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山成!”风煊一声喝, 打断了他的义愤填膺, “你很闲是么?去校场跑一百圈,不跑完不许吃饭。”
路山成张了张嘴,下一瞬新的命令又来了:“闭上你的嘴, 不跑完不许说话。”
路山成:“……”
还能怎么办?只能带着一肚子苦水去跑圈了。
耳边终于没有人聒噪,风煊走进小帐篷。
里面有一阵没人住了,按北疆的风沙可以落下厚厚一层灰。但他想着谢陟厘随时会回心转意,且她又是个爱干净的,围裙都洗到发白,回来若是看见屋内脏乱定然不喜,所以命人每日打扫,务求洁净。
此时帐内桌椅床榻样样安静如旧,仿佛连空气都像那一夜那般宁静,只是风煊胸中气血翻涌,难以平静。
这不是生气。
他当然不会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又不是路山成那个蛤/蟆脑子,真当自己戴绿帽了。
他一早就告诉她不要对他有非分之想,那么她便迟早要另觅良人共渡此生,只是……三个未免有点多吧!
风煊重重地拳捶在桌面上,火气和刺痛一起随着指节直冲胸膛。
那一晚他就是坐在这张桌子后面教她认字,她低垂着脑袋,头发柔软地垂在颊边,昏黄的灯光将她的面颊照得像白玉一样,读错了一个字还会脸红,于是白玉便像是揉上了胭脂,一抹红晕直从里面透出来。
也就是在那一晚,她在他离开的时候依依不舍,问他要不要喝酒,圆润的杏核眼里带着羞怯的关心。
明明……明明是那么容易害羞的小姑娘,怎么会在家里藏三个大男人???
为什么?!
风煊的拳头攥得死紧,胸膛急剧起伏。
但这不是生气,没什么好生气的……他只是觉得自己识人不明,竟然被这小丫头骗了。
上一世明明成为了医女,还说梦想是去太医院,这一世却自甘堕落不思进取,只想当个兽医。
上一世明明可以为他而死,这一世却从他身边搬走,还备下了三个男人……三个!
风煊又一拳砸在桌上,这一次灯台微微一晃跌了下去,在地上散了架。
不生气……不生气……
她是他什么人?她哪怕有三十个男人也跟他没有关系……
“来人!”风煊大喝一声。
帐外的亲兵立刻进来。
“去把谢陟厘叫过来!”
*
路山成发现了,主子罚他跑圈其实是为了他好。
他本来心里头替主子难受得好像要炸开来一般,但跑了几圈之后,脑子倒渐渐清爽了起来。
他真是操心得有点过头了,主子没拿谢陟厘怎么地,不代表主子痴心不改,还有可能是主子已经打算放下了。
以主子过往的杀伐决断看来,主子这是去小帐篷跟自己的第一次心动道个别,他实在不该去打扰主子。
哎,着实该罚。
“哟,路郎将这么勤力啊。”
路山成回头,就见严锋打马过来,骑着马跟在他边上,笑眯眯地看着他,“这又是挨罚了吧?”
“罚你个头。”路山成一面跑,一面喘息着问,“你一个养马的怎么又跑大营来了?”
“嗐,说起来还得感谢谢姑娘给我机会嘛,上回送来的那群公马本是马场要养的,如此挪到大营来,已经让大营出了兽医照顾,我总不能让大营再出草料不是?所以这不是带着人送草料来了嘛。”
路山成一听这话就停下了:“这关姓谢的什么事?怎么就成她给你机会了?你脑子坏掉了吧严锋?”
“不懂了吧?我不在了,你以后没事多跟老孟学着点儿,人家可是乐坊最受欢迎的座上宾,让他给你个榆木脑袋开点窍。”
路山成翻白眼:“你知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些个什么屁话?”
马儿踩着小碎步慢跑在路山成身边,严锋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你傻啊?公马向来都是在马场去势的,为什么突然好端端就要送到大营来?以前没送过,现在突然送了,你难道没看出哪里有什么不同?”
路山成:“有什么不同?你该不会说是因为兽医营多了个姓谢的吧?”
“正是!”
“是你个头,脑子里装了太多水就不要跑出来乱蹦跶,小心把自己晃晕。”路山成忍不住停下脚步,连喘带吁地把河边那事说了。
严锋听得目瞪口呆:“我的娘,三个……原来主子喜欢这一款的,难怪安姑娘没希望…… ”
“喜欢个屁!”路山成道,“主子以前都是被她蒙骗,这回是看清她的真面目了,瞧着吧,主子以后再瞧她一眼,我绕云川城跑一圈。”
严锋一时没搭话,他坐在马背上伸长了脖子,望着军营某一处,隔了一会儿才道:“阿成,你知道云川城方圆多少里吗?”
路山成:“嗯?”
问这干嘛?
“你最好去问一问。”严锋一脸同情,只是眸子里的幸灾乐祸出卖了他,“因为你得挑个日子去跑了。”
路山成下意识想骂人,然后就见严锋举起马鞭指向某一处。
路山成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刚好看到风煊的一名亲兵领着一个人,拐了一道弯,往大帐方向走。
那人穿一身洗到发白的蓝围裙,简简单单垂在脑后的一条辫子,不是谢陟里是哪个?
路山成:“!!!!”
不是吧?!
主子你给我清醒一点啊!
*
亲兵进去通传,谢陟厘在帐外等候。
“让她进来。”
里头传出风煊的声音,不是很大,因而听得有几分含糊,但谢陟厘觉得这声音好像比平时要低沉些,仿佛含着一丝明显的不满。
谢陟厘低着头迈进大帐。
她来这中军大帐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来都很紧张。
尤其是她进来行了礼之后,头顶却久未听风煊开口,她便更紧张了。
风煊叫她来总不会是为了拉家常,为来为去必然还是想拉她去学医。他此时沉吟得越久,一会儿说出来的话定然就让人越难拒绝。
孰不知风煊不开口,是因为他一看到她一进来,一句“听说你给自己找了三位如意郎君啊”就到了嘴边,险险出口之际把自己惊着了。
——听上去过于阴阳怪气,过于像……吃醋。
真把这种话说出口,他绝不会原谅自己。
现在问题来了,他把她叫过来,确确实实是想问这事的,若不问这个,该问什么?
大帐内静得落针可闻,空气都变得紧张,两个人的喉咙都有点发紧。
谢陟厘比风煊更撑不住,这一个来月她是日日都担心被逮回那间小帐篷。
有时候做梦都是背医书,背到醒来一看自己在医护营才长出一口气,觉得醒来真好。
她真的再也不想回来了呜呜呜。
“大、大将军,”谢陟厘壮着胆子道,“我、我有话想跟您说。”
风煊立即道:“你说。”
谢陟厘从这两个字里好像听出了一丝松了口气的感觉,但也无暇多想,一鼓作气道:“我很感谢您的好意,但我真的不想学医。我脑子挺笨的,学不来,就算回来也只是浪费您的时间,您这么忙,就别在我身上费心了吧?”
头顶没有声音,谢陟厘脖子发僵,也不敢抬头,只有硬起头皮,一鼓作气把想说的说完,“我觉得……您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另外选一个好料子栽培。曹大夫原先就是开医馆的,听说有好几个徒弟,您要不要叫他们来试试看?”
她说到这里顿住,因为听到了衣履之声,风煊起身了。
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心跳顿时更快了,脸色一阵阵发白。
拒绝大将军的下场,她不是没想过。
“大将军有隐疾”这种事本来就不是她该知道的秘密,现在她知道了还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可如果就这么强留下来,只不过白白费时费力,她有几斤几两自己再清楚不过,到时候入不了太医院,治不好大将军的病,只怕麻烦更大。
她可以发誓不告诉任何人大将军的秘密,起再毒的誓都可以,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
谢陟厘还没有想好怎么起誓,下巴就被人捏住,抬了起来。
视线迎上风煊的脸,他的脸色看起来有几分铁青。
“谢陟厘,你是不是觉得,是个人我都愿意送他进太医院?”
第23章 二更
谢陟厘心道:不不不, 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您一定还想挑个老实听话、最好嘴严实的。
但这么一想更紧张了,她当真是样样都很符合。
除了天分为零, 简直是个完美的木偶。
“旁人去不去太医院与我有什么关系?若不是欠你一条命, 你当我是有多闲, 才愿意这么盯着你学医,一心送你进太医院?!”
谢陟厘原来正暗自发抖,此时忍不住眨了眨眼:“什么……欠我一条命?”
风煊:“……”
他是着实恼火了,居然把这种话说出了口。
“我只是不想你老来后悔自己年轻是因为贪闲犯懒而致一事无成, 懂吗?”他强行改了口, 道,“人和牲畜一样, 生来就知道要吃要暖,长大通晓男女大欲, 还要想要衍绵子嗣, 这是人之常情,但如果人生中只有这些, 那与禽兽又有何异?谢陟厘,莫要像禽兽般过这一生, 定下了梦想便要去豁力去追, 再多的苦和累都是为了实现心中所愿,这才是人该过的一生, 知道吗?”
他的声音本就比旁人低沉些, 缓缓道来的时候, 谢陟厘只觉得他的声音仿佛能从耳朵直接震动她的心里头去。
他再凶再冷,她都有心理准备,可他偏偏这样语重心长, 却超出了她的防备范围,不知道他要打哪一副牌,顿时有点呆呆的。
愣了一会儿才喃喃道:“可我……我的梦想并不是太医院……”
风煊皱眉:“那你想要什么?”
这话问出口就知道错了。
她想要的他还不清楚吗?
在战场上的千里追随,在箭雨前的以命相救……不都是为了他?
谢陟厘低头道:“我……我就是想回家,好好带着小羽……”
——和霸道、威风还有雄壮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这句话闯入风煊的脑海,宛如烧红的烙铁盖上脑门,风煊喝道:“住口!”
声音之大,以及声音里的怒气之盛,让他自己都呆了呆。
谢陟厘更是给吓得不行,一直硬撑着的勇气消耗殆尽,她的脸顿时白如纸,整个人忍不住开始发抖。
风煊深深呼吸,告诉自己,是因为他先绝了她的念想,她总不能孤孤单单过一辈子,总是要找别的男人的。
可这种念头一过脑子,脑仁就被烫伤了一样生疼,胸口里堵着一口气,上不得上,下不能下,憋得难受。
明明这样难受了,瞧着她这么个瑟瑟发抖的模样,心却自顾自开始发软,不由自主想:罢了,罢了,她要干什么就由她去吧。
就在此时,帐帘被一把撩开,孟泽大步闯了进来。
孟泽是军中少有几名不经通传也可入帐的人之一,一进来才发现风煊面前站着个泫然欲泣的谢陟厘,风煊则是一脸想哄却不知道如何去哄的神情。
孟泽是个情场高手,一瞧便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奈何事情紧急,刻不容缓只得凑到风煊耳边,低声道:“安庆源带着安崇恩来了,已经快到大营外。”
风煊瞬即收敛了心神,点点头,“督护大人大驾光临,你去迎一迎,就当我不知道。”
这一个点头间谢陟厘瞧得清楚——他身上像是有一具坚硬的壳子,方才那些恼怒的、柔软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下子全给收进了壳子里去。
谢陟厘有一种感觉:这一刻的他才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王,方才那一个……好像才是真正的风煊。
孟泽俯首接令,不过视线还是落在了谢陟厘身上。
这意思很明显了,谢陟厘连忙行了一礼想要告退,风煊忽然拉住她的衣袖:“哪儿去?”
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亲昵。
谢陟厘有点茫然:“……”
这是哪一出?
孟泽低声道:“大将军,事关机密,这个……”
风煊道:“你去便是,我自有分寸。”
孟泽明显还想说点什么,到底还是忍住了,转身离去。
风煊的手还拉着谢陟厘的袖子,目光落在她脸上:“谢陟厘,你是军中一员,须得听从军令,知道么?”
他的眼神让谢陟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结结巴巴道:“知、知道。”
“而今有项军务,我须得借用你一下。”风煊道,“望你好好配合,事成之后,我有重赏。”
谢陟厘颤声问:“我、我要怎么配合?”
“很简单,一会儿无论谁让你走,你都赖着不要走。哪怕是我开口,你也不要听。”
谢陟厘:“……”
听上去确实很简单,但问题是,一个是大将军,一个是大督护,她敢不听,那不是找死吗?
帐外已经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哭嚎:“大将军!是我教子无方,对不起您呐!”
在帐帘被掀开的那一瞬,谢陟厘只觉得发尾一松,辫子蓬然散开来,乌黑的秀发披了满身。
一股清幽的发香扑面而来,像是细雾般具有实形,把风煊笼罩在里头。
风煊手里握着那根发带,心里不来由地有了一丝与眼下情境截然不符的悠然——果然和他想的一模一样,不仅是额发,她的头发天生微卷,弯曲缠绕,如云如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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