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心中明白这是反话,忙跪下道:“将军抬举小人,小人哪里做得不好,还请将军明示。”
谢池将案角一张半折的纸推去地上,王孟膝行几步,捡起来,扫过几行字后,心凉了半截,硬着头皮道:“请将军赎罪,是小人管教约束不严,让那两个长舌妇冲撞了公主,这就回去将人找出来,重重责罚!”
“‘全府上下谁人不知’?原来我、玉竹还有王大管家竟都不是将军府中的人。”谢池语气平缓,听不出他什么态度,但王孟跟随他多年,知他性情,眼下正在气头上。
他确实是知晓的,几个月来搬了府中无数家具摆件儿去公主府,还送不少金银首饰到宫中,满长安城都在说谢将军对九公主情根深种,他也深信不疑,谢池从未对哪个姑娘如此上过心,恐怕是动了真情。
直到李无眠入府那日,他才发现自己会错了意。谢池先是嘱咐他给李无眠另寻个院子,他不习惯云峰院有旁人,紧接着五六日都未去探望,连问都不曾问过,好似府中没有这个人一样。
起初王孟还想瞧瞧九公主有何能耐,能抓住谢将军的心,现下看来,多半是娶谁不是娶,九公主事儿少无话,倒是个好摆设。
“小人有罪,请将军责罚。”王孟无话可为自己辩解,不如主动请罚,说不定能少挨几板子。
“二十板子,让你长个记性,还有,我院中的三秋不能留了,管好府中人的嘴,李无眠脾气再好,也是位贵主,与我正经拜过天地,是这府中的女主人。”谢池放下手中书册,抬脚往屋外走去。
王孟忙伏地磕头,心中叫苦,因原先负责云峰院洒扫的姑娘离府嫁人了,他千挑万选才择了这个看似稳重的三秋,哪儿承想待了不到半年,就闯下大祸,犯了谢池的大忌。
***
李无眠睡得迷迷糊糊,只听床榻外燕字低声唤她:“公主,将军来了。”她方才清醒,掀开帷帐一角,瞧见窗外灯火明亮,他应是已经进了院子。
紧接着吱呀一声门打开,燕字行礼请安,那道熟悉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臣可是扰了公主就寝?”
李无眠半坐起身,燕字拉开一侧帷帐,她抬头望向谢池,摇了摇头。近日来她幻想过无数次,当谢池出现在她面前,该如何表现?从一开始的生气,到后来的期盼,再到平静失望,现下谢池与她距离不过一尺,她只觉得心酸委屈,眼角挂上了泪珠。
“你退下吧。”谢池命燕字放下帷帐,今夜不用在屋内侍候了,这便是留宿的意思。
李无眠仍是靠在床柱半坐着,少顷,仅着中衣的谢池掀开帷帐,将她往床里侧让了让,温热的拇指在她眼角处轻轻一划,低声道:“想臣了?”
李无眠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贝齿紧咬着嘴唇,不想哭出声。
谢池眸色暗了许多,他没太多耐心去哄去解释,外头的事情已经够让他费心的,女人越简单越好。
他一如过去,拉起她的双手摁在头顶,俯身欺上,没过多久,李无眠终是哭出了声。
屋外,玉竹守在廊下,瞧见四平走过,正抬起手要打招呼,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玉竹不解,拦在四平面前问道:“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四平别过脸,阴阳怪气道:“玉竹公子多尊贵的人物,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说着就要绕过他。
“四平,你不会还因为那晚的事情生气吧。”玉竹记性好,反应快,眼下已经想起来了,解释道:“咱们将军有两条规矩决不能破,一是外人不得入云峰院和书房,二是府中人不得打探将军行踪。咱俩再有交情,我也不能拿小命去做人情啊。”
四平脸色稍霁,挠挠头,不好意思道:“也怨我没问清楚。”
“四平,你准备攀高枝去云峰院伺候了?还记得你的主子是谁吗?”燕字插着腰,站在不远处,下巴微抬,眼中似有熊熊烈火。
四平一看燕字动了气,拔腿就跑,三两步到了燕字身后:“我生是九公主的太监,死是九公主的死太监!”
“你们一个两个就因为白日里两个嚼舌根的婢女冲我生气?”玉竹不解,指指自己后背:“燕字你可得讲点良心,我这伤口可才结痂,还没好利索呢。”
“你就当替你主子还我主子的债吧。”
玉竹挠挠头,心想女人就是麻烦,说话跟绕口令似的,还是他们将军有远见,找个不会说话的,耳根子着实清净。
“诶,不对,你怎么知道有人背地里嚼舌根?”燕字倏地想起此事除了公主和她们两个,并未讲与旁人,难道那两个婢女怕公主告状,先去请罪了?
“不光我知道,将军也知道了,杖责了王孟,重罚了那几个口无遮拦的,给你们出了气。”玉竹自己都没察觉,他这话说得好似邀功讨好。
燕字心中火气少了一半,语气缓和许多,又问:“那将军近日为何没来闻春斋?”
玉竹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府中人不得探听将军行踪。”
“我们公主也算是将军夫人,旁人不能问,她为什么不能问?”燕字又给玉竹贴了个死脑筋的标签。
“好像也有理。”玉竹挠挠头,想起书房中谢池对王孟强调公主是女主人的一幕,神秘兮兮地说道:“总之,将军忙的都是正事,绝对没沾过旁的女人。”
第二十四章
屋内要第二回 水的时候, 燕字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狠狠地剜了玉竹一眼,似在说是没沾旁的女人, 把我们公主当什么了,难道闻春斋是他谢池一人的平康坊不成!
玉竹干脆闭眼假寐, 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待去洛川就天下太平了。
早膳谢池便留在闻春斋, 与李无眠同用。燕字摆上碗筷,见谢池高束的黑发甚是妥帖,一丝不苟, 墨紫色锦袍也齐整, 不假他人之手, 看着倒是个凡事亲力亲为的翩翩公子, 实际上冷酷无情, 什么救命之恩,怕是没遇到如此懂事合胃口的女子,多半是为他自己筹谋。
二人用膳举止文雅, 并不交谈, 待放下筷子,以茶漱口后,谢池拿起一方湿帕, 垂目擦拭手指,缓缓道:“前些日子,臣向陛下请示, 将公主府并过来, 一来人手上, 不用再向宫中要人;二来, 公主府的园子修得甚是不错,待臣走后,公主散心的地方也多些。”
李无眠刚背过身抬起袖子,掩口打了个无声的哈欠,昨夜睡得晚,她难免有些困乏。
谢池抬头看到的便是李无眠眸中含泪,除了欢爱的时候,他不知怎地有些怕她这种模样,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欺负了她。
“洛川之行臣曾与公主提起过,十日后便动身。洛川不比长安,但与扬州相差不远,若是公主实在不愿,可与臣同往。”谢池这话说得认真,李无眠不过五六日没瞧见他,昨日一见就哭得梨花带雨,况且若她一人留在京中,多少得留下些暗卫护在左右,省得他还未完成大事,倒先成了鳏夫。
谢池没来由地想到那只母豹踏雪,为护他周全,拼命撕咬几名夜袭的刺客,待府中侍卫赶到时,它已重伤失血过多,喘着重重的粗气,还不忘舔舐他颤抖的手以作安慰。
如今他早已不是那个只会些花拳绣腿的孩子,护个弱女子周全,并非难事。
李无眠愣了片刻,她没想到谢池竟会主动邀她同行,又怕自己是个拖累,长途跋涉可会影响他的行进计划。
“路途遥远,定不如在家中舒适,过两日决定也可。臣有要事在身,先走了。”谢池见李无眠犹豫,想是她身娇体贵,吃不得苦,便也不勉强,起身行了一礼,大步流星往院外走去。
“又走?”鱼书站在屋门前瞧着谢池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忙回身来问:“这些年谢将军在长安的日子加起来也没十个月,公主早前就知晓了?”
李无眠点点头,比划道:成婚前他曾与我说过,这一去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六年。
“洛川有什么大事,非得将军去这么久……那地儿不是成王的吗?成王管不得吗?”鱼书仍是不解,话说得有些急。
燕字捂住她的嘴,做了个杀头的动作:“你脑袋不想要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将军既然要去,定然是陛下之意。”
鱼书眼神惊恐,忙摆手:“是是是,婢子说错话了,再不敢了。不过,公主也要去吗?洛川与长安城相距甚远,又是坐车又是行船,估摸着腊月才能到,天寒地冻,恐怕公主身子吃不消。”
燕字也是赞同鱼书所言,只因回府那日,铺天盖地的刺客袭来,至今想起也胆战心惊,她误以为那些刺客都是冲着谢池来的,离了京城,山高皇帝远,那不得乱成什么样子。
李无眠端坐在凳子上,眉头微微皱起,她倒是不怕辛苦,一味只想着自己会不会拖后腿,若是真去了,又能帮谢池做些什么呢。
***
晌午前,王孟愁眉苦脸来报,谢家三老夫人和四老夫人来访,谢池的三叔谢沧归一直记挂他辞掉的国公爵位,几次三番劝说,皆是碰了一鼻子灰,眼下见谢池娶了妻,换条路子走,让自己夫人来试试,吹吹枕头风。
若是平常勋贵人家,侄媳妇见婶婶们自然是要行礼问安,不过李无眠乃是皇室贵主,无主动拜见夫家亲戚之说。
进了后院正堂,谢三夫人和四夫人忙起身躬身行礼,李无眠示意鱼书燕字扶起二人入座,另有两个婢女捧着托盘呈来。
“两位老夫人,第一次见面,我们公主备了些薄礼,还请收下。”燕字说道。
站在稍前位置的三夫人年约四十,保养得宜,衣着华美,年轻时也是位佳人,但不能与谢家高居贵妃位的谢沧画比。
“妾多谢公主赏赐。”三夫人见眼前是一对儿品相绝佳的玉镯,戴出去赴官眷之宴也妥当,喜盈盈地又行了一礼,只道公主客气了。
因谢四是庶出,谢家头三个哥儿姐儿同父异母,算不得谢池正儿八经的亲叔叔,四夫人出身商户,本就被三房瞧不上,就连谢贵妃偶尔传弟妹进宫说话,也只是三夫人,从未叫过她。今儿头一次见公主,她怕李无眠也嫌她浑身铜臭,故穿得素雅,就连发髻上也只簪了支银制步摇。
“妾多谢公主赏赐。”四夫人忙躬身行礼,她万万没想到,李无眠竟会一视同仁,给她的也是对儿玉镯,且与三夫人那对儿不相上下。
三夫人心中不痛快,心想果然如贵妃所言,九公主果然是个糊涂的,连嫡庶亲疏都分不清。
“公主请两位老夫人莫要多礼,快请入座。”燕字按照李无眠的手语传达道。
闲话一番后,三夫人终于逮准时机说起谢池要前往洛川之事,叹息道:“可怜大哥,以命博得个国公爵位,本是光耀门楣之事,可行舟那孩子板正,辞了爵位,置谢家于不顾,非要以命去博。”
关于国公爵位之事,李无眠多多少少也听说过,宫中都说谢池不愿承先父之惠,坐上一品国公位,功名只想靠自己双手挣来,那时他才十二岁,众人皆以为他出去闯荡两年,待懂得了世间险恶,自会知道得先人蒙荫是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就连皇帝都承诺国公爵位替他保管三年,他可随时坐回去。
没想到文官世家中出了个驰骋沙场的杀神武将,年纪轻轻手握实权,乃武官第一人。国公爵位最后还是落回已故的谢沧秋名下,大渊有史以来头一个有名无实的爵位。
“公主说谢将军国家栋梁,心有沟壑,国公爵位虽有一品之衔,但无实权,辅国大将军之位也是光耀门楣,未辱没先人所托。”燕字说话时,李无眠眼神坚定地看着三夫人,她不知怎地,竟恼了这位初见的三婶婶,她容不得别人拐弯抹角骂谢池不孝。
“公主不知,我们谢家乃是言情书网,武夫怎比得上袭爵?”三夫人只觉得李无眠见识浅薄,自私自利,她日后所生子女,也要叫皇帝一声外公,算是皇亲国戚,可谢家其他人呢?尚了个不受宠的公主,一点儿便宜没沾到。
“妾怎么说也是行舟的三婶,有些话虽不好听,自家长辈关起门也是说得的,行舟娶了你,早晚都要做驸马都尉,大哥的国公爵位岂不浪费!听婶婶一句劝,三郎与大哥一母同胞,可承了这国公爵位,以慰谢家先祖……”三夫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一旁四夫人端起茶盏,眼观鼻鼻观口,并不插嘴帮腔,此行前谢四再三叮嘱,谢池是个有主意的,决定的事绝不轻易改变,哪里是枕头风就能吹动的,老三家里仗着亲叔叔的身份和宫中谢贵妃撑腰,定然会得罪人,她只需剑拔弩张时劝上一劝便可。
李无眠呼吸急促了不少,连带着手上的动作都更加有力,有眼睛的人哪怕看不懂她在说什么也知道她动了气。
“公主说没有将士保家卫国,守卫疆土,平民百姓就得过上颠沛流离,吃不饱饭的日子,哪里还有长安城这一派繁华景象?谢将军足智多谋,以少胜多击退南诏,减少了多少没必要的伤亡,让西南百姓吃得饱穿得暖,功德千秋!请三夫人谨言慎行!”
三夫人哪里被小辈这般没脸的教育过,当下就红了眼,站起身,张口便要找事儿,可被四夫人拽住了衣袖,顿了一顿,转头上下打量了四夫人一遭,冷笑一声:“哼,你小门小户,怕她公主身份,我可不怕。”
“公主好阔的口气,怕是自己后院都要着火了,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吧?”三夫人面色阴冷,缓缓道:“行舟要去洛川了,洛川是个好地方,成王与大哥有同窗情谊,就连成王妃都是大嫂的手帕交。”
李无眠不解,成王若与谢池关系亲近,待他到了洛川定能得到诸多便利和照顾,何来后院着火之说?
“成王有一独女,河阳郡主李知叶,曾是大哥大嫂为行舟定下的未婚妻,奈何庚帖还未送去,便出了那档子大事,不了了之,当时成王还想接行舟去洛川生活,也好与河阳郡主一起长大。”三夫人忆起往事,像是感叹有情人难成眷属一般:“河阳郡主至今未嫁,真是个痴情人。”
河阳郡主究竟为什么未嫁,三夫人并不知晓,谢贵妃交代她只管倒豆子般地告诉李无眠就行。
三夫人趁机瞄了眼李无眠,见她脸色煞白,趁机道:“若是公主可劝说行舟,或是陛下,将大哥的国公爵位让三郎承袭,以后谢家上下定然感激公主,就算行舟与河阳郡主旧情复燃,也绝不同意她进谢家的门!”
第二十五章
“呵呵, 三叔一家才是好阔的口气,连我后院的事儿都能做主了。”这夜,谢池回到书房, 听了日间所发生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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