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李无眠多少有些刮目相看,“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民间百姓奉为真理, 皇室更是如此。虽说男儿当保家卫国,可若是读得起书, 谁又愿意去搏命?更何况高门望族,男子们时下流行的都是骑马狩猎、吟诗作对、马球蹴鞠……
大渊将士大多出身贫寒,尤其是边境, 多是些交不起税又养不起孩子的穷困百姓, 男孩子养到七八岁, 实在没办法了, 就往军营门口送, 充作童子兵,倘若日后挣得些功名,也能反哺家中, 某种程度上来说, 算是一种赌博。
长安高门眼中,整日与这样胸无点墨之人厮混在一起,自然也会变得低俗, 心中多少都有些瞧不起武将。谢池是个例外,他自始至终都有言情书网光环加身,毕竟是五岁写出佳句, 惊动全长安的神童, 国子监每逢季考、年考, 谢池皆是第一, 所有人都相信他将成为大渊最年轻的状元郎。
听闻谢池要去从军,骆祭酒急得天天往谢府跑好言劝说,不可拿前程开玩笑;谢贵妃更是怒不可遏,私下派人将他软禁在府,更是传信到各地军营,不能收下谢池。
可还是让他跑了,还改名换姓,两年后才报了平安,已在西南军营做到了校尉。
李无眠倒是看得起他,功德千秋?怕不是遗臭万年。
三房打得好算盘,不去经商可惜了,惦记他爹的国公爵位这么多年,谢池想看看李无眠这枕头风究竟吹不吹,吹的话又如何吹?
这夜他歇在了云峰院,如往日一般并未派人去闻春斋送话。
没想到第二日,李无眠先派了人来,只说有事相谈,请谢池今日忙完军务后,务必往闻春斋去一趟。
李无眠昨夜辗转难眠,脑海中全是谢三夫人所言,越想越慌,天不亮便令四平守在云峰院门前,候着谢池。
鱼书燕字见她白日里魂不守舍,以为她是忧愁洛川那位河阳郡主,不时宽慰两句,嘴上说说的婚事当不得真,郡主未嫁说不定是旁的缘故,谢将军已做了驸马,郡主怎能和贵主抢夫君。
可李无眠哪里听得进去,一味盯着院门发呆,好不容易瞧见谢池的一角衣袍,李无眠就跟回了魂一般,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吓得鱼书燕字退了好几步。
“公主可用过晚膳?”谢池见李无眠站在门边,一脸的愁苦样,先开口问道。
李无眠摇摇头,指指屋内,比划道:未曾,将军可用过?
谢池现下也看得懂一些手语,不用燕字转达,回道:“那我们一起吃。”
难得一见李无眠顾不上礼仪的模样,边吃饭边叹气,时不时瞄谢池一眼,可见她腹中之话多么沉重,许是占了胃,没吃几口,便示意燕字她饱了。
谢池被她的眼神也扰得食不下咽,便命人一并撤了下去,待鱼书燕字收拾妥当,不待谢池开口,李无眠先命她们守在门外,别让人进来打扰。
待门窗紧闭,没了旁人,李无眠在坐塌上的案几铺了纸笔,写道:昨日三婶婶和四婶婶来府,将军可知?
谢池坐在另一侧,点点头:“知道的。”他好整以暇,想看她怎么提国公爵位与河阳郡主之事。
李无眠见他知晓,省了铺垫解释,又写下:你三叔不是好人。
许是觉得背后议论别人不妥,她又匆忙划掉,改为:你三叔想法很不成熟。
谢池强忍住笑,问道:“怎么不是好……不成熟了?”李无眠这话出乎意料,他来之前就打好了腹稿,李无眠若是劝他将爵位让给三房如何应对,连如何打消她去向皇帝请求的说辞都备好了,没想到她竟然反过来劝他。
看来她还碍于亲族关系,话也不愿说得太重,难怪晚膳只吃那么点,谢池看她的眼神也温柔了不少。
埋头写字的李无眠,并未注意到谢池嘴角的笑意:国公爵位虽是世袭,可若无真才实学迟早败落,不能光耀门楣反倒成了辱没,也易生祸。
谢池故作疑惑:“公主的意思是三叔太过平庸,配不上国公爵位?”
李无眠抬起眼端详,见谢池面色如常,并未生气,才继续道:三婶专程来劝我游说于你,言辞间有些……
她顿了下,未往下写,换了张纸:威胁、利诱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除了这件事还有其他的吗?”国公爵位的事上谢池并未表态,瞧见她放下笔,定定望着他,好似说完了一般。
李无眠坚定地摇摇头,这事她琢磨了一天一夜,才想到这么说,既不伤谢池的心,也能表达自己想法。
她在宫中常听闻已故的谢尚书是如何的才华出众清正廉明,若他九泉之下知晓国公之位被那样的人承了,定是难安。她不清楚谢池对于家人是什么态度,故而冒着被嫌弃的危险有此一劝。
两人隔着一张案几对视,一人眼中满是探究猜疑,一人眼中又是磊落忧心,半晌,谢池轻笑一声,不仅仅是牵动嘴角的笑,那笑意直达眼底,竟难得有一丝孩子气,原本如玉之人沾了烟火气,生动了不少。
李无眠误以为他觉得自己可笑,有些急了,顾不得写字,食指指了指谢池后,大拇指、食指张开放在自己嘴角处,遂又双手伸出,掌心向下,再翻转为上,她这是在问他:你笑什么。
谢池自小聪慧,与李无眠相处得久了,不但看懂了她的眼,手语也无师自通了不少,他正色道:“公主误会臣了,臣是欣慰地笑,没想到大渊一众贵主中,九公主的品德高洁独一份。”
李无眠听见这话,一手撑在案几上,一手去捂谢池的嘴,眉头紧锁,眼角都要急出泪来,似在说莫要折煞她,若让外人听去了,非得参他个不敬皇族之罪,幸好她早有防备,不但将人都清了出去,连听墙根儿的防了。
谢池握住她的手腕顺势往身后一拽,李无眠便坐在案几上,上身靠在谢池怀中,姿态甚是暧昧,谢池垂目,声音低沉了不少:“你怎么不问河阳郡主之事?”此事他没打过腹稿,自觉不是什么重要事儿,犯不着藏着掖着,她若是问,他也愿意说。
李无眠身子一僵,她紧张时会不由自主地用有胎记的那只手抵在唇边,两处朱红,引得谢池心猿意马,手也不老实了,从李无眠后背往前探去。
却不妨李无眠冷不丁地起身,头狠狠撞在谢池下巴上,疼得他松了手。
李无眠倒也不是故意的,她怕话未说完,谢池又将她双手缚住,不得反抗,若真让他得了手,什么话都别想说了。
她本就不想谈河阳郡主之事,两年前她曾问过谢池可有心上人,她愿意成全他们。谢池告诉她没有,她那时相信,现下也相信。
未交换庚帖便算不得正儿八经的未婚妻,若谢池真对河阳郡主有意,多年前就该跟着成王去了洛川,她犯不着为了此事兴师动众质问谢池。
李无眠从案几上起身,衣衫发髻都有些凌乱,裙子上还沾了墨,她挑衅似的抬起下巴看了谢池一眼,似在说他活该,倒也难得有此一面。
她提笔写道:我身子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柔弱,去往洛川的路上会尽量不给将军添麻烦。
谢池一手撑在坐塌的凭几上,另一只手揉着被撞疼的下巴,眼睛半睁着,头上的白莲玉冠微微有些斜,没了往日的一丝不苟,几缕头发垂在额前,说不出的邪魅撩人。
“公主是舍不得臣,要与臣同去了?”声音暗哑不少。
李无眠红了脸,却也不甘示弱,梗着脖子点点头,提笔道:原先不想拖将军的后腿,可经过昨日之事,还是跟着将军去更妥当些,也省得给京中嚼舌根之人添料。
谢池玩味似的用眼神上下打量着李无眠,心中暗想这女人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处处为他着想的正经模样,明明没有倾城之色,却撩人得紧,那双眼像是长了无形的手,一下一下挠在他心上,腹中升腾而起的无名之火,让人生出“拆解入腹”之感。
他突然起身探过凭几,两手从李无眠腋下握紧,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转身放在自己腰部,再站起身,李无眠怕自己掉下去,忙紧紧搂住谢池的脖子,双腿紧紧盘在他腰间。
谢池将她放在床榻上,便开始解自己的衣袍,李无眠捂着眼睛,不知该如何动作,总不能自己也宽衣解带。
那双熟悉的手抚在她颈肩时,她身子没来由地一颤,整个人软了下来,犹如一汪春水。
待那炙热的肌肤相贴时,李无眠恍惚中想起自己头上的步摇还未取下,便伸手去摘,不想却被谢池摁住,他附在她耳边道:“书上说,发钗与玉枕相撞之声悦耳动听,臣欲邀公主一起鉴赏一二。”
第二十六章 (捉虫)
早前谢池安排了西南将军府的管家带了些用得惯的婢女小厮去洛川别院采买布置, 去信时只叮嘱管家选处安静的院子给将军住,倒未说女眷之事,管家只当如西南将军府一般。
此去洛川路途遥远, 不宜带太多婢女,李无眠身边仅跟着燕字一人, 谢池的意思是待到了洛川别院,若是眼前儿的人不够用, 再找人牙子选几个伶俐的便是。
出发这日,二人先入宫面圣,李无眠不知谢池用了什么说辞令陛下同意她一起去, 她问起谢池, 他也只说陛下不忍女儿新婚便与丈夫分离, 权当去散心。
李无眠知道这是托词, 阿爹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 若不是两年前她与谢池有个肌肤之亲,又闹到皇帝面前,恐怕他早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不会说话的女儿。
她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 谢池不愿说, 她也不勉强。
谢池认为自己是礼尚往来,前些日子李无眠为他着想,那今日他也回她一礼。洛川说是处理军务, 其实是要削藩,皇帝年纪大了,疑心病也更重, 他暗示皇帝河阳郡主至今未嫁, 想起些往事, 皇帝怕成王以儿女私情为突破口, 李无眠的安全不重要,谢池此行达到目的才最重要,欣然同意她同去,只说照顾好将军身体。
出了勤政殿,不想遇到谢贵妃身边的宋嬷嬷守在一旁,她瞧见二人,忙上前行了一礼道贵妃请九公主和谢将军去叙话。
谢池眼神清冷,摸着右上的玉扳指不说话,直到李无眠微微扯了扯他身后的衣角,方才开口问:“臣多谢贵妃娘娘挂怀,可臣终究是个男子,没有陛下允准,不敢轻易踏入后宫。”
这话说得见外,他是谢贵妃的亲侄儿,皇帝哪里会责怪,他不过是不想见到谢贵妃罢了。
“行舟,现下姑姑想见你一面就如此难了吗?”没想到,偏殿走出一华服女子正是谢贵妃,估计她早就料到宋嬷嬷请不动他,方才亲自走这一遭。
“贵妃娘娘言重了,臣是为娘娘着想。”谢池脸上看不出喜怒,礼数周全,躬腰行礼。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正巧看到这一幕,脸上堆着笑:“娘娘说谢将军路途遥远,不愿将军受累再往后宫跑,适才特地请示了陛下,与将军在偏殿一叙。”语毕,做了个请的手势。
既然躲不过,谢池倒也不怕面对,他转身颔首对李无眠道:“公主请。”便与她一同入了偏殿。
“看来九娘在将军府过得甚好,人都丰腴了不少。”谢贵妃上下打量李无眠,缓缓道:“我备了些女儿家路上用的东西,走得急忘了拿,你随宋嬷嬷走一趟。”
李无眠起身行礼,大拇指向着谢贵妃弯了两弯,表示感谢,抬脚正要走,却被谢池拉住:“让燕字随宋嬷嬷去吧,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劳烦公主跑一趟。”
谢贵妃噗嗤一声笑道:“行舟真是疼爱九娘,离开一会儿都不行,怪不得要带着九娘一起去洛川。”她也不想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我与行舟有话要说,九娘先回避吧。你放心,她待会儿回来,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少。”
“臣自然信得过贵妃,宋嬷嬷年纪大了,恐有不便,燕字和玉竹一同去吧。”谢池拉起李无眠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让她宽心。
待殿门合上,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的谢池,也不知是松了哪处筋骨,明明姿势未变,却多了一股邪气,整个人阴沉沉的,眼神也冰冷得可怕。
“行舟,姑姑整个百宝斋都葬送在你手上,都未生气,你怎么反倒怪起姑姑来了?”
“百宝斋是你自讨苦吃,谢沧画,你有话直说。”谢池有些不耐烦。
“你这么同长辈说话,还在陛下的偏殿中,就不怕被陛下知晓吗?”谢贵妃面露愠色。
“呵呵,你都不怕,我怕什么?”管着勤政殿的大太监都是谢贵妃的人,哪里会有什么话传到皇帝耳边,传的只会是骨肉情深。
“你若真喜欢九娘,就在洛川给她安排场假死,做个外室待在洛川,可保一生无虞,我再不动她。十二娘那边我自有说法,往后你做了十二娘的驸马,京中住半年,洛川住半年,我绝不食言。”谢贵妃自说自话,她认为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谢沧画,你疯得厉害,死了这条心吧!我谢池的妻子还轮不到你掌控生死。”谢池站起身,不愿与她交谈,正要往外走,不想被谢贵妃一把拽住。
“站住!你和你爹一样,薄情寡义,言而无信……”她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第一次见到谢沧秋时刚满四岁,那时候她还不叫谢沧画,而是谢杳杳,亲生父母是谢家的旁支,因缘际会来京中投奔,她长得乖巧,一双眼睛竟与谢沧秋的母亲有几分相似,家中来客还惊讶,什么时候添了个丫头,主母但笑不语,只叫她二娘,喜欢得紧。
他们一家在谢府过了两年富贵生活,不想天将灾祸,她亲生父亲在外惹了不该惹的人,连累了性命,母亲承受不住打击,追随而去,家中便只剩了她一人,主母怜悯她,与谢沧秋的父亲一商量,便将她记在自己名下,对外只说高僧言她六岁前得寄养在别家,方可保平安,那时候夫妻二人游山玩水,不在京中,有一女倒也不稀奇,便无人怀疑。
谢杳杳变成了谢沧画,谢沧秋年长她两岁,她懵懵懂懂地问:“哥哥,我长大还能嫁你吗?”
谢沧秋忙摆手,年幼时做家家酒的游戏,仆妇婢女们开玩笑,问她要不要嫁表哥,她大声回答要。羞得谢沧秋到处躲,她与谢沧秋虽是表哥表妹相称,但实际上亲戚关系拐弯抹角就只剩个姓了。
她从那时起就恨上“谢沧画”这个名字,养父母待她极好,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儿,养得愈发娇贵,及笄那年,满京城都知道谢家二小姐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将来定贵不可言。
谢沧秋娶妻那天,她在房中哭得梨花带雨,养母笑她舍不得哥哥疼爱旁人,新嫂嫂是个温柔贤惠的,定能好好相处。
后来她想谢沧秋平日里不苟言笑,只知读书,哪里知道如何疼惜女子,见新嫂嫂相貌平平,便愈发得意,这样的人哪里能笼络住谢沧秋,待后院花开满园,也有新嫂嫂哭的时候。
16/44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