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煊几乎是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谢陟厘啊谢陟厘,你既然想进太医院,就给我拿出点样子,不然你这辈子就只能与这些牲畜打交道,一辈子只能当个兽医!”
“……”他的怒火几乎有实质,火星子好像能烧到谢陟厘身上来,谢陟厘下意识想退后,瑟缩了一下。
脚边就是那匹病马,它正躺在地上哀哀喘息,温润的大眼睛里一片潮红,眼角全是湿润的泪水。
就这样简单诊断后开出的方子不一定管用,要救它还得看用药后的反应。可她没有办法留下来,她得去背那些无穷无尽的医书,去考那虚无缥缈的太医院。
“……可是我愿意。”谢陟厘慢慢地,低低地道,“牲畜的性命也是性命,我愿意一辈子当个兽医。”
“你说什么?”
风煊的声音沉了下来,一字一字十分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一丝寒意。
他的眼睛里明明已经没有怒火了,谢陟厘却觉得比方才还要可怕。
她整个人抖得更厉害了,可胸膛里面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样,一些话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脱口而出:“我不想学医术,也不想去太医院!这都是您要我学我才学!我只想当一个兽医,一辈子就跟这些牲畜在一起!”
这些话耗光了谢陟厘全部的勇气和力气。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一整个人好像被掏空了。
风煊盯着谢陟厘看了许久,就像不认识她似的,慢慢点头道:“好,好。谢陟厘,记住你自己说的话,将来莫要后悔。”
谢陟厘早已是两腿发软,风一吹都能倒下,舌头不知道为什么还挺硬,发出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声音:“这是我的真心话,我不会后悔的。”
你在说什么啊!
谢陟厘的灵魂在咆哮,嫌命长吗?!
不要啊!
小羽还在家里等她!家里的猫猫狗狗还在等她!
马厩里鸦雀无声,兽医们全都恨自己不能原地消失,生怕大将军一怒之下把他们一起株连处置。
谢陟厘根本不敢抬头,脑袋重得像块大石头,沉甸甸地扣在脖子上,头皮一阵阵发麻。
许久许久,风煊终于开口了,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冥顽不灵,无可救药。”
第19章 许久不见,你在这里过得甚是热闹……
后来谢陟厘回想了很多遍。
每一遍都觉得——她一定是被什么鬼怪附体了。
她怎么会有胆子说出那么多话?她到底是怎么把这这些话说出口的?
风煊当时便拂袖而去,谢陟厘则瑟瑟发抖,以为很快就会有一队士兵冲过来把她押入大牢,军法处置。
所以急忙抓紧时间把治槽结的药熬出来了。
又担心自己等不到马儿服药,便一条一条把自己能想到的反应全告诉胡校尉,差不多算是倾囊相授了。
结果她接连调整了两次药方,马匹鼻间流出的脓汁都淡了些,天色也暗沉了,依然没有人来押她。
大将军,不准备处置她?
他发现她着实是烂泥扶不上墙,根本不想再看到她,所以懒得找她算账了?
她,自由了?
这可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小心脏立刻砰砰乱跳起来,也不敢回小帐篷,就来惠姐这里借宿。
这事早在医护营传遍了,惠姐道:“我听说有些人一般三年都不发一次脾气,但发一次就能管三年。真没想到你就是这种。”
谢陟厘心说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现在回忆一下风煊当时满面的怒容,她依然觉得腿软。
但……把一直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就像是卸下一份一直背在身上的重担,感觉真的是太轻松太爽了。
“你这事办得着实不妥。大将军一心栽培你,你却为了一匹马当众违逆他,你是怎么想的?”惠姐道,“换作旁人,单是一个‘上不敬’就够挨几十军棍了,你居然还能没事人似的,说明大将军心里头还是疼你的,饶是生气,也没舍得下手,嗯,那便还有救。”
谢陟厘一呆:“救什么?”
惠姐拿指头在她脑门戳了一记:“你哦,眼下你就好比是打入冷宫的妃子,还不赶紧想法子挽回大将军的心,好早日重新上位?”
谢陟厘连连摇头。
不不不不,不用上位,谢谢。
冷宫挺好,我爱冷宫。
她再也不用去认字背书,什么药方脉络全部可以抛到脑后,每天都可以和胡校尉一起去马厩,帮着排查军中马匹。
马厩的味道混和着干草和马粪的气味,耳边除了马嘶之外就是兽医们哈哈大笑,聊着自己行医时的趣事,胡校尉时不时跟她交流一下某种症状的医治方法……进军营这么久,谢陟厘第一次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这才是她本应过的日子。
整天读书写字,跟着大将军转,还要受众将领行礼什么的……简直就跟做梦似的,太不真实了。
大帐那边一直没人来处置她,谢陟厘心里越发安稳,基本可以确定,风煊是已经将她这个小人物丢到脑后,不打算理会了。
眼看又到了休沐之日,她算着风煊去校场的时间,回到小帐收拾了一下东西。
拎着小包袱刚离开小帐篷,就见严锋大步流星走来:“谢医女!”
*
天气越来越热,校场上的操练也越来越辛苦。
将士们都被汗水湿透了衣衫,却没有半句埋怨——毕竟大将军也和他们一样顶着大太阳,没有一日缺席。
风煊像往常那样微皱着眉头。
不够。还不够。
还要更强,更快,才能在明年那一战中占据绝对优势,才能让他们活着从大漠走出来。
忽地,侍立在风煊身边的路山成微微“噫”了一声。
风煊看了路山成一眼。路山成紧紧闭上嘴,对他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说明路山成看到了什不该看到的东西,并且不想让他看到。
风煊顺着路山成方才的视角望出去,就见烟尘滚滚的校场外,两匹快马正绝尘而去。
去得已经比较远,看不太清。但那匹黄膘马他绝不会认错,那是芙蓉。
骑着芙蓉的,自然是严锋了。
已经被派去马场的人居然还敢来军营,他想干什么?
风煊脑子里这点疑惑还没转完,忽然发现另一匹马背上的人身形格外娇小,绝不是士兵。
严锋马术超群,芙蓉又是一匹难得的好马,如此纵马驰骋,能跟上他的人不多。
而那人虽然没能跟他并驾齐驱,却始终跟在五尺开外的距离,未曾落下,马术同样不俗。
关键是,那人身上系着一条连身围裙,是洗到发白的浅蓝色,系带束在腰后,随风飘飞。
谢陟厘!
路山成只见风煊搭在椅子上的手骤然握紧,指节发白,顿时就很想冲过去把严锋扯下马来暴揍一顿。
这货是怕主子气得不够狠吗?回营就回营,怎么还把那个谢陟厘拐走了?
那日虽说风煊给了明话,说什么谢陟厘是救命恩人,别无他意。但路山成心说我一天十二时辰就差没有跟主子睡一张床上,谁救过主子难道我还能不知道?
既然“救命恩人”是假的,“别无他意”自然也是假的,并且又因为主子居然会为她编造这种谎言,更让路山成如临大敌,分外戒备。
后来谢陟厘在马厩里和风煊吵翻,路山成是最最欢喜的那一个。
原因无它——迷惑主子的妖女终于走了,主子终于安全了。
现在路山成别无所求,只求老天爷不要再让谢陟厘有机会回到主子的视线。
可老天爷偏偏和他对着干,居然派个严锋来把人拐走了。
一定是谢陟厘那个妖女故意安排的!
路山成握着拳头义愤填膺。
“要不要我去把他们追回来?”路山成立即请示。他一要追上去把严锋揍成猪头,然后把责任全推给那个妖女。
风煊眉头皱得很紧,眉峰压得低低的,“去传胡鹏。”
胡鹏便是胡校尉,他入伍多年从未上过点将台,一上来就见风煊眉眼森冷,当场便有些腿软。
风煊沉声问:“你手下的谢兽医和严郎将离营了,你可知晓?”
这着实是件极其平常的事,胡鹏一听是问这个,忙答:“是。这场腺疫应是从马场那边传来的,所以大营排查之初,我们便通知了马场,如今马场也在排查。严郎将过来问这边借人手,小的便派谢曾医过去帮忙。”
“既是人手不足,为何只派一个去?”
风煊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视线还落在校场上,仿佛是随口一问。
但胡鹏立即就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叫到这里来了,大将军的意思是——你派谁不好?为何偏偏要派谢陟厘?
胡鹏连忙跪下:“马场里的兽医人手其实是最足的,严郎将要人,要的是能主持大局统筹排查的人。小谢是医治此病的能手,她一去,定然是人到病除,整个马场的马匹都保得住,所以小的斗胆,便将她派了过去。”
风煊依然望着校场上的两军往来,手指在椅子扶手上微微画着圈:“……她的医术很好?”
胡鹏斟酌着道:“旁的不知道,单就腺疫来说,当在小的之上,军中无人能及。”
风煊的手指顿了一下。
阿厘字都识不全,背一段医书能磕绊成八截,想来当兽医的水准也十分有限,不然她上一世怎么会改当医女,还立下要去太医院的志向?
“……你觉得马场那边的腺疫什么时候能解决?”许久之后,他开口问。
胡鹏又一次抓住了问题的核心:“短则七八日,长则半个月,小谢便能回来了。”
“……”风煊的手指微微抓紧了那块已经被他摩挲到光滑的扶手,声音冷硬了一点,“……我问她了么?”
“是是是是,”胡鹏点头如捣蒜,“是小的多嘴了,小的打心眼里盼着小谢早日回营,有她在,军中马匹可管安稳哩。”
*
胡鹏料得不差,谢陟厘在十二天之后回到了大营。
完美错过两次休沐,谢陟厘心头滴血。
而且一回来就没闲着,接二连三有人拉了自己的马来给谢陟厘查看,连午饭都没吃上几口。
“这都是你自找的。上回排查腺疫便排查腺疫,你管它什么掌钉深了、腿被蛰了、槽栏腐了?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胡鹏道,“你以为战马有那么娇贵?天天有人盯着看它是不是哪儿不舒坦,随时伺候着?谁有那个闲功夫!”
谢陟厘只是笑笑,放下饭碗又接着去忙。
——正因为战马很辛苦,又一直没有专人悉心照顾,她才想着能多为它们做一些便是一些。她只要花上少少功夫便能让一匹马舒服许多,何乐而不为?
风煊最近也觉出不对劲。
这个不对劲主要是上午操练完了之后,他手下的将领便抓不全了,他们不是带着马去给兽医看病,就是去兽医营给马讨药。
好像他们的马突然就变成了娇弱的小猫,时刻需要温柔呵护。
风煊还有一次听到有人拦住路山成打听消息:“老路,你说实话,大将军跟谢兽医当真没什么吧?”
风煊微微皱眉。
有没有关系,是你们能过问的么?
然后就听路山成拍着胸脯道:“兄弟,你放一百个心,大将军跟那个姓谢的半文钱关系都没有!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信我的没错!”
风煊:“……”
路山成进帐就发现风煊手里的书被捏成了一团,“咦,谁动了主子的书?我明明让他们收拾好的。好啊,一定是哪个惫懒蠢货胡乱应付差事,我这就去把他揪出来打军棍。”
“打军棍不用了。”风煊淡淡道,“你去校场跑个五十圈。”
路山成眼睛睁得滚圆:“……我?”
风煊:“对,你。”
天气炎热,骄阳似火,路山成在校场上一面跑得汗如雨下,一面反省自己。
嗯,虽说是别人捏坏了书,但总归是他失察,所以还是该罚,主子罚得对。
*
兽医营可谓是门庭若市,前所未有的热闹。
谢陟厘不大懂,以为在军中当兽医就是这么回事,不单给马匹治病,还要教人们如何爱护照马匹。
谢陟厘觉得挺好。马匹们得到的照顾越好,就越不容易生病。
风煊一日蹓马回来,路过兽医营帐,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盛况。
人和马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当中围出一圈场地,谢陟厘站在当中,系着围裙,乌黑柔软的长发辫作一条长辫垂在身后,阳光盛烈,仿佛给额角的碎发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她的肌肤柔软细腻,阳光照来,折射出美玉般的光,眸子里全是认真,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马匹一日要喂上三四次,若无战事,最好能定时饲喂,不要随意更改时间。喂料时先喂粗料,再喂精料,晚上最好再喂一次。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莫要省下晚上这顿,马匹一定能长得壮实……”
谢陟厘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人,只望着马。
她其实有几分脸盲,这些人当中有好些常来,她也认不大出来谁是谁,倒是每个人的马她都认得,还悄悄在心底给它们取了名字。
此时正说着,忽然听得一声熟悉的马嘶,抬眼望去,就在人群外看到了高大的追光,一身皮毛在阳光下如缎子般闪闪发光。
像是老友重逢那样,谢陟厘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个笑容。
风煊很难形容自己看到这个笑容的感觉。
以前母妃养过一盆昙花,夏夜里还曾彻夜不眠守着它开放。风煊永远等不到它开便睡着了,只能听母妃遗憾他没能亲眼见着。
现在想想,没能见着也不打紧,想来昙花盛放,不过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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