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前还会着急上火,现在倒是看开了不少。“没法捆住别人的手不让学。”
掀开锅盖,长柄铁勺上下淘三次,正好满满一碗。她撒上白糖递过去,“您尝尝, 口味是不是有区别?”
桃枝绕路去别的小贩那儿买来一碗,此刻正好推门进来。孙大娘比较着一尝,还真不一样。
街上小贩的虽然也浓稠,米粒烂烂糊糊,快要熬成一锅米浆。如意馆的好像更黏糊香甜,藕片爽脆多汁,颜色也漂亮,不是黑黢黢的一锅。
虽说没找到彻底杜绝山寨的法子,也不能任由别人学了去。林绣花一下午功夫赶制出个招牌正宗铜锅红藕稀饭。浓墨重彩描画一番,大喇喇竖在进门处。摆出来没多久,跟风的走了不少,剩下几人也羞的不在移观道上继续叫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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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白露,林绣在吃上从来不含糊,按习俗做了不少“白食”。譬如白扁豆、白莲子、白山药,又如千里迢迢送到京城的龙眼。汤汤水水加饭后水果,张罗起一桌好宴。
龙眼肉饱核小,一会一颗,几人都吃得口干舌燥,快要上火。
本来天色亮堂堂的,傍晚还有些闷热,等到半夜却突然下起雨。怪不得说“白露秋风雨,一夜凉一夜。”林绣舒服地翻了个身,还好门口的推车和铁锅都铺着油毡布,不用担心被打湿。
凉雨撒窗,如玉壶煮茶声。门前的毡布噼啪作响,后院晾着的衣服还孤零零在绳上。等到林绣想起来时,撑伞奔出去一看,已经全然湿透了。拧干湿漉漉的衣服搭进里屋,再给林来福的窝里铺上干软的棉垫。
天色还黑着,她犹豫一小下,又轻手轻脚钻回被窝。今日事明日毕,备料的事睡醒再说吧。
被窝香香软软,脚底像踩了个暖炉一样热烘烘。林绣迷迷糊糊地想,果真“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老白名言诚不我欺。
突然脚下一空,脸上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踩过。林绣猛地睁开眼,把一团肥胖揪出来。身侧几人还睡着,她压低声音,“谁让你上床的。”
下雨天车马难行,街上人不多,成了顽童的天堂。
小孩赤着脚在水坑里跳来跳去,溅了一身泥点子。林绣趴在窗前看得出神,都这个点了,还不见卖藕的来,估计是被大雨困住。门口招牌也水淋淋的不成样子,她无奈摇头,看来今天的藕稀饭是注定卖不成了。
门口全是积水,林绣只能转移阵地,把铁锅支回厨房里。翻腾半晌,张屠户前几天送来的两只鸡还没吃。林绣掂掂重量,正好大的那只炖汤,小的斩成块,做些炸物。
拖着湿面糊的鸡块潜进锅,油花噼里啪啦翻滚,如秀美雨打声。油泡从小转大,和外面一应一和的,谱成颇有诗意的乐声。炸鸡块晾凉,等待复炸给自己镀上最终华美的金光。
推开厨房小窗,雨后空气正好,油闷气四散而去。只吃这个未免油腻,林绣转身走回后院。
后院花坛早更新换代好几次,几株芍药半死不活的,庄娴干脆拔了它种萝卜。水嫩嫩的萝卜没长出来,倒是野菜鸠占鹊巢,一直野蛮生长。
到了成熟的时节,叶尖凝着的雨水越发显得它可爱。林绣托住叶根旋起几颗,拎在空中甩了甩水珠。都不用洗,叶片已经被雨冲刷的极其洁净。
攥在手心是高饱和的墨绿,林绣翻来覆去地看,不由啧啧称奇。她拍视频都不敢修成这种颜色,不过如此鲜亮失真的绿还真挺馋人。
鸡块炸好,蒜香味被牢牢锁在鸡肉纹理之中。轻轻一咬脆皮,带着油星的滚热汁水就奔涌而出。
苦菜水焯后加点盐醋拌一拌,初入口的苦涩还有点麻舌头,再咀嚼几下,正好消解炸鸡的油腻。林绣拈起块鸡肉,若是能开瓶啤酒,还有种置身夜半居酒屋的感觉。
下雨天时兴吃汤面,最好烫点青菜再卧个鸡蛋。唏哩呼噜吸一碗,从里到外都暖和起来。
到了半前晌,总算迎来几位客人。
头位手中拎着油纸茶包,看样子刚从茶馆出来。想来喝了茶嘴里正寡淡,林绣递上菜单,“今日有新鲜的苦菜猪骨汤,客官可要来一份?”
他点头,笑着看向老板,“正好馋这一口。”
排骨是最妥帖温存的食物,酱烧着吃让人欲罢不能,仔仔细细嘬干净手指。炖汤更是包容万物,萝卜莲藕长丝瓜,什么也能薅一把扔进里面。最南边流行三煲四炖的说法,也有位大家讲究“一煮,二扫,三堕。”先是投入大把的山菌吊汤。再将鲜红猪肉茸和细白鸡脯肉都搅进沸腾的汤中,释放最纯粹的鲜美。最后佐料还得拿细密漏网捞出,锅里只留排骨,汤色清澈如茶。
林绣想及此味,内心蠢蠢欲动。可惜环顾周围,菌子和鸡肉都恰好吃完。只能退而求其次,让栗子和苦菜作配角。肉汤清煨,点一旋胡椒粉,连着黑亮砂锅也一齐端上桌。滋味如何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这股热乎劲儿。
喝热汤头脑发汗,再吹冷风容易感伤寒。林绣关上窗,向外眺望半晌,没等来送藕的小贩,先有客人推门。
新客又至,这位指肚发皱,神清气爽,应该是去混堂洗了个热气腾腾的澡。肚里空空,正好吃点油水大的。
果不其然,客人对新添的板栗烧鸡很感兴趣。“给我先上份这个,”他一指最后一页,突然搓搓手指笑起来,“墨迹未干,看来正新鲜呢。”
其他桌等菜的几位客人也笑,“那便给我们也上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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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这个点,店里已是人头攒动,今天人不多,上菜速度比以往快了不少。食客们吃得顺心,林绣活也干得松快。
对于下雨天还进店吃饭的客人,她更是心生敬意,这得克服多少泥点子雨珠子才能赶来。
就好比现在进店的这位公子,林绣伸手一指,柜台后几人齐齐看向他。苏柔轻笑,“小厮撑着伞也要出来下馆子,叫府里厨娘知道了该多羞愤。”
公子一身华服,看着比褚钰大不了多少,张口就要三角酒。
林绣顾不上震惊,“酒给您温一温?”
公子朝她颔首,又信步走到转角处,细细查看摆出来的几坛酒。有条不成规矩的说法,酒坛子长的越笨拙,酒才越好喝。若是俏皮精致的小坛子反而坏事,专骗不胜酒力的外行人。眼前确实是土里土气的一坛,他满意地点头。
酒菜上桌,男人们在一起也爱聊八卦,“这次黎王回京,还带回来个女子。据说容貌极美,比安阳郡主也不差。”
“那这位估计就是未来的黎王妃了。”
另一人很不赞同地摇头,“我看难。”他环顾周围,神神秘秘地低声道,“好像苏家小姐有意与他结亲呢。”
林绣竖起耳朵,可惜他们话题一转,又谈起最新的曲子来。
吃吃喝喝,听听雨声,最能让人心静神宁。方才淋了雨、丧着张脸进店躲避的,此刻有热毛巾擦干手脸,烫一壶酒喝,出门时也挂上笑容。
“共五十文,客官慢走。”
“雨还得下一会,门口的伞您先拿着用。”
送走几位,林绣打包好栗子蛋糕,等着程郎君来时,给冉娘子带去一块。苏柔又做了份减油减糖版的,一会一并送到乐坊。
不多几个客人来了走走了来,虽然进门处铺了毯子,还是难免有泥水脚印。
林绣拿起抹布蹲着擦地,桃枝在柜台后算个不停,空气中有种奇异的安静。手上活计干得差不多,不知谁的肚子先响了一声。
她看一眼时间,眼看就过了吃昼食的时候,手勤的店家都开始张罗暮食材料。
店里只剩最后一位客人,年纪看着不大,坐在靠窗的角落慢慢吃。
等了许久,林绣忍不住往他的方向瞟几眼。意思很是明确:您要是再不走,我们几个就错过吃午饭的时候了。
又等了会,这位打个饱嗝,总算有所动作。他招手把林绣喊过来,眼神很是诚恳,“我没钱,你们报官吧。”
刚露出职业假笑的林绣:“”
她眨眨眼,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和一些。感情遇上吃霸王餐的了。
第36章 面相和本事 黄金蛋挞
林绣眯起眼上下打量他。穿着这样好材质的衣裳, 说自己没钱吃饭?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实在让人伤脑筋。对付这样厚皮铁脸的小孩,寻常店打一顿轰出去也就算了。
林绣按按额角, 还好没有更恶劣一些, 往饭菜里头放点什么“佐料”。
他翘起二郎腿,满脸的不在乎。就差靠回椅背,端起茶盏慢品。
锦缎衣袍绣着竹边滚纹, 在阳光下金线闪闪发亮。林绣勾手叫来桃枝和珠梨, 对着这位大少爷扬了扬下巴,“扒了他的衣裳抵饭钱。”
“等等等一下, 凡事好商量。”眼前几人还真摩拳擦掌, 他赶紧开口,“要不让我留下来, 洗碗抵饭钱。”
林绣抿唇不语,闻言才瞟他一眼。目光中还有点希冀,倒不像作假。大概是大少爷没乐子可供消遣,来体验生活。
感情您找工作就这态度。林绣在心中把白眼都快翻上天, 脸色格外难看。
“关昀”桃枝绕到他身后,捏出他的文书。林绣匆匆扫一眼,便把文书丢给庄娴, “先替他收起来吧。关公子好大的本事。”
关昀作势要抢,文书在几人手里团团转, 自己衣襟上的明珠还被扯了去。
林绣本来没兴致拯救问题小孩,现在突然生了几分闲心,打算好好让他知道何为“人间险恶”。混乱中关昀腿上挨了一擀面杖,膝盖酸软,“扑通”一声扑倒在地。
“停手吧诸位, 我给钱。”关昀捂着腿,“哎呦哎呦”直叫唤。看店家姐姐长得美,才想和她开个玩笑,这下闹大了。
“少废话,麻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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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马车就隐约听到店里吵吵嚷嚷不停。江霁容抬脚欲进,正好撞上眼前的一片狼藉。
林绣松开捏着他袖子的手,关昀捂着脑袋向门口看去。
“江大人?”两人齐呼出声。
若是此时有条地缝,关昀真是恨不能钻进去。江大人朝他点头,脸色怎么看都很冷淡。
“关小公子这是?”
“玩笑而已。”他赔着笑,伸手往腰间一摸。等等,我荷包呢?
关昀哭丧着脸,这下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反正脸都丢尽了,江大人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他委委屈屈看向江霁容,眼神里满是希望。
雨打新碧,窗边绿意正好。江霁容找个熟悉位置,垂下眼帘自顾喝起茶。
林绣扬扬他的文书,正色道,“文牒我先留下了。要么给银子,要么就在店里做三日工抵饭钱。”
程郎君在这一片诡异的氛围中走进店里。门口听了半晌,才总算弄明白事情原委。
林绣见他进来,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递上个眼神。程郎君会意,很给面子地拎住他后衣颈,像提小鸡仔一样容易,“要我说,就这模样凭什么留下。”
关昀挣扎几下,脸都涨红,“我肯吃苦。”
一瞥桌上的残羹冷炙,程郎君懂了大半,眉头拧起,“你还是回家找娘吧。”
关昀本想着揪个伙计替他回家取钱,又怕被家里人逮住他不务正业。正纠结着,闻言热气上涌,挑起面前满满一担子竹筐。这竹筐看起来轻便,怎么实际跟放了秤砣似的他面红耳赤,嘴上依然不认输,“我还真行。”
雨天路滑,跑趟乐坊正好缺人,程郎君望向林绣。
林绣摊手,“总不能让他吃白饭吧。”
她摆手老板的架势,一扬手里的擀面杖,“小关,你先去乐坊送货,回来后再洗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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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闹事的小鬼送走,林绣这才舒了口气。江大人惯常喝茶都是独来独往,不爱和人闲聊。她泡好茶端上小点,便回后厨捏些新的茶点花样。
雨中的空气带些泥土气息,窗边爬山藤晃晃悠悠,像是也想跃进粗瓷杯中,和茶叶一起舒展浮沉。江霁容低垂着眼品茶,注意力总忍不住被几个话多的新客吸引。
陆续几个进店的拼桌而坐,都是活泛性子,“小娘子”长“小娘子”短的,一看就没安好心。明明外头瓢泼大雨,白靴居然一尘不染。想也是在马车上换过靴子,说不定还抹了香露。
眼不见心不烦,江霁容索性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边饮茶边看。
是本吟游诗人的集子。随手翻了两页,书主人的批注倒是不少。“天地一春秋,人世百岁忧。”这行字被画上个大大的黑圈。
他向来不爱此类丧气的诗,静心看下去,等翻到下一页的空白处,眉头才舒展开。
上面还有几行批注,正是最近流行的诗补。“不需空祝愿,但饮花间酒。”如此明媚字句,也亏她想得出来。江霁容再看眼书页,微笑起来。
字大如斗,歪歪扭扭,不过比从前好了不少。透过纸背,好像能看见她捉着笔努力写字的模样。若叫习过字的人来看,起笔收笔之间,还有些和岑大家一脉相承的风流蕴藉。
路面湿滑不平,莫说行人难走,就连车轮也溅得满是泥泞。江白整饬好车马才赶过来,慢悠悠喝了会茶,怀里突然被塞进本诗集。
江白接过仔细看了看,心里一紧。林姑娘肯定偷懒没练字,怎么还是如此惨不忍睹。
他小心翼翼地看大人眼色,又感叹这老师当的真是尽职尽责。
江霁容指尖轻叩桌面,干脆把话说得再明白些,“笔锋转圜处很有岑大家的风格。”
江白:???
莫不是自己的眼神出了问题。他翻来覆去地看,心想若是把在江南游历的岑大家叫来,想必他自己也发觉不出来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庭前积水映出如意馆的倒影,进店的客人一踏,琼楼就碎成闪着微光的水珠子。
细微处才见真滋味,可惜林绣此刻无福欣赏,正忙着穿梭在前后堂送菜,捎带听听油嘴滑舌的年轻郎君贫嘴。
“在下略通相面。”这位白袍郎君进店嘴就没停过,现在又开始给同桌人分析。一番长篇大论下来,还有模有样,让人信服。
他身侧穿绿袍的郎君得了个“前路坦荡,桃花正旺”的结论,正高兴的再要壶好茶。其他几人也是各有好话,兴致上头,怂恿他给林老板也看看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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