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儿是容易得寸进尺的孩子,背地里没少提要求。她的世界很简单,给我糖吃,我就跟你好, 整天抱着爸爸的大腿转。
还以为瞒得好好的呢,里头猫腻谁瞧都知道。赵秀云又不傻,不过是指望方海多疼孩子一点,最好疼到打消生儿子的念头, 实在不行, 也拖久一点再生。
她两次生孩子都是难产,最少都疼一天一夜鬼门关迈过半条腿,生平最大的噩梦就是孩子落到后妈手上。
丧偶的男人不再娶?听都没听说过。
赵秀云这条命金贵得很,为了孩子也得好好活着。
她装作不知道父女间的小把戏, 礼拜一早上给禾儿准备了一书包的吃,让她带去学农。
校办地虽然在公社附近的大队,还是有一段距离,学校中午管饭,统一在休息草棚里吃。
这种大锅饭也叫忆苦饭,萝卜缨子加米糠煮的糊糊。
思想教育活动,不吃是肯定不行的,但孩子都太小,怕撑不住,家里有条件的给带馒头,没有条件的就二道面,总之都强过吃糊糊。
赵秀云一早起来,揉的馒头,又在下面垫饼干和糖,生怕孩子给饿着。
禾儿提着满满的挎包,比平常出门早。
一出去就是要一天,赵秀云止不住担心。
方海不觉得有什么,他们这样苦出身,这个年纪家里家外都一手包,禾儿已经是没吃过什么苦了。
安慰道:“没事,老师跟着呢。”
不是他肚子里出来的,就是轻飘飘,赵秀云抿嘴不说话,把苗苗弄好,送她去上学。
中午禾儿不回来吃饭,她的时间就比较富裕,准备进一趟城,每回去市里都得花不少钱。
赵秀云是花的时候大方,心疼的时候也真心疼。
方海顺道,和她一起往家属院门口走。
到院门口要分开,拐进基地之前咳嗽一声。
赵秀云看他。
“不舒服?”
方海快速往她手里塞样东西,头也不回的跑了。
神神秘秘,赵秀云摊开掌心,看清是什么,整个人可见的欢快起来。
方海的私房钱真是不花白不花,跟马路上捡的似的,这男人到底哪里攒那么多钱?
赵秀云也不深思,数清楚是一百块钱揣兜里,寻思回来多给他带点肉,别说拿了钱还不办事。
她这一趟也不是全为买东西,还为找工作。
这时候没多少厂在招工,都是内部招聘,一家三代人在一个厂上班很正常。
赵秀云是跟几位军属打听过,知道市里单位多,像她这样识字的比较有机会,才动了心思。
可有心思,不一定就能找到。
纺织厂、机械厂、国棉厂……
凡是看到招牌,赵秀云就去问保安,都是摆摆手说不对外招人。
有岗位也内部消化,尤其这两年好多上山下乡的人都跑回来,待业青年多,国营大厂里都是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沪市不是老家的一亩三分地,原来有的关系都用不上。
赵秀云只想叹气,糊纸盒的十来块钱够干嘛,她现在是越来越不安,老觉得拖到最后,方海会跟她离婚,到时候孩子她肯定要带走的,没有工作怎么行,得未雨绸缪。
第一步就迈不出去,还有什么好绸缪的。
太阳大,赵秀云拿着方海给的钱去买冰汽水,一口气咕咚,把瓶子退给老板,又随便找家店吃小馄饨。
吃完去淮国旧。
淮国旧卖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收上来的二手货,一种是没能出口的瑕疵品,共通点是都不要票。
不要票的东西,对赵秀云就是好东西。
地方盖得跟大仓库似的,东西全都就地放,不像百货大楼整整齐齐摆在玻璃柜台后面。
里头人头攒动,走路肩膀碰肩膀。加上热,空气不流通,没会人能闷出人一身汗。
赵秀云都觉得衣服湿哒哒贴着后背。
来淘旧货得凭运气,说不准什么时候东西就被人买走。她也不一定是买什么,就是回回进城都想来逛逛看。
上到钟表收音机,下到锅碗瓢盆,商品琳琅满目,有点损坏不明显的都有人抢。
赵秀云看中一个磕掉一角的搪瓷盆,家里还缺一个和面,眼疾手快抢到手,接着转悠。
出口的地方才结账,售货员扫一眼就知道该收你多少钱。
越过日用品的位置,看大件的人少。
照相机柜台前好几个人说些没人听懂的专业话,赵秀云听一耳朵,没听出花来,耸耸肩。
哪怕是旧相机,也要小千块钱,还不算买胶卷。
照相馆一张才收两毛,她每年带孩子去照都不心疼。
再就是自行车,永久牌、凤凰牌、上海牌、兰陵牌,也就沪市这种大地方才有这么多种,老家只有一样,凤凰牌,结婚的时候连票带车小三百。
那车虽然给小叔子方川骑走了,方海又把钱要回来,现在就在赵秀云手里攥着。
不过她现在不上班,有的是时间,两条腿不是白长的,方海上班又是隔壁就到,等禾儿小学毕业到市里上初中再弄一辆。
小学五年,再三年就要上初中了。
孩子真是见风长,一不留神节节高。去年的衣服今年都短一茬,领口勒着脖子。
费布费钱啊。
赵秀云找到两件和孩子旧衣服差不多的短袖,预备裁下来接上,反正大家都是这么穿,孩子的衣服有不带补丁的,也有带补丁的,不过都收拾得很干净,跟新的一样。
磨损多半是到处蹭的,禾儿还爱爬树,家属院有几棵大树是作为和营地的格挡,高得很,站在上面能看到营地里头的样子,爬上去差点没给哨兵当坏分子按下来。
虽然没按下来,也是结结实实一顿骂,她爸爸都差点吃瓜落。
方海也是个心宽的,挨了骂,还拦着不让打孩子,说是这么大的皮肯定是皮一点,女孩子,不要老是打。
说得跟她是后妈,天天背着人打孩子似的。
禾儿最近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也就亲妈能治治,到哪都横着走。
赵秀云有心给她紧紧皮,逮着把柄可不使劲用,给了她好几下,亲爹都不顶用。
树不修不直溜,家属院就没有不打孩子的人家,赵秀云打得少,次次是有理有据,隔壁陈秀英是一天照三顿打,老小赵强嗷嗷叫个没完。
不对,童蕊听说不打孩子,一看陈清韵那样子,能经得住几下。天生不足,最近养好点可以下楼玩,还是风吹就倒的样子,跑两步就喘。可人家喘有王海军跟着拉着,给禾儿羡慕的。
她就喜欢跟厉害孩子玩,可乒乓球的吸引力也会过去,她最近正缠着爸爸给买篮球。
方海不敢应,买糖吃掉就毁尸灭迹,那么大一个篮球指定要摆家里,第一天就得露馅,到时候一准一齐挨骂。
赵秀云惯孩子,可也没有总买新玩具的,松口期末考考好给她买。
考好对禾儿来说简单,她是稳稳当当的第一名,还放大话说“自己肯定考好,不如先买球”,赵秀云不肯。
花钱的地方多啊,不当家不知油盐贵。
这淮国旧里多少好东西,赵秀云看中的都没舍得买,只买几样最急用的,往筐里一扔,去百货大楼。
说来也怪,家家都说不宽裕,可要花钱的地方是人山人海。
百货大楼的客人从不间断,算盘声永远响亮。
就是赵秀云进去出来,都花掉五十块钱,还得去饭店买肉。
这一家子,就嘴永远填不饱,吃上头真不能省。
她买了五块钱的红烧肉,先坐电车到近郊,再搭半路车回家属院,这法子还是别人教的,比直达车能省一毛。
就是要多花半个小时。
不过时间不要钱。
赵秀云踩着落日进家属院,开自家门,先把饭煮上,又把买回来的东西归置好,这才去洗菜。
菜放在搪瓷盆里,端到院子的水龙头下洗。
要说住一楼不是没好处,有个院子宽敞不少,晒衣服还方便。
她把青菜叶子一片片掰开,冷不丁听见有人喊回头,手下意识在裤腿上擦一下,面带惊喜。
“张主任来啦,屋里坐,我倒茶去。”
张梅花头一次到方家,也不客气,坐在椅子上打量,早听说方团长媳妇能干,只看屋子里收拾得一干二净就知道。
赵秀云厨房泡茶,端着搪瓷杯出来。
“张主任喝茶。”
心里嘀咕不知道多少,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怎么就上自家来了。
张梅花是个利索人,抿一口茶,杯子搁在大腿上转。
“我也不耽误你做饭,今天来,是有件事跟你商量。”
领导的商量,多半不是真商量的意思,赵秀云心一紧,好事是落不到她头上的,那会是什么坏事呢?
第34章 工作(二合一) 赵秀云从小没走过运,……
赵秀云从小没走过运, 上学的时候老师抽人背课文,一定有一个她。
谁能想到时来运转, 今天这么大的好事砸在她头上,叫人不敢置信,以为自己出现幻听,忍不住问:“张主任,你刚刚是说,想让我去妇联上班?”
张梅花笑得和善:“对,妇联一直很缺人手, 上次你写的文章我看过,很不错, 我这里正缺一个会写的。”
笔杆子是赵秀云的强项,她一向自认不错,这会却谦虚道:“张主任在《妇女报》上的几篇文章我都看过, 那才叫字字珠玑,我这是班门弄斧。”
张梅花早年干革、命出身,在家属院做妇联主任委实屈才,发表文章都是好久前的事, 料想赵秀云年纪不大,居然还读过。
人过半百,总爱追忆往昔辉煌,她也不例外, 有些惊讶道:“你还读过?”
赵秀云倒不是故意吹捧, 她在广播站,别的不多,报纸最多,一打一打的保存整齐, 没事的时候就读,有几篇可以说是倒背如流,这会一点也不虚,张口就来。
“有一篇《女儿也是传后人》,鼓励农村妇女争取财产分割权,我印象很深刻,在广播站读过好几次。”
张梅花凡是登上过的报纸,自己都悉心保存,时不时要拿出来看。
赵秀云说的这篇并不是传播范围最广的,当年甚至因为争议性太大,报社一度很犹豫要不要刊登。
这些年攀关系的人也爱拿读过她的文章说事,哪怕做过功课的,多说两句也是支支吾吾。知道和不知道,一下子清晰。
张梅花感慨道:“我就知道你的想法不俗。”
两个人的距离拉近,张梅花推心置腹。
“咱们家属院,风气不能算太好,就拿李大花家来说,重男轻女、家庭暴力,都是妇联工作的重点,一百多户人家里,像他们家那样的还不少。我一生没有别的心愿,就是致力于妇女权益。你疼女儿,我是看在眼里的,咱妇联的人,得以身作则才行。”
赵秀云来家属院没多少日子,有些事情还是知道的。
叹气道:“老观念、老思想,多是农村来的家属,一时半会不好改。”
“是啊,工作推行有难度。”
张梅花抱怨几句,交浅言深不妥,都是些面子上的话。
赵秀云大概了解,家属院妇联的工作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主要是调解军属之间的矛盾、宣传妇女儿童权益,成员有张主任、干事李玉和陈蓉蓉。
不多,在这一亩三分地够用。
张梅花本来不想耽误太多时间,她说的是商量,其实笃定赵秀云肯定会接这份工作,谁不想有工作呢?
谁料两人聊得投契。
以前是没深交,年纪差摆着,走不到一块。
张梅花是江南人,说话软糯,语调跟沪市方言接近,聊了几句忽然笑出声。
赵秀云顿住,以为是自己说错什么。
张梅花莫名其妙夸一句。
“小赵,你可真有本事。”
赵秀云摸不着头脑,眼神困惑。
张梅花解释道:“我撞见过你几次,你不仅说普通话没口音,学方言也学得快。”
不是完全一样,但跟不同地方的人说话会不自觉模仿那个地方的腔,听起来让人更容易理解。
这是了不起的本事,家属院的人来自天南地北,中国人的习惯是抱团,你是北方的,我是南方的,你是两广,我是两湖,聚在一起就是说方言,小团伙一簇一簇的,不利于团结。加上不会讲普通话的人很多,哪怕会的口音也都很重。
张梅花做工作,最怕的就是听人说话,有时候简直是鸡同鸭讲,边讲边比划都成习惯了。
赵秀云很小的时候因为擅长普通话得到工作,今天又因为擅长学方言加分,深觉得掌握一门语言非常重要,不好意思道:“我这好像就是天生的,不管是哪里人,说话我估摸着都能猜出八分,回答的时候也会自然地模仿。”
家属院的人,大多数她都能搭上话。
做群众工作,这就是很有用的技能。
张梅花也不单为她会写文章、讲究男女平等,是实实在在观察过一阵子,才决定招她的。
说话间就把事情定下来,张梅花又有一员“猛将”,恨不得她早日上岗。
一天有一天的工资,赵秀云照原来的级别,属于调岗接收。沪市是五类地区,比老家的三类地区,同级别工资高出四块钱,每个月三十七。
这一下子就宽裕了,她白天还在为工作烦恼,下午工作就找上门,非要留张主任再坐坐。
张梅花摆摆手:“那你明天到办公室报道,我也得赶紧去接孙子。”
她家二儿子和媳妇都在新疆,孙子留在沪市跟着老两口过日子。
说话间又艳羡。
“你们家是老大天天接孩子吧?松快。”
禾儿每天从学校回来,路过育红班就把妹妹接出来,姐妹俩形影不离,家属院再没有不夸这孩子教得好的。
做好姐姐可不容易,赵秀云有时候盼着孩子不那么好,却不会说出来招人嫌。
含蓄笑笑说:“她就是爱跟妹妹玩。”
张梅花也不多说,急匆匆走,走前又提醒她明天记得到。
赵秀云哪里会忘记,整个人跟吃了大力丸一样,别提多兴奋。家里就她一个人在,连分享喜悦的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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