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虎,男,年三十七,梁洲通河人……”
“赵安,男,年二十四,长州越阳人……”
“……”
路山成中气充足,声音浑厚,一字字朗朗道来,满场都听得一清二楚。
大家起先是不知所以,交头接耳,渐渐听明白之后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肃穆之色。
这些都是死在安家父子手下的人,或被算计残害,或被诬名冤杀。
当中忽然爆出一两声嚎啕大哭,那是有被冤之人的家人后代在场,无法自抑,痛哭出声。
小羽不太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好像不再热闹了,有点奇怪,但他也没闹,只是一下一下舔着谢陟厘给她买的糖人儿,乌黑的眼睛四下打量。
然后他才感觉到自己好像在发抖。
再一看,抖的人不是他,而是谢陟厘。
“阿厘?”
他忍不住出声。
谢陟厘整个人都在发抖,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望着高台上那个手里的东西。
在小羽看来那是一卷带字的纸,但在谢陟厘看来,那好像是比老天爷还要重大的东西。
“谢涛,男,年四十一岁,云州西角城人,庆元七年任兽医,兹漠一战为安崇恩任向导,因迷失路径而致缁重失陷,以通敌叛国之罪为安崇恩所杀。经查,谢涛所怀银票云云,皆系安崇恩诬陷,安崇恩避敌不出另寻他路,谢涛据理力争,触怒安崇恩。安崇恩吞没缁重粮草,杀谢涛以替罪。今日除去诬罪,为其正名。义士之身,当受褒奖。”
路山成的声音在整片赛马场上回荡,在谢陟厘的头顶回荡。
谢陟厘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字,几乎是把每一个字都嚼烂了吞进肚子里。
今日除去诬罪,为其正名。
义士之身,当受褒奖。
泪水涌出眼眶,灼热滚烫。
小羽捧起谢陟厘的脸:“阿厘,你怎么了?”
“我……我高兴……”谢陟厘泪流满面,止也止不住,“小羽,我好高兴啊……”
小羽歪了歪头:“他说的谢涛,是我爹爹吗?”
谢陟厘流着泪点头:“对,就是你爹爹,我师父。”
“他说爹爹什么?”小羽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握着糖棍的小手开始发紧,“他是在骂爹爹吗?”
“不是,不是。”谢陟厘抱着小羽,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在小羽的肩上,痛哭出声,“他说,师父是被冤枉的……呜呜呜……他说,师父是好人……”
第26章 快把大将军带走
“我的天呐……”王大娘的嘴巴半天合不拢, “我就说老谢那油盐不进的样子,谁能买动得了他?”
王二哥发急:“你还有功夫想这个?我前两天才给我们师爷送了礼,他不会也要下台了吧?”
百姓们有交头接耳的, 有义愤填膺的, 有人手里原本正握着卤蛋吃, 越听越气,大骂一声便砸向安庆源。
路山成瞧得明明白白的,还想闪过身以免被误伤。
哪知旁边的风煊一抬脚,把他踹了过去。
“啪”, 卤蛋正中路山成脑门, 砸得他好一阵头晕眼花。
“主子……”路山成委屈得不行。
“他犯的是国法,自有国法处置, 莫让人泄愤。”风煊眼睛扫过安庆源,淡淡道, “当朝二品大员, 这点体面还是要给的。”
“大将军好手段,安某输得心服口服。”安庆源死死要盯着他, “只是未经朝廷三司合议便定了安某的罪,大将军这般只手遮天, 就不怕引人侧目?来日身遭反噬, 只怕下场还不如我今日。”
风煊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京城有位好二哥,是太子殿下。
太子生来才具平庸, 但架不住会投胎, 托生在姜后的肚子里, 一出来就背靠着姜家那棵大树,生平以铲除所有具有威胁的兄弟为己任,十分操劳。
上一世他只待在军营, 对北疆政务半点不沾手,除了确实是一心抗击北狄外,不想被这位二哥惦记,也是一大原因。
但这一世他已经明白了,缩手缩脚一味避嫌,只会让自己的后方一片狼藉,破绽百出,最终给他招至惨败,两万人马,无一生还。
那个结果他绝不允许再发生。
安家父子被带了下去,各级官员与北疆望族乡绅,属于安家派系的已经被控制了起来,其余人等有些还没能从震惊中缓过劲来,另有一些则早就不满安家父子所作所为,今见这对父子恶贯满盈,欣喜之下,纷纷为风煊歌功颂德。
风煊向来懒怠应付这种场合功夫,这种事情孟泽做得最是惯熟,风煊便全交给了他去。
赛马场上人头攒动,好像整个北疆十三州的人都来了,马匹嘶鸣,人声沸腾。
再远一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青草正是一年当中最旺盛的生长季,在阳光下蒸腾出清冽的香味,随着风如水波般起伏。
更远一点是高耸入云的天女山,峰顶上的积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应该快来了。
上一世,古纳派人伪装成参加赛马会的骑手,里应外合,在赛马场上一番肆虐劫掠。
领兵前来的是古纳最得力的心腹大将索文措,此人的箭术可谓是天下无双,是古纳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现在他就等着这把刀砍过来。
收回视线的时候,忽地好像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风煊的视线立即再扫回去,在人海之中去寻找那张脸——好像是谢陟厘。
不,不是好像,应当是她。
肤白胜雪,在北疆人当中是极少见的肤色,实在让人过目难忘。
但他不敢肯定。因为在这段日子里,他好像不时便会有这种幻觉。
比如蹓马时会习惯性经过兽医营,隐约觉得帐篷里有道纤瘦的人影在忙碌。
比如把追光送回马厩时,总忍不住看一看柱子后面是不是藏着个人。
再比如有时夜里睡得晚,会下意识凝神聆听旁边帐篷的声响,总觉得好像有人在来回踱步,朗朗读书。
当然这些都是错觉。
也有可能是单纯眼花。
然而不等他看清楚,远处传来雷鸣般的声响,大地仿佛在隐隐震颤。
底下的百姓还以为是又有什么高手来参加赛马会,忽见旁边骑手翻身上马,拔出刀刃,见人就砍。
这样的骑手还不少,风煊在高台上看得分明,这些人几乎是同时发难,像是在人群里炸开了数十处烟花。
他们算准了,在人多密集之处,这样的动乱是致命的,人们光是奔走踩踏就不知死伤多少,上一世这一片赛马场的草地几乎都被染红了。
但这一次那些扮成骑手的北狄人还没来得及冲出去,身边明明该惊惶逃窜的骑手喊都没有喊一声,从马背上抽出刀就照他们的马腿砍——刀身硬挺厚重,乃是军中实打实的斩/马/刀,专门用来对付北狄骑兵的。
同时那些官兵竖起盾牌,护住百姓们后撤,百姓们虽有惊恐,好歹没有见血光,总算是没有激起大乱。
谢陟厘抱着小羽往后跑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还是一名官兵扶住了她,她连忙说了声“多谢”,抬头却发现官兵衣饰下面居然是个熟人。
“应该的应该的,哎,谢姑娘这不会是你儿子吧?”
谢陟厘:“……”
居然是严锋。
难怪安庆源使唤不动这些官兵,敢情早就全换成了风煊的人。
“姓严的你他妈还不上马!干活了!”
那头路山成狂吼,一面跨上马背迎向前方敌军,这边制造恐慌的只不过是小麻烦,那头才是来势汹汹的真对手。
“来了来了,老子这回要将功折罪!”
严锋翻身上马,冲了上去。
被天女山大营的人顶替的不单是官兵,还有好些参赛的骑手和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他们脱了外袍一扔,露出底下全副武装的铠甲,嘶吼着向敌军冲去。
冲在最前面的是风煊,他骑着追光,衣袍上的金线刺绣的蟠龙张牙舞爪,仿佛要在阳光下腾空而起,异常耀眼。
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杆枪,银灰色的枪尖清冷如月,鲜红朱缨明烈如火,旗兵在他身后张开了一面大旗迎风招展,黑底赤焰,张狂夺目。
那是烈焰军的军旗。
这一支像刀锋般插向敌军的,是风煊一手带出来的烈焰军。
从三年前打败凶王库瀚开始,烈焰军便成了整个北疆的守护神。家里有儿子的人家,父亲赶集时若能带一面粘土捏成的烈焰军旗回家,无疑便是世上最最好的父亲。
烈焰军旗一出,好些参赛的骑手和百姓当中的青壮年男子都停下了逃命的脚步,仅仅一顿之后,他们拍打着的坐骑,挥舞着兵器,追随在烈焰军身后,一起冲向敌军。
“阿厘,你发什么呆!还不快跟上!”
王二哥方才走路稍快了一些都嫌有辱自己的斯文风度,此时扯着老娘的胳膊一路狂奔,王大娘几乎是脚不沾地,只能回头扯着嗓子喊。
赛马场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云川城就算是放开三道城门,一时也吞不完乌泱乌泱的百姓。
这还是幸好门口有官兵指挥,不然众人你争我抢,更进不了城。
王二哥跑得再快也没有用,到门口还是被堵住了。谢陟厘总算追上了两人,把小羽交给王大娘:“大娘,帮我带好小羽,我去牵马。”
王大娘跌足:“这时候还管什么马!逃命要紧!”
“有大将军在,没事的。”谢陟厘道,“我一会儿就来。”
因为入场晚,城门附近早就停满了马车,摆满了摊子,她那架简易的马车远远地停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解下缰绳之后,不知为何忽然听得城墙上一阵惊呼。
“大将军中箭了!”
谢陟厘吃了一惊,迅速爬上那块大石。
草原平坦,战场尽收眼底。
明明是乱战之中,谢陟厘一眼就找到了风煊。
他的马太过耀眼,他的人也太过醒目,他手中的枪也像是拽着明月的光辉,连人带马,疾如流星,冲向北狄军中一员将领。
那名将领手持长弓,不知连射了多少支箭,风煊在马背上飞身闪避,却是一往无前,直捣黄龙,一枪/刺中了那名将领的心窝,将那名将领从马背上挑了起来,直接抡飞出去。
但烈日下,所有人瞧得清楚明白,风煊胸口中了三支长箭,整片衣襟都染红了。
“主子!”
“大将军!”
所有人向着风煊的方向冲过去,但此时已是乱战,再加上后面那些自愿加入的骑手与壮丁不懂战场进退,且看不懂旗语指挥,只知道看见北狄人就砍,整个战场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此时北狄军已经大乱,准备抽身回撤,可等着他们的是从后方冒出来的北疆骑兵,这一刻他们终于明白自己来得为何如此顺利——风煊是故意张开口袋放他们进来的。
谢陟厘从马背上卸下车辕,也不用马鞍,直接翻身上马,冲出战场。
全部动作瞬息间便完成,和平常一样轻盈稳定,呼吸平静极了,马若有灵,大约也会觉得主人只是想带它出去蹓一蹓散散心,但没想到,它的主人直接带着冲向前方。
“威风,现在就看你了。”
谢陟厘在马儿耳边道。
马儿长嘶一声,带着主人,一人一马就像鱼儿入水那样挤进了乱糟糟的战场。
谢陟厘觉得自己好像是行走在一场梦里。
周围的杀伐争斗变得模糊而遥远,喊杀声像是隔着一层水面传过来,她的人与马皆灵巧安静,轻盈得像一阵风。
后来她好多次回忆起这一刻,才发现她真是命大。当时北疆这边已经占据了上风,几乎是四五个北疆人对上一个北狄人,北狄人忙于自保无暇砍她,北疆人一瞧自己人,自然不会砍她,她便这么被威风带着,见缝就钻,终于在刀光剑影的间隙中看到了一截乌黑柔亮的马尾。
追光!
找到了追光便是找到了风煊,风煊仰躺在地上,追光不住低头往他身上蹭。
一名做普通百姓打扮的男子正要把他拉起来,见到谢陟厘突然闯入,猛然一惊。
就是这眼神让谢陟厘觉得不对,他身上有她在军营才见过的肃杀之气,和普通的百姓截然不同。
而且周围乱斗,这个小小圈子内却有一种异样的安静,一群同样做百姓打扮的人有意无意地将这里围成了一个小圈,与外面的混乱隔绝开来。
“放下大将军!”谢陟厘腰肢像是折断了一般,俯身从捡起一把刀,刀柄上还沾着血,滑不留手,她没有发现自己从手到声音都在颤抖,“你们、你们放下大将军!”
风煊仰躺在地上,谢陟厘以一种从天而降的视角出现在他的视野,他的手指轻轻摆了摆,那名作百姓打扮的男子立即松了手:“姑娘来得好,我们正要救大将军,快,把大将军带走!”
他说着便挥刀向北狄人砍去。
谢陟厘来不及多想,只为他不是敌人而松了口气,立即下马扶起风煊。
风煊是北疆的战神,在百姓心中如天神般伟岸且无所不能,此时却像个孩子一样靠在她的怀里,略动一动,胸膛的三支箭矢便随之晃动,他的眉头紧皱,整个人苍白无力。
“阿厘……是你啊……”
风煊伸出手,想碰一碰她的脸,他的手上满是鲜血,才碰上,血迹便沾上了她的面颊,但风煊不想停下来。
这是,他在梦里看过的眼神。
这是,他在梦里见到的阿厘。
明明恐惧,却依旧强撑。明明痛楚,却面露微笑。明明纤弱,却义无反顾地为他挡住箭雨。
“是我,是我……我来救你了,大将军,我来带你走……”
谢陟厘只觉得自己的视野一时清晰一时模糊,才发现自己哭了,泪水不要钱似地哗哗往下淌,一面扶他一面打湿了风煊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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