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野也举起酒杯,得体地回敬道:“不敢当,云州马场少不了郑大人的心血,矿场更是有华洛郡主的指点,方某受之有愧。三年不见,段兄如今成了侯爷、段帅,风姿更胜从前了。”
“哪里哪里,我在关河南岸不过剿了几窝匪,练了一支军。方大人在这里可是支持汉人奋起反抗,不费一兵一卒将蔚州收复,又有两州起义形势大好,回归在望。舜息实在是佩服不已。”
两人举起酒杯客客气气地互相夸赞之后便将美酒一饮而尽,府尹眼见这两人明面上倒是彬彬有礼,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终年为敌的两人在放下酒杯时,不约而同地一笑。
三年对于三十岁的年纪,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
段胥在这三年里又长高了一些,如今要比方先野高半个头。他的皮肤是晒不黑的白,终日风吹雨淋居然和方先野这个久坐庙堂之中的人差不多。一双眼睛笑起来依然含着光,灼灼惑人。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一样爱笑,说什么都轻飘飘的,仿佛是不会老的少年。
方先野的模样一如既往,只是气质又沉稳了些。若从前他像是山间的雾,如今便像是草间的霜,举手投足优雅又清傲,少了锐利多了从容,看起来还是和和气气的样子,很难想象他曾经在朝堂上将多少显贵参到无话可说。
多年未见,故友重逢,却不能寒暄问候。
段胥摇着头笑着喝酒时,却看见眼前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在他桌前深深一拜,道:“林钧见过段帅。”
段胥定睛一看,此人便是当年在朔州府城被十五假扮的林家当家林钧。他们把林钧救出来时林钧已经是奄奄一息,后来便卧床调养许久。正巧那时候段胥也在养伤,直到最终回去南都前总共也没有见过林钧几面。
他见假林钧的时间,倒是比见真林钧要长许多。
“当年匆忙之中还未来得及向将军道谢,感谢将军明辨忠奸,将我救出。”林钧再次深深地弯腰拜下去,段胥便起身将他托住,笑道:“林先生不必如此客气,林家在朔州围城中的鼎力支持,段某感念至深。哦,如今不能称林先生,要称林大人了。听说此次您要随方大人一同回南都?”
林钧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激动之情更甚,他道:“承蒙方大人高看,我生于关河以北,长于胡契人欺压之下,如今居然能够去往大梁南都,为国效力。毕生夙愿得偿,至今仍觉仿佛梦境。”
段胥笑笑,他拍拍林钧的肩膀说道:“林大人忠君爱国,慷慨大义。林家列祖还有你大伯定然会以你为傲。”
林钧闻言便红了眼睛。
段胥的老部下们纷纷赶来参加这一场接风洗尘宴。当年打下云洛两州之后,段胥和孟晚回了南都,他曾带过的踏白军、成捷军各位郎将都留在了边关,如今已经是各军统领。秦帅倒台后军中势力一波轮换清洗,兵部尚书虽然没有落在孟乔岩头上,给了个无党无派的曹若霖,但孟晚还是如愿接管了曾经秦帅的亲军肃英军,赴边关驻守。
这些都是和段胥在朔州府城一起被围困,后来又一同攻打云州洛州,流过血拼过命的人。如今段胥受封为元帅率军归来,接管边军,他们自然十分欣喜。一轮寒暄问候之后,段胥目光在众人中转了一圈,问道:“怎么不见韩将军?”
沉英抢先回答道:“景州起义军的唐将军需要支援,韩将军去景州见唐将军了。他才刚走没几天,正好和三哥你错过。”
吴盛六在旁边的席位上坐着,一拍自己的大腿笑道:“怪不得这几天沉英这么开心,原来是终于脱离苦海,可以偷懒了。”
“我可没有偷懒!”沉英急忙争辩道。
席间众人嬉闹,接风洗尘宴热热闹闹地结束,大家都喝得东倒西歪,回到各自的所在。原本段胥到云州来府尹给他准备了一间相当不错的府邸,但是段胥好言婉拒直接住到了军营之中,待他掀开营帐的帐帘走进去的时候,便感觉到营帐内似乎有人。
什么东西抵上了他的胳膊,段胥沉默了一瞬,笑道:“华洛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来人笑起来,点上灯。灯火跳跃中能看见一张秀美脸孔,身上其余部分都包裹在黑色夜行衣之中,正是洛州十三矿场司监,华洛郡主洛羡。
“侯爷久未经战火,也不如从前机敏了嘛,要是我手中是一把剑该如何?”洛羡掂着手里的卷轴,这是相当长的一个卷轴,竖立于地可及洛羡肩膀,重量应该不轻,但是她一只手拿着这个卷轴挥转自如。
段胥走到营帐的椅子边坐下,道:“虽然经年未见,但我倒不至于把你认成敌人。我本想明日去拜访郡主,谁知你今夜就来了,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啊?”
“给你送一份礼物——倒不是我给你准备的,是方大人给你准备的。”
她把卷轴递给段胥,段胥便铺于桌上展开这卷轴,只见云州、洛州、蔚州、齐州、景州、幽州……十七州的山川河流,城池村落一一展现,乃是一幅宏大精细的地舆图。在丹支的上京城处,用朱砂画了一支小箭。
“一箭穿心啊……”段胥抚摸着地图上的上京,笑着转身将这幅地舆图挂在了帐中,他后退两步看着这张比人还高的地舆图,眼里映着灼灼的烛火。
“这是散布在十七州各地的紫微绘制的。”洛羡说道。
紫微。洛羡这些年在边关一手建起的第三个闻声阁,专司潜伏、煽动、暗杀之事,亦为情报流转之枢纽。
紫微星乃汉室帝星,此名意在愿紫微星长明,汉人收复失地。这些年蔚州、景州、齐州的汉人起义中都有紫微的身影,蔚州的起义军首领钱成义就是紫微的成员。郑案本以为紫微是他的利器,没想到脱手落到方先野手中。
“方先野早就要启程回南都,他硬是拖日子到今天,为了在云州见你一面。不过人多眼杂,不便说话,他让我带一句话给你。剩下的十三州,就交给你了。”
段胥闻言轻轻一笑,点头道:“好,请他放心。”
第77章 疑云
另外一边,此时的玉周城内却是阴云密布。
这几年原本鬼界还算风平浪静,一来是因为这几年严重触犯金壁法的恶鬼少了许多,二来是因为鬼王的心情难得在三年内一直保持在很好的状态,以至于脾气有所缓和,不再动辄把恶鬼们灰飞烟灭。
就在这一切欣欣向荣的时刻,魊鬼殿主处突然传来消息,他殿中竟有恶鬼遇到了白散行!
紧接着陆陆续续各地殿主都上报,有恶鬼看见白散行或者疑似白散行的恶鬼,不过他的出现飘忽不定,恶鬼往往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又消失了,竟没有恶鬼和他说上话,也不知道他来意为何。
白散行再次出现的消息在鬼界一经传开,就造成了不小的轰动。三百多年前白散行还是鬿鬼殿主之时,可谓是鬼王一鬼之下万鬼之上,实力强悍无鬼能敌。鬼王一死他便发动叛乱,在贺思慕出现之前许多恶鬼都以为白散行会夺得鬼王灯,成为下一任鬼王。
但是某一日白散行突然销声匿迹,晏柯取代了白散行的位置且倒向贺思慕,贺思慕最终成了鬼王。诸位殿主都觉得以贺思慕的雷霆手段白散行不可能还在世上,多半已经灰飞烟灭。
谁知白散行非但没化灰,还卷土重来了。这位可也是睚眦必报的主儿,看到曾经依附于自己的殿主如今归顺了贺思慕,也不知道要怎样搅得天翻地覆。于是各位从前鬼王时代一路过来的殿主们都心有戚戚,那些老殿主们被贺思慕灰飞烟灭,最近才升上来的新殿主心里倒是踏实一点。
鬽鬼殿主关淮,那死了三千多年的老家伙此时又时来运转,因为关在九宫迷狱里反而逃过一劫。
贺思慕得到了这个消息后面上倒是没有什么风波,在朝会上只是下令搜寻白散行的踪迹,若有发现立刻上报,若有能缉拿白散行者必有重赏,仿佛并不把当年威名赫赫的“白煞”放在眼里。
圣心难测,一个月一次的大朝会结束后,殿主们纷纷向左右丞打听王上的计划,却被左右丞打发回去。倒不是他们不想说——是他们两个人之间还在互相怀疑着呢。
晏柯和姜艾沿着王宫门外的台阶向下走,晏柯背着手幽幽发问:“方才在大朝会上,你对王上说你至今没有见过白散行。”
姜艾照旧一身华丽锦绣罗裙,头上金钗珍珠交相辉映。她转过头,身上的首饰便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她望着晏柯说道:“怎么了,这话有什么问题吗?”
“我了解白散行,你是他的心结。他心悦你千年之久,始终对于你的拒绝耿耿于怀,想方设法要得到你。三百年前你把他骗到九宫迷狱以至于他迷失数百年,如今他得以逃脱怎么可能不去找你?”
“心悦我?你不如说是征服欲,他对全天下的好东西哪件没有征服欲?大约是醒过来之后,又有了其他东西想要征服,便要把我往后放放了。但是说到骗……”姜艾靠近晏柯,掩唇笑道:“三百年前骗他的可不止是我,还有你呢。你当时可是他的副殿主,他多信任你啊。如今他得以逃脱,倒是应该先去找你算账吧?我怎么刚刚也听你跟王上说,你从没见过白散行呢?”
晏柯的目光冷下来,他说道:“我没见过白散行。”
“那我也没见过白散行。”
鬼界的左右丞对望着,一个目光冰冷一个笑意盈盈,分毫不让。
最终姜艾摆了摆手,转身而去道:“与其相互怀疑,不如自求多福罢,右丞大人。”
晏柯眼尖地在她挥动的右手手腕上,看到一只纯白泛着光的镯子。这镯子十分素净,没有任何珠宝点缀或者金银镶嵌,不太像是姜艾平日的风格。
他暗暗摩挲着自己的拇指,冷笑一声转身而去。
昨日这云州府尹一回去就打听方大人和段侯爷之前的事情,这才知道这俩人的瑜亮之争,只觉大事不妙,自己怕是闯下大祸乌纱不保。于是第二天府尹大人先是万般周全热热闹闹地将方巡边使送上归途,转过脸来又再次设宴邀请段胥。
段胥一见府尹大人就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顺着府尹大人的猜想拿了拿架子,展现出若有若无的不悦,说两句和方先野有关的阴阳怪气的话。眼见着府尹大人面如土色汗如雨下,再峰回路转欣然应允了府尹的宴席要求。
各位将军都赶回了各自的驻地,这次的宴席除了段胥之外,陪酒的都是云州的官员。酒过三巡之后,府尹说什么都要留段胥在府上歇息,还特意让几位美人来陪段胥。段胥心想这府尹大概是打听到他在南都时经常出入玉藻楼,于是便投其所好给他送来了美人,他看着府尹满怀期待的眼神倒也不推拒,从几位美人之中点了一个陪他。
酒席结束之后府尹殷勤地让这美人好好伺候段胥,便笑嘻嘻地走了。那美人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搀着他将他送回府尹准备好的房间,一路上都怯生生地不敢看他。她扶着段胥让他在床上坐下,便去关上了房门。
自然,她也留在房间里。
段胥坐在床铺上,方才他看起来还是微醺的神色迷离,现在却分明是完全清醒的。他说道:“你留在我房里做什么?”
那小姑娘走到他面前,低着头说道:“府尹大人命我好好伺候侯爷。”
段胥轻笑一声:“那你还一直低着头,我都看不见你长什么样子。”
小姑娘有些畏惧地抬起头来,她虽然年纪尚轻,但一看便知是个美人胚子,眉清目秀而且含着一丝楚楚动人的哀愁。她眼含秋水地望了段胥半天,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来伺候侯爷。”
段胥偏过头端详着她,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南都来的宁意侯……”
“我是说我的名字。”
“段……段侯爷”
“我叫段胥,段舜息。”顿了顿,他道:“你说你要伺候我,你会吗?”
小姑娘咬咬牙,往前走了两步,大概是因为太过慌张自己把自己绊到,一下子坐在了段胥身上。段胥倒没有说什么,于是她扒着段胥的肩膀,有些笨拙地将他的上衣解开褪去,然后试图去亲吻他。
胳膊一直撑在床上任她动作的段胥突然抬起手来,食指点在她的唇上,他笑意盈盈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姑娘,说道:“我不接受你用别人的身体来吻我,贺思慕。”
小姑娘怔了怔,她小声说道:“侯爷你在说什么……”
“殿下,你现在还想抓我偷吃?”
小姑娘沉默了,她这会儿手也不抖了,眼神也不畏惧了,沉默片刻之后便闭上眼睛——这具身体歪着倒下去,被一双苍白带着青紫色筋络的手抓住后领子,提到了一边的桌子边趴好。
这双手的主人——一身红衣同样苍白的贺思慕抱着胳膊站在房间中,感叹道:“你怎么每次都能发现是我?”
段胥笑盈盈地向她伸出手,她便走过去像刚刚的小姑娘一样,面对着他坐在他怀里。
他表扬道:“你这次演得很逼真。你是在席上第三壶酒尽的时候附身于她的罢?”
贺思慕挑挑眉毛:“你那时候就发现了?”
“嗯,没错。”
“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段胥搂着她的腰,靠近她抵着她的额头说道:“因为你有希望被我发现的眼神。”
贺思慕眨眨眼睛,她搂着段胥的后颈,蹭着他的鼻尖说道:“那么侯爷,我现在可以亲吻你了么?”
段胥配合地闭上眼睛,道:“殿下请便。”
贺思慕笑了两声,她并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等了片刻之后才吻上了他的唇,他的身体果不其然地颤栗了一下。近来她发现,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体太冷了而段胥的知觉又很敏感,她每次吻他的时候他都会不自觉地战栗,她很喜欢这种奇妙的反应。
贺思慕正这么想着,他便撬开了她的唇,软舌交缠间叹息似的说道:“殿下,专心。”
她便托住他的后脑,放松地任他侵略。很快他便搂着她的腰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段胥的胸膛起伏剧烈着,目光灼灼。
贺思慕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的肩膀,笑道:“我听说侯爷背后有白雪覆梅的纹身,却是何解?”
段胥低低地笑起来,声音带了些沙哑的意味:“那是我爱人为我画的,她像是白雪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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