”
怎么哪哪都有他?
赵秀云抽了禾儿的掌心一下,转念一想:“行,伸手。”
这一下说重不轻的,苗苗赶快帮姐姐呼呼手。
方海巍巍颤颤伸手,真不是他怂,是媳妇眼神怎么看怎么像要吃人。
果不其然,赵秀云对着他可不留情,棍子都听见破风声了。
方海一双手全是茧,倒吸口气,还冲女儿微微笑。
禾儿苗苗一左一右抱着爸爸的大腿,眼泪汪汪,好像他们仨才是一家人。
赵秀云看不下去:“行了,都收收,明天不用上班上学了?”
她刚发过威,令行禁止,孩子本来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在床上闹来闹去,今天却睡得很快。
方海几回透过门缝看,只看到她俩各种稀奇古怪的睡姿,回房间对着算账的赵秀云说:“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那是你见识少,明早起来又是好好的。”
孩子忘性大,爱黏着妈妈,再说心知肚明是犯错才挨打的,恨不得现在就给忘了。
方海见识确实少,侧身躺在床上说:“你今天这么做我是不赞同的。“
又补充道:”但我觉得你是对的。“
前后矛盾,赵秀云合上本子,跨过他躺下。
“你以为教孩子容易,一不留神就能走歪路。你以为是小事,孩子的事哪有小事。”
春播夏种都得小心翼翼,养孩子更是难于登天。
赵秀云说得没错,一觉睡醒,禾儿早不记得挨妈妈打,又凑过来撒娇。孩子犯错是正常,没必要老揪着不放。
赵秀云给她一毛钱。
“今天要是有卖麦芽糖的,你就买一点。”
其实也有哄哄孩子的意思在,公社小学门口总有那么两个卖爆米花卖麦芽糖的,也没什么人管,哪个孩子能掏出五分钱买零嘴,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这种事,对禾儿来说更是不容错过,她甩着两个小辫子去上学。
方海寻思这孩子也好哄得很,洗好碗筷也出门上班,路上顺便送苗苗去育红班。
赵秀云拿出昨天没缝完的衣服,往亮光处一坐,接着缝。
陈秀英过来串门,门一敲就有人应,进来瞥见她的活计:“做衣服呢?”
“是,这不眼看要大热,给孩子做一身新衣服。”
“粉的红的,还是小姑娘穿了好,我们家那几个,补丁我都懒得打。”
“孩子都这样,野,天天给你挂口子回来。”
“糟蹋东西,全是白瞎。”
唠唠孩子话,时间就过得很快。
陈秀英瞅着点回家做饭,赵秀云也放下东西,架锅烧油,听见敲门声喊:“进来。”
她还以为是禾儿呢,寻思刚挨骂的孩子就是乖巧,连头都不回做自己的事。
童蕊不由得尴尬,犹豫着出声:“赵同志。”
赵秀云锅铲一放,手在围裙上擦:“童老师来啦。”
语气不冷不热,那不然呢?还扫榻相迎吗?
童蕊也不在乎,就是来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她这个人虽然高傲,但不是是非不分,不管怎么样,都得来说句不好意思才行。
赵秀云不甚在意。
“没关系,反正都是孩子的事,他们自己可以解决。”
她这话其实也不是完全的没关系,童蕊自知理亏,又不是长袖善舞的人,说两句就走了。
赵秀云耸耸肩,把饭菜盛出来放在桌上,还不见禾儿的影子,到院门等着。
禾儿放学的时候买了麦芽糖,磨蹭好一会才走,到家门口只剩根没什么味道的小棍子,一脸意犹未尽,全然不知道当妈的着急。
赵秀云给她洗手:“吃成这样,黏糊糊的。”
禾儿嘿嘿笑:“我买了三分钱的。”
三分钱的糖,棍子可以在糖罐里搅三圈,够她尽兴了。
赵秀云钱都给了,当然不会问剩下的,只催她快点吃饭。
吃过饭要做作业,其实公社小学布置得不多,来来回回就是数学的加减法和语文的组词,禾儿想着玩,写得快。
她咬着铅笔杆数手指头,数到一半喊:“妈妈,下礼拜到我们去学农。”
现在的学生都要学农,公社小学的孩子就在最近的大队有一片校办地,收成用来补贴学校开销,每学期都有那么两个礼拜不上课,天天到地里报道。
在老家,学生也是要去给食堂捡柴火的。
赵秀云娇惯孩子,但禾儿该会的活都会,哪怕是叫做饭都可以,她去看柜子里还有多少饼干,数着数:“那每天给你带五个饼干去吃行不行?”
正儿八经是要干活的,不像坐在教室里头没什么消耗。
“我想吃糖。”
“不行,牙坏掉了都。”
禾儿撇撇嘴,她常常提一些明知道妈妈不会同意,还是抱着一线生机的提议,被拒绝也习以为常,手上唰唰唰写着。
写完一骨碌把所有东西塞进书包,背上就跑。
就这太阳,孩子们都不怕热,不到上课的点都在学校一起玩,晒得个个小脸红红,拦都拦不住。
赵秀云“多喝水”的尾音,也不知道有没有钻进她的耳朵里。
她今年得了两套新衣服,索性把旧衣服裁了,预备给孩子做个帽子。
做帽子她还是第一次,依样画葫芦,针脚都是歪的,气恼地甩针。
聘礼里有台缝纫机,不过被娘家扣下来了,为着这个,原来做衣服都是娘家妈给做,当然,边边角角的布人家没少扣。
赵秀云缝纫上只算一般,心里头算起来,反正现在不上班,慢慢缝也行,再买一台多划不来啊。
家里至今没有自行车呢,票不凑手,加上也没有用得上的地方,去公社买东西来回一小时都甘愿走。
反正现在多的是时间,不着急。
其实家里不缺这几百,赵秀云就是觉得没必要。
她把帽子上的线拆了重缝,恨不得每下一针都好好想想。
大多数事情都是熟能生巧,多做几遍总能出来一遍好的。赵秀云耗得起,一下午都在和“帽子”搏斗。
勉强有雏形。
夜里,方海看她这费劲样,提议:“要不把我的改改?”
现在多少人以穿军装为荣,家属院里的孩子,个头不大也都戴军帽,松松垮垮的,风一吹就掉。
赵秀云揉揉眼睛:“不用,你就那几个,换着用都不够。”
军容军貌也很重要,方海天天换洗衣服,训练磨损又厉害,后勤又不是月月发新衣服。
方海:“那买一个也行,我看供销社就有。”
哪个当家人听得买这个字,真是不知油盐贵,赵秀云瞪他:“有钱没地方花啊。”
方海不说话了,嘿嘿笑,催她熄灯:“明天再做,眼睛会坏掉的。”
下礼拜才去学农,今天才礼拜一,又不着急。
赵秀云哪里不知道他,才把台灯关了,人就没皮没脸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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