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多烧的,赵秀云疑心方海的私房钱还不少,但也没去问,反正大头在她手里攥着就行。
她锁上门,带孩子往外走。
育红班的孩子从六七个月到七八岁的都有,每天上学放学的时候那叫一个热闹。
赵秀云就知道有个小男孩,上了两年了,天天扒拉着门哭不想进。
苗苗还想有样学样呢,被她一瞪,委屈吧啦往里走。
送了孩子,赵秀云才去菜站。
开春了菜比较多,今天还有嫩嫩的荠菜,带着水。
赵秀云跟售货员张姐打招呼,又有些羡慕,都是来随军的,人家有工作。
她原来也有工作,广播站风吹不着,日晒不到的,越想越是件顶好的事。
张姐四十来岁年纪,穿件粗布衣服,看上去有些单薄,不过菜站干活要抬抬搬搬的,容易出汗,她一向穿得少。
她对这位新来的军属挺有印象的,给她拿的菜称重:“不到一斤,你再拿一点,凑五分。”
赵秀云:“行。”
又问:“小瓜还有没有?”
“有,那儿呢,自己拿。”
买了菜,又去副食品店,和供销社是连在一起的。
沪市的供应是比老家好些,不过也有限,买东西都是碰运气,什么时候有,什么能买,否则攥着票都没用。
赵秀云今天不错,买到了两斤虾米,一斤海带,提篮沉甸甸的,往家里走。
她进屋把东西放下,摆着的碗筷收拾好洗了。
然后开始干活。
是为了给家属们挣点钱,部队从附近工厂领回来的计件活。
赵秀云领的是糊纸盒,纸皮折出角来,胶水贴好,一天干满了能挣五毛钱。
可别小看五毛钱,大米一斤才一毛二,老家挣满工分的劳力一天才六毛。
她这活又不累,就是耗时间。也有钩衣服的,不过她手工做得不大行,干不太来。
方海倒是有说过让她别太累了。
赵秀云自己倒觉得还好,她没上班前也是天天下地,七八岁就背着弟弟干活。
更何况钱是人的胆,不攥着她老觉得虚。
干一会,她就站起来动一动,老坐着太熬人。
赵秀云把糊好的纸盒放进大箱子里,整理了一下地方预备做午饭,听见外面有人喊走出去。
“陈姐来了啊。”
陈姐叫陈秀英,住他们家隔壁,三十出头的年纪,剪了个齐耳短发,眼尾向下耷拉,没什么精气神的样子,说话也有气无力。
“我是来问问,下午去挖野菜你去吗?”
水南公社靠山,是允许家属院的人去挖野菜捡蘑菇的。
赵秀云当然去,忙不迭应:“去啊,咱们几点?”
她想着还有点后悔,今早白买菜了。
陈姐:“两点吧,等孩子们上学去。”
她有四个孩子,年纪靠得近,都在上小学呢。
赵秀云疑心她身体不好就是生孩子生得太频了,不过也只是自己琢磨。
两个人唠了几句,各干各的事。
午饭只有赵秀云带禾儿吃,她就只炒一个菜。
禾儿一天天的嘴巴就不停,拉着妈妈把同学间那点狗屁倒灶的事讲个不停。
“六猴儿今天把菜菜打了,菜菜她哥把六猴儿打了,六猴儿她姐又把她哥打了。”
总之打来打去,你有哥哥,我就有姐姐,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禾儿由此发散思维,拍着胸脯保证:“等苗苗上小学,有人打她,我就给打回来。”
赵秀云点点她的小脑袋:“少打架,女孩子家家,斯文点。”
孩子们都野,你咬我一口,我踢他一脚的事是没人管的。
禾儿嘎嘎笑,吃完饭自己拿了作业写。
晚上得和妹妹一起玩,才没有时间写作业,也顾不上,这点上她还是自觉的。
别看是小孩子,心里也有数呢,写不完作业妈妈要打的,考不好成绩妈妈也不喜欢的。
她原来在老家念书一直是第一,来了是有点跟不上。可小孩子也要强呢,自己就知道要追上。
赵秀云在培养孩子习惯上没少下功夫,方海只消看别人家的再看自己家的就知道,自己想想都觉得过意不去,到底做爸爸的没出过多少力,坐享其成。
赵秀云不知道他想的,知道了也只觉得还算有良心。
洗完碗看孩子乖乖巧巧写作业,从柜子里拿了颗糖:“吃吧。”
禾儿捏着大白兔,高兴得眼睛剩条缝。这个糖她是来沪市才吃过,别提有多甜。
不过妈妈管得紧,明明好好大一罐糖,偶尔才给吃一颗。
她含着糖:“全世界我最喜欢妈妈了。”
赵秀云笑而不语,打量她不知道,爸爸给糖的时候就是最喜欢爸爸,父女俩偷偷摸摸以为她不知道呢。
真是天真,说夸张些,米缸里有几粒米她都数得清清楚楚的,不过是觉得还不算过分,没有拆穿而已。
到底不是爸爸身边养大的,疼归疼,不够亲近。孩子嘛,给吃给喝就是最好的人了。
不给点路子怎么亲近?
赵秀云催她:“行了,快点写。”
写快了还能再睡一觉。
不过禾儿不爱睡午觉,不到上学的点呢,也不知道谁在外面喊她,又跑没影了。
赵秀云也不管,提了篮子,去敲隔壁的门。
陈秀英家那叫一个兵荒马乱,他们家老大才十一岁,小的六岁,还都是男孩子,一人一句话就够呛。
平常看着没什么力气的人,这会火气冲天:“都给我老实点!”
就这嗓子,是赵秀云平常误会了,人家力气都留下来骂孩子了。
陈秀英看到她,也提上篮子:“走,咱们挨家叫人去。”
她随军早,认识的人也多,东叫一声,西喊一句,连大学生童蕊也来了,还是那副下巴看人的样子。
看得出来,童蕊的人缘不大好,哪怕带着她一块,都没几个人跟她说话。
赵秀云也不找她说话,和另一位嫂子说起去沪市买东西的事情。
一帮子人说说笑笑,很快到了目的地。
这山不止有她们来,还有公社的人,有认识的就打招呼。
赵秀云谁也不认识,安安静静蹲在边上挖野菜。她带了个小锄头,轻轻撬一下就出来,再把土抖掉。
可能是童蕊一开始就引起了她的关注,她时不时就想看人家一眼。又觉得这样没礼貌,只能一直告诉自己憋住。
好不容易不看了,人家那边折腾出事叫她看。
童蕊今天穿了件的确良的白衬衫,一件工装裤,光看打扮就知道,人家根本不想好好干活。
这会她雪白的衣服上沾着泥土,整个人显示出不愉和嫌弃:“你怎么回事,我的衣服都弄脏了!”
被指责的叫李梅花,也是军属,个头不高,大概只有一米五,臂膀看着很是有力,一看就没少干活。
她不以为意:“我又不是故意的,洗洗不就得了。”
是,是可以洗洗。
童蕊是觉得这土盖在了她的心灵上,她就是不乐意,这群女人真是又粗俗又不堪,她到底为什么要沦落到这地步!
有些话心里可以想,嘴上不能说,她只能跺脚:“我要回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激起了群众的闲言碎语。
“早说了,都不要叫她,天天翘个尾巴,也不知道看不起谁呢。”
“就是,打量谁买不起的确良似的,赶明我也整一身。”
“大学生了不起?谁不知道她家是剥削人民供她上的学,还看不起农民呢。”
“要我说,活该结婚四五年蛋都不下一个,就报应呗。”
……
赵秀云听了个热闹,睡前跟方海嘀咕:“看来这童蕊真是不招人待见。”
方海想起自己打听到的,叹口气:“她也可怜呢。”
第13章 两封信 赵秀云是个存不住事的,昨晚听……
赵秀云是个存不住事的,昨晚听了方海的话,第二天看到童蕊难免多打量。
童蕊还是老样子,连头发丝都齐整,拎着菜的样子就仨字,有气质,目不斜视从赵秀云边上过,连下巴都不抬一下,傲得很。
赵秀云半翻了个白眼,什么人啊都是。
菜站张姐给她称花菜呢,反正没人,率先开口:“还大学生呢,真没素质。”
赵秀云扯了个社交性的笑附和:“兴许人家没看见我吧。”
不是善解人意,纯粹是她来家属院也没多久,犯不着就跟人说这种口舌,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张姐是老油条,轻嗤一声:“看见了也不跟你打招呼,就那人,看见师长媳妇才肯给个笑脸,咱们这样的哪里配。”
她在菜站上班,年纪又大些,谁见了不客客气气的,新社会了,也不说多恭敬有礼,咱起码做人的基本素养得有吧。
这话赵秀云是没法接,有给人家扣帽子的嫌疑,扯开话题:“反正她不搭理咱,咱就不搭理她。”
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还得次次捧着笑脸贴你的冷屁股,要不是初来乍到的,当着面她就能跟人骂起来。
张姐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太好,顺着聊两句别的,有客人来了去招呼。
赵秀云从菜站出来,回了家,正和探头探脑的邮递员碰了个正着。
邮递员把信给她:“一封方海,一封赵秀云,都是你们家的吗?”
赵秀云伸手接:“对,我和我男人。”
她进了屋,把方海的放桌上,拆开自己那封,是她大姐赵秀丽寄过来的。
赵秀丽不识字,多半是外甥外甥女代笔,字写得歪歪扭扭的,用词也客气。
只表达出了赵秀丽十分之一的愤怒。
赵秀云看了倒不生气,白眼狼没良心这种话已经刺激不到她。她把信扔进蜂窝煤里,眼不见心不烦,搬把椅子坐在门口择菜边琢磨。
赵秀丽比她大十岁,两个人中间还有三个姐妹,都没留住,她等于是大姐一手带大的。
六岁那年,赵秀丽嫁进了县城的干部家庭,准确来说是公婆都是干部,姐夫王建国是轧钢厂工人,有条腿是跛的。
但这样的条件,对大队人家来说是很高攀,更遑论赵秀丽后来也进纺织厂做工人。
她长得美,男人栓得死死的,进门后又很快生下两个儿子,在自己的小家当家作主,说一不二,帮扶娘家不少。
赵秀云由此可以上学,她在读书上很有天赋,大队学制管得不严,只要能通过考试,就能升学。她小学只念了四年,就到公社念初中。
初三那年她才十四,本来计划是到市区上中专,毕业后再分配到县城。
孰料神来一笔,县长点名让她去广播站上班。赵秀云并不想去,她其实私心里更想往上念。
不过她说的不算,她大姐就帮她把提前毕业的手续办好了。
到底是比妈还亲的大姐,加上家里负担确实重,赵秀云也没办法。工作第一年,她的工资是每个月二十五,每个月只往家里交十块钱。
一个女孩子,每个月花十五块已经省俭,食堂荤菜一毛,素菜五分,光吃饭就得小十块,再买点东西。
但大家都不满意,赵秀丽不满意,她妈不满意,她两个弟弟都不满意,嫌她一个人花得比给全家的多。
赵秀云想不明白,她的钱都是自己挣的,已经很省吃俭用,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还想怎么样。
但赵秀丽以身作则,每个月都给娘家二十块钱,自己发光发亮,也要拉着妹妹一起燃烧,养得娘家人都不事生产。
赵秀云这回下定决心要随军,多半是亲妈非要她拿钱给两个弟弟买工作,一人就要一千。
赵秀丽见天来给她做思想工作。
烦不胜烦,赵秀云就跑了。
她琢磨完自己的事,又琢磨婆家的事。
她从前以为方海跟她大姐是一样的人,现在看来也不太像,也不知道这回写信来是要什么,不要东西可不会写信,邮票和纸都要钱呢。
多半是方川,婆家就他念过书,可惜念得不好,又赶上停课,也就是个小学毕业,还心比天高想进城。婆婆疼幺儿,供着他十里八乡瞎晃悠,现在都没说上媳妇。
也有可能是大伯哥方江,他六个孩子,老大方兴旺今年十六,正是能干活的好年纪,一直想让参军。
最小可能是小姑子方芳,她嫁的知青,高中毕业生,广播站的工作就数他盯得最牢。
因为广播员不仅要会念报,也得写稿子。
这样看来,婆家娘家没一个省心的。
赵秀云叹口气,把择好的菜放进厨房,两手在围裙上擦干,一看时间还早,又把纸皮们拿出来。
趁着孩子没放学,少说能挣个两分。
这种手工活,都是熟能生巧,她干了会揉揉眼睛,眼瞅禾儿要回来把东西收拾好,才去做饭。
一向只炒一个菜,再蒸点米饭,最多冲个蛋花汤。
禾儿爱喝这个,汤拌饭能吃一大碗。
她时间掐得正正好,才摆上桌,孩子就冲进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脸泥的找水。
赵秀云揪着孩子胳膊:“怎么回事你。”
禾儿:“胖子拿土疙瘩扔我!”
胖子,就是那天抢姐俩弹珠的孩子,家属院孩子里的一霸,块头大,比他大三四岁的孩子都敢打。
赵秀云生气:“这孩子怎么这样!”
多半是大人教不好,就胖子她妈那个纵容样,孩子能有什么好。
她给孩子洗了脸,又看发根里都是土,梳子一摔:“先吃饭,妈给你弄水洗头。”
澡堂只有晚上开门,其他时间要想用热水都得自己烧。
禾儿气不过,偏生像妈,不太会骂人,翻来覆去只一句讨厌鬼。
吃饭都劲劲的。
可赵秀云总不能真这样找上门,人家反正是屡教不改,说破天了就一句“还是孩子嘛”,只能再三嘱咐:“他胖,跑不动,他下次欺负你你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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