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的人又恍然大悟地看向宋校尉,被平白无故反泼了一瓢脏水的宋校尉涨红了脸,怒道:“你休要胡说八道!我和道长只是恰巧得知此事!与段将军有何关系!”
贺思慕气定神闲,笑而不语。
成捷军的尹将军是个有点迷信风水的人,带兵打仗总是要带着一两位道长断凶吉,这位老者便是尹将军最喜欢和倚重的明风道长。
据说明风道长早就发觉朔州府城内有邪祟,今日与宋校尉在街上行走时正好撞见乔家人要去寻亲,便帮他们引路到林家。谁知到了林家明风道长便感觉到浓重煞气,于是跟着他们一起进了林府看到了昏睡不醒的贺小小——不,实际上是乔燕。
营帐内吴盛六和尹将军分坐两边,贺思慕坐在吴盛六身侧,明风道长坐在尹将军身侧,营中跪着乔家母子二人,秦帅和郑案位于上座。
尹将军起身问道:“乔吴氏,你说说看,你女儿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妇人伏在地上,答道:“禀大人,去年十月二十四失踪的。”
尹将军啧了一声,望向吴盛六道:“我听说贺小小姑娘是去年十月二十六出现在凉州的,两日之内越过数百里的距离,若不是借助鬼怪之力,在座哪一位能办到?”
吴盛六瞪起眼睛,怒道;“怎么了?她说啥时候失踪就啥时候失踪啊,她说自己是贺姑娘的娘就是她娘啊。我还说我是你爹呢!”
尹将军一拍桌子怒道:“吴盛六,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
吴盛六跳起来:“我呸,你也配我嘴巴干净!你要说啥?你不就是想说贺小小是妖怪吗?十七姑娘也是妖怪,整个踏白就是妖怪窝子是不是?你怎么不说段胥也是妖怪啊?他可是皇亲国戚,你说一个试试!”
秦帅大声道:“吵什么!都给我坐下!”
尹将军和吴郎将对视一眼,两人都愤愤不平地坐下来了。尹将军轻哼一声,说道:“吴盛六你也别不服气,段将军自然是少年英才,可是段家全是文臣,他第一次来前线就履立奇功,甚至潜入敌营刺杀主将,你觉得这可能吗?多半是借了什么鬼怪的力量,邪门歪道……”
郑案在堂上冷声道:“尹将军,说话要讲证据,巫蛊用鬼是大罪,岂敢轻易断论?”
吴盛六却咬着牙,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红了眼睛:“我们他娘的守着朔州府城是为了谁?是为了谁!你但凡有一点点良心,这话你就说不出口!段将军为了守这座费了多少心受了多少伤,被你一句邪门歪道就抹杀了?我告诉你,我踏白的人只要还活着一个,就决不允许你们动段将军的人!”
“好你个吴盛六,你是听段舜息的还是听秦帅的,踏白……”
“都别吵了!”秦帅怒道。
贺思慕靠着椅子,心想尹将军能以正确答案推出一番完全狗屁不通充满嫉妒的恶意揣测,也委实是个人才。
以这个场面形势,看来不必她说什么做什么,战火一旦引到段胥身上,那便是两党之争,她是不是邪祟倒是无关紧要。
只要咬定了尹将军是想要诬陷段胥,那明风道长抛出来的所有证据都可以被指控为别有用心。她如今除了不会死之外,哪里看起来都像个凡人,横竖乔燕醒不过来,便是“死无对证”。
她端起茶杯悠悠地喝了一口茶,便听见营帐外有人大喊道:“报!禀元帅,踏白占候贺小小姑娘醒了!”
贺思慕一口茶呛了喉咙。
第36章 乔燕
贺小小——也就是乔燕没到日子便醒过来,这实在是匪夷所思。报信的士兵说乔燕一醒过来大呼救命,不顾身体虚弱也要到主营中来,这便更匪夷所思了。
果然没过多久乔燕就面色苍白地被人搀扶着走进来,那分明是丝毫未曾改变过的脸庞,可是看起来和原本有着微妙的不同,乔燕是真的弱柳扶风稚嫩娇小,眨眼的时候就像是风里颤抖的蝴蝶。
贺小小也像只娇弱的蝴蝶,但是莫名让人觉得,那翅膀或许能扑扇出风暴。
乔燕一走进营帐就哭着扑进母亲的怀里,喊道:“母亲救我!”
那妇人原本就没哭完,此刻立即又抱着乔燕大哭起来,小燕儿小燕儿地叫着,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大哥也在旁边拍着乔燕的后背。
贺思慕挑挑眉毛,看着这营中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只见乔燕伸出手来指着贺思慕,哭着说:“母亲,就是她,之前是她抢了我的身体附在我身上,她是恶鬼!她要害我!母亲救救我!”
全营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贺思慕身上,就连刚刚护鸡仔式的吴盛六也惊疑不定地看向她,分明应该兴奋的尹将军都有些紧张了。
贺思慕微微扬起下巴,目光从乔燕身上移到明风道长身上,再移到她的家人身上,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说:“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一双假意亲人,一个假乔燕,一个假道人。”
和一只真恶鬼。
乔燕并没有真的醒来。
她不过是被另外一只恶鬼趁虚而入操纵了身体。明风道长确实有几分法力,不可能没看出来这个乔燕身上的端倪,不过他此刻却保持沉默。
那就是了,原来竟是一出鬼、道、人勾结的大戏,明风道长和背后的尹将军冲着段胥,而这个附在乔燕身上的恶鬼多半是冲她来的。她这四百年来还是头一次看见鬼、道、人如此团结,可真是其乐融融。
贺思慕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乔燕面前,低眸对她轻声道:“你还有一天的时间,抓紧。”
乔燕颤了颤,不知是演的还是真的害怕,她立刻缩进了母亲怀里。而明风道长横在了她们二人之间,指着贺思慕道:“恶鬼休得猖狂!我在此便不可能让你再伤及无辜。”
贺思慕淡淡一笑,后退两步,在众人瞩目下冷静道:“我本一江湖闲散人士,并不是恶鬼,也不知道乔姑娘为何如此污蔑于我。想来明风道长已经准备了几百种方法要将这罪名扣在我头上了,我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又能说什么呢?诸位若是想关我查我,请便罢。”
营中正坐的秦焕达冷着脸,郑案的脸色更是阴晴不定。秦焕达目光在营内众人的脸上逡巡而过,大约是顾忌着踏白军和段胥,最终说道:“十七姑娘若真非恶鬼,便在牢房里住一阵子,等段将军回来再对质以证清白罢。”
贺思慕转过头来看向秦帅,淡然道:“是,谨遵大帅指令。”
秦帅莫名觉得,这姑娘的眼神里有几分嘲笑,那种令人不适的氛围既不像是鬼,也不像人。
贺思慕有幸在数十次休沐中,第一次体会了坐牢的感觉。她靠着牢房冰冷的墙壁盘腿而坐,闭目养神,牢房周围贴满了各种驱邪镇鬼的符纸。她方才粗略地看了看这些并不太高明的符纸,她有鬼王灯在身,这些符纸还没有铁栏杆对她管用。
牢狱感觉也并不算差,抵不过后续将要继续唱起的大戏令人不快。
大约是哪位殿主不知从何处知道她没了法力的事情,惊觉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干点儿什么不行,便叫手下操控乔燕的身体和凡人联合起来害她。
“十七。”突然有人唤她,贺思慕微微睁眼看去,便看见栏杆外孟晚焦急的脸庞。她一身隐蔽的黑衣打扮,握着栏杆道:“你还没吃晚饭吧?”
贺思慕靠着灰墙,指指身旁的空碗:“已经吃过了。”
孟晚脸色大变,立刻蹲下来隔着栏杆拽她:“你快吐出来!有毒的!快吐出来!”
贺思慕被她拽得摇摇晃晃,磨得墙往下掉尘,漫不经心道:“哦?谁要害我,尹将军?郑大人?”
孟晚的神色一暗。
贺思慕了然道:“郑大人。”
牵涉巫蛊之术乃是大罪,郑案估计对她邪祟的身份半信半疑,但不知道尹将军秦帅这边还备着什么陷阱,恐怕段胥回来之后与她对质,再落下什么把柄口实,便先下手为强让她“死无对证”。
她若死了不仅证明了自己清白,还能顺便把黑锅扣在尹将军头上。
“你们大梁这仗打得一般般,勾心斗角倒是绝活儿。”贺思慕把孟晚拉她的手拽下来,淡淡道:“放心罢,这点儿毒还不够我下饭。若不是被灵剑刺中命门或者鬼火灼烧,恶鬼是不会灰飞烟灭的。”
孟晚怔了怔,她松开贺思慕的手,像是看陌生人般看着贺思慕。贺思慕偏过头道:“不要告诉我,你没怀疑过我。”
“所以你真的是……”
“恶鬼。”
“你是……”
“贺小小。”
孟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看着贺思慕,眼神里含着复杂的情绪。她这样望着贺思慕半晌之后,突然从腰间掏出钥匙把牢房门打开,低声说:“一会儿我把看守支开,你赶紧走罢。”
贺思慕的目光从她开门的动作移到她的眼睛上,抱着胳膊道:“你不是很不喜欢我么?”
“让你走你就走!”孟晚压着声音里的怒火,她骤然抬起眼睛看向贺思慕,咬着牙说:“你帮了舜息,帮我们打赢了胡契人。我不管你是什么……我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
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她从地上坐起来,月光从气窗中投在她脚下的地面上。她的皮肤很白,凤目下有一粒小痣,眉眼冷淡。她靠近孟晚,那种直接的逼视让孟晚有些喘不过气来,却见她从自己身边走过,拍拍她的肩膀:“谢啦。”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
贺思慕的身躯远离之后孟晚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转过头看向贺思慕的背影,心想她真的是鬼吗?看起来并不像传说中的恶鬼那样可怖。
贺小小是恶鬼的事情段胥知不知情?
他一定知情罢。
即便如此他还是……动心了么?
从牢狱中出来之后,贺思慕也不着急走,她寻了那顶能隐匿身形的帷帽戴着,背着手悠然走出了朔州府城,走到了城外的荒野之中,地上还遗留着此前被火烧军营留下的焦土。
她走着走着就不走了,淡淡地说:“等了这么久,还不动手么?”
一群人便窸窸窣窣地从黑暗中显露出身影,如同黑夜中潜行的野兽,将贺思慕包围起来。贺思慕望过去,便看见了被操纵的乔燕和明风道长,他们站在人群之前警惕地看着她,并没有立即上前。看来他们虽然知道了她失去法力的消息,但仍然对她素日里的强悍心有余悸。
贺思慕轻笑了一声,笑容却在看见乔燕身后那个人之后沉了下去。
乔燕抚摸着身后那个孩子的头,笑道:“沉英,去帮我把这个恶鬼腰上的玉坠拿过来,那是我的东西。”
沉英有些迷惑地看向乔燕,再看向贺思慕,他拽着乔燕的衣服问道:“你……你真的是,小小姐姐吗?”
乔燕露出个笑容,黑夜中和从前的贺小小没什么分别,她蹲下来抚摸着沉英的肩膀,说道:“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就是贺小小啊。我睡着的时候你很伤心来着,我这不是醒过来了么?”
沉英瞥了贺思慕一眼,小声说:“可是……将军哥哥和她都说……”
“他们在骗你啊!她是恶鬼,段胥和她勾结在一起,他们把我们都骗了。你看她还把姐姐一直随身带着的玉坠偷走了,你帮姐姐拿回来好不好?”
沉英看着乔燕的眼睛,他咬了咬唇,问道:“你……你问宋大娘借唢呐,是用几个鸡蛋去换的?”
乔燕笑起来,不假思索道:“八个。你总相信我了吧。”
沉英有些迷惑地看向贺思慕,贺思慕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并不争辩什么。
乔燕拉着沉英的手,把他带到贺思慕的面前,诱骗道:“你抬抬手就能拿到了,姐姐在你身边呢,别害怕。”
她另一只手摸着沉英的头,一面安抚的是沉英一面威胁地望着贺思慕。
这个孩子的命,现在在她的手上。
沉英抬头与贺思慕对视,贺思慕眼睛里映着冷寂月光,里面并没有什么情绪,没有愤怒惊慌失望或其他的任何反应,像是经年不化的冰川。她只是淡淡地看着这个她庇护了三个月的孩子犹豫地伸出手,握住了她腰间的鬼王灯玉坠。那令所有恶鬼惧怕的灵器在凡人的手中却十分乖巧,沉英稍一用力便扯断了丝绳,将鬼王灯拿在了手中。
线断的瞬间他不安地抬头瞄了一眼贺思慕的神情,贺思慕却也没有生气,也没有反抗,就任他将鬼王灯从她的腰间拿走。
“来啊,把鬼王灯……把玉坠给我。”乔燕的眼里几乎放出狂热的光芒。
沉英犹犹豫豫地,慢慢地将鬼王灯放进乔燕的手中,那鬼王灯仍然安静地躺着,没有发出应有的光芒。乔燕的神情有一瞬间失望,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兴奋,对贺思慕说道:“只要杀了你就好了。”
她转过头对身后的道长说:“明风道长,该你了。”
明风背着手站在后面,看了一眼沉默冷静的贺思慕,说道:“你确定她是一点儿法力也没有了么?”
贺思慕嗤笑一声,低声道:“胆小鬼。”
明风皱皱眉,他迈步走过来打量了贺思慕一会儿,便将一柄短小的灵剑递给了沉英。
“孩子,给你个机会,手刃此恶鬼!”
第37章 反转
沉英怔了怔,明风道长的手一松他便下意识地接住了剑,然后惶惶不安地看向乔燕。乔燕巧笑倩兮地揉揉他的额头,道:“你也是个小大人了,该试试驱邪除祟了。”
沉英的眸光颤了颤,茫然地看向贺思慕。
贺思慕只是挑了挑眉毛,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带着点嘲笑意味地看着乔燕和明风道长。
“你们既然这么怕我,还来杀我干什么呢?不如拿出一点魄力来,我还高看你们几分。”
乔燕却并不回应贺思慕,只是哄着沉英让他赶紧动手。沉英双手握着那把剑,手有些颤巍巍的,望着贺思慕的目光仿佛是期望着她能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他希望她说什么,只是好歹,说点儿什么为自己辩解的话也好啊。
贺思慕对于他却一言不发,她所有的情绪和话语都是对着他身后那两个人的,偶尔与他对视时眼里便是一派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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