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如飞,渐渐地岸边人家越来越多。
路边摆摊的小贩一见行船往岸边划,吆喝声瞬间大起来。
“三丁包子咯,翡翠烧麦”
他忖度着来人的打扮,赶巧今天遇上桩好买卖。
眼前的贵人递上块银子。
小贩忙答应声,乐淘淘地端起笼屉。顺便按贵人的吩咐,给后头的姑娘拿荷叶装一兜剥好的莲子。
江风吹得人晕乎乎,林绣站了没一会就重新躺回舱室里。
迷迷糊糊中竟睡了一个下午。
被外头软腔细调的叫卖声唤醒,她正吮着野草的嫩茎,突然闻到股特别的香味。
外头一阵喧哗,桃枝端进笼小小的热点心,“正好遇上个卖翡翠烧卖的,人人都有。”
青白相间,个个褶玲珑如扎紧的荷叶,顶上花心镂着碧莹莹的葱丝。
香气最不要钱,却藏着掖着,做些欲语还休的小把戏。其上开小口,满溢的热气裹挟着竹叶的清香,丝丝缕缕挑拨人味蕾。
林绣观摩珍宝似的夹起一个欣赏。
当真色如翡翠。
另半笼小孩粉拳来大,白花花软乎乎,热气直扑面门。那股若有若无的菌子香,和她从前在云南吃过的油炸鸡枞很相似。
林绣从中间掰开,不像北方的包子馅大油多,里头约摸是鸡丁、笋丁和香菇丁三种馅。
肚子里已经有几枚很可口的烧卖填着,她慢悠悠地咬下一大口包子,而后仔细咀嚼
林绣木着脸转向桃枝,两人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出了深深的疑惑。
包子怎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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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悠闲的胡吃海塞中,林绣总觉得自己新置办的衫裙有些紧了。一路走走停停,霜降后几天总算到了扬州。
好一路风尘仆仆,可真站在这间小铺子门口时,这些日子的疲惫似乎全不见了。
林绣跳下马车,深深吸了口气。
舒服。
再转圜着一看,不由得轻讶出声。
门脸虽小了些,却五脏俱全。
临行前她和赵掌柜仔细商量了一回,淮扬菜名动全国,盛京口味恐怕一时半会难以扎根。
扬州人喜甜,不如先从易操作的糖水铺子做起。
北方天气干燥,更流行重油重糖、易于存放的老式糕点。吃得时候一大家子围坐,分食一大叠花色各异的糕点,再佐一大壶茶水。这一套在扬州恐怕很难吃得开,还得研究些新花样。
打发梁新翻炒糯米粉,郭柏手搅蛋清。两位庖厨也不嫌大材小用,乐陶陶地拿了工具开干。
桃枝巡街似的考察完卖果子的小贩,买来一大筐从东南“远道而来”的芒果。这是最后一批上市的,熟软而不烂,甜而涩的蜜意勾人。
林掌柜指挥完各人分头行动,自己也没闲着,先把木柜台擦得锃亮。
外观时常是第一要义。现代的甜品店无一不用透净玻璃展柜,再打上柔和的暖黄色灯光。里头摆出一溜制作精良的蛋糕,仿佛散发着“快来吃我”的讯号,牢牢勾住过路人的脚步。
一阵忙乱后,小店窗明几净的,总算收拾出个雏形。
在林绣看来,甜品对技艺要求一般,配比算是最关键。
几层高的竹笼屉和烤糕饼的小吊炉还没清扫出来,她只能先做些不用生火的小点心。
没一会,桃枝招呼着打鸡蛋的两位,端出几碟精致小点。
芙蓉玉带糕上铺了层柔柔细细的白糖霜,铜奈子压出繁复的花纹。糯米粉不抿即化,柔软在唇齿之间若是不呛嗓子,说不定能风行各年龄段。
另一道倒是新鲜。林掌柜笑着解释,“叫椰奶冻”。
清凉似一汪凝固的潭水,椰蓉似碎雪一样覆盖其上。
梁新小心翼翼挖起最后一块椰奶冻。
醋溜肉味道确实不俗,但到底是家常菜,他二人也能烹出差不离味道。不过这椰奶冻的味道,却是从未尝过。
说甜也不甜,吃起来是温的,可又有些凉牙
他舔舔勺子,更觉得林掌柜是个妙人。
花了两三天时间,几人里里外外将小店清扫一番,撤下硬木桌椅,换成舒适的小几和软榻。
林绣没急着开门迎客。环顾一周,似乎总还缺点什么。
再往外头探头一看,她突然一拍脑门。
一横匾,一竖立牌。
“京城百年老字号”几个竖写大字长了腿似的,很嚣张地各成一派风流。
仔细一看,旁边还有“扬州分店”四粒金闪闪的小字。
这百年该从何说起?
梁新摸摸立牌上刚干的字迹,努力把嘴边的笑意咽回去。
林绣一本正经同他瞎扯,“四舍五入也差不多。”
练了许多遍,真写到牌匾上时,总算是一气呵成。
饱蘸浓墨,挥毫书就,“如意馆”三个大字颇有些豪迈。
郭柏是个懂行的,给掌柜的拍马屁之余,确实从中咂摸出点味道。“书风秀逸,捺笔斜长而出,很有几分洒脱不羁。”
林绣欣赏着,很是自得。当时在学士府日日练字,写得手都痛了,现在看来长进不少。
这次不光她一个人觉得好。
江霁容站在店外,仰望牌匾上的几个大字。
细碎微尘在阳光下打着旋落下来。
笔锋转圜处,有不能再熟悉的痕迹。
江白跟在他身后,觉得大人的笑意简直莫名其妙。顺着他眼光向上看去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林姑娘这捺笔飘逸斜长,简直和大人下笔如出一辙。莫非是他在书房一笔一划亲手教的
江白浮想联翩一番,再看眼身侧之人。
真可谓心计深远啊。
路过的行人时不时扫几眼正在修缮的小店。
林绣正在梯上挂牌,远远地听见梁新向人问礼。她站在最上头一节,哆嗦着往下看,声音有点飘。
“现在摆正了吗?”
撞上她的眼神,江霁容一怔,下意识地点头。
郭柏从店里奔出来给她递锤子,扑哧笑了。
“掌柜的招牌简直要挂到天边去。”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江白似乎看到大人的脚步微微一滞,脸色还有些红。
随后无事发生般进店坐下。
错觉,一定是他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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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磋磨两三天,如意馆选在休沐日试营业。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
一位穿着薄衫的年轻女郎左手胭脂水粉,右手首饰珠钗,仍兴致勃勃地闲逛。
小丫鬟阿碧赶紧跟上。
走了好一会,宋小姐的脚步总算放慢些,她嘟囔几声,“要是有歇脚的地方就好了。”
阿碧眼前一亮,指指前面新开的糖水铺子,“小姐看。不如咱们去那儿坐一会。”
店里花花草草的,香风袭人。宋小姐猛喝半壶茶,这才缓了口气。
接过菜单,上头用金线笔写着今日新品,杨枝甘露。
宋小姐扭头悄悄问阿碧,“这是何物?”
阿碧咬着嘴唇,“我也不知。”
不知为知知也,她继续往后翻着菜单,新鲜的吃食更多。
一个素衫的小丫头笑着指指底下小字,“今日第二杯半价。”
阿碧素来不喜甜,宋小姐手一挥,“我一人便能吃两份。”
“杨枝甘露就给我来份这个吧。”
“您稍等。”
片刻后小丫头端上来杯饮子。说是饮子,其中又添了不少佐料,浓稠的像杯粥。
里头黏糊糊的小珠子不知是什么,嚼起来很有劲。她小口饮着汤底,似有牛乳和椰汁。
不一会功夫,两盏杨枝甘露全部喝得干干净净。
店里没什么客人,宋小姐舒服地靠回软榻上,很没形象地打了个饱嗝。
这下肚子里有东西垫着,她还能再逛两条街。一会再看看云记的发簪,据说上了全新款式。
正想着,阿碧突然轻呼出声,“小姐的脸”
她忙摸出小镜,嘴唇肿起,蚂蚁爬过一样,又痒又麻。刚想说什么,呼吸都急促起来。
阿碧急得脸通红,忙呼喊柜台后的人。
林绣和梁新对视一眼,急急从柜台后奔出来。
第49章 额外的收获 一把直而细的长面跌入沸水
看热闹总是市井中最有趣的活动, 门口一下子聚起不少人。旁边摆摊卖笸箩的小贩小声道:“莫不是这饮子的问题。”
虽有意压低了声音,还是吸引不少好事者过来围观。
林绣看一眼身旁经手过的几人,俱是一脸迷茫。
她镇定心神仔细回想, 牛乳与椰浆是烹沸了的, 芒果柚子熟度正好,新鲜也是十成十。
莫非是故意来砸场子的?看那女郎神色又不像作假。
嘴唇红肿,皮肤发痒林绣突然心中一动, 转向小丫鬟, “姑娘从前可曾吃过庵罗果或朱栾?有没有出现过不适的状况?”①
阿碧仔细想了片刻,点点头, “上月府里送来箱庵罗果。小姐吃了半个, 唇边刺刺麻麻,就再没用过。朱栾太酸, 只小时候吃过一回。”
没想到误打误撞一问,还真同她心中所想的一样。林绣也有朋友对芒果过敏,症状并不严重,因此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些。
她取一盆水井淘上来的冰水浸湿手帕, 敷在这位女郎脸上。
宋小姐眨眨眼,“确实舒服不少。”
林绣放软口气,“姑娘莫怕, 稍后再用珍珠粉干敷就没事了。”
围观的路人看不清店里情形,讨论得热火朝天, “难道是庵罗果不新鲜?”
不然路边小店哪舍得用这种好材料呢。这稀罕东西远从东南运来,也不能久放,价格昂贵得很。
另一人摇摇头,“一样出了问题,恐怕店里其他果子也堪忧。”
林绣一时语塞。代沟实在大得很, 该如何通俗又不失科学地解释“过敏”?
梁新抢先一步正要说话,就见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近,“或许并不是店家的缘故。庵罗果性热,有些人吃多了会起红藓或疹子。”
身后江白硬着头皮瞎扯:“诸位让一让,我家公子是大夫。”
每日随大人来如意馆门前晃悠,让他产生种莫名的错觉,怎么比回旧宅还要轻车熟路。
围观群众很自觉地为这位年轻大夫分开一条路。
江霁容隔着丝帕探了探那位女郎的脉象,又靠近仔细查看,才转身道,“你家小姐并无大碍。”
看热闹的群众们和林绣同时舒了口气。
江霁容走至她身旁,轻声道,“处理得很好。”
他的声音温如甘泉,让人莫名心安。林绣点点头。
旁边一卖水粉的妇人惊奇道,“我家三姑娘前些日子也起了红疹,还以为是伤风。现在想想,莫不是连吃了几个桃子的缘故。她每次吃桃子总觉得身上刺挠。”
江霁容笑笑,“正是。以后忌口即可。”
“原来如此。”
“”
如意馆门口简直成了名医大讲堂。
好在误会解除,围观的小商小贩们逐渐散场,各归各位。
虚惊一场,梁新挂上笑容准备送客。掌柜的在耳边轻声几句,他会意,立即朗声道,“诸位且留步。”
“今日有些小误会,耽搁了大家伙时间,小店实在抱歉。”
梁新从柜台后捧出一大把小纸袋包装的糖块,塞进最近的路人手里,“乌梅奶糖,您尝一尝,不要钱的。”
这下子连街上正走着的行人都聚过来。
“人人都有。”递糖的林掌柜露出标准的八颗牙笑容,只送不卖这招用多少次都依然好使。
这样好包装的糖块,只有做客时才能吃到。行人们看向如意馆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探究。
奶糖捏在手心,被体温融化的有些软。剥开小纸袋,慢慢吃着外层晶莹的糯米纸,濡湿一点谷物最本真的淡甜。乌溜溜梅子肉的酸,伴牛乳的醇厚缠绵,在舌尖一齐化作了绵绵春水。
有顽皮小童故意在手心攥了许久。再打开时,奶糖将融不融的,牙关抵住奶糖一端,慢慢地竟能拉出银白的长丝。
只是拉到途中一心急,手中的另一半“骨碌骨碌”滚进土里。
围观的众人皆会心一笑。
林绣摸摸小孩的脑袋,给他手心里塞进一兜松子糖,嘱咐着回去给小伙伴们也分一分。
绣袋上印着“如意馆”三个漂亮的小字,散发出点顶甜蜜的诱惑。小孩捏着一兜子糖,欢天喜地地跑进巷子里。
梁新看了看笑意盈盈的小娘子,心中愈发崇拜。不愧混迹在商行人精里多年,赵掌柜的眼光实在毒辣。
如意馆的生意,准成。
危机解除,还顺带给自家店铺宣传一波。只是散出去一多半的糖,小气鬼林掌柜此时有些肉痛。本来打算做正式开业当天的赠礼,这下只能推翻重来,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还好今天只是试营业,等正式开业之时,需得在菜单旁把食材都注明了,有禁忌症者不得食用。
林绣正想着下一步怎么利用好这名气,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林姑娘似乎还欠我一颗牛乳糖。”
“大人不是素不喜甜吗?”林绣眉眼弯弯,在怀里摸了摸,牛乳糖却是都送出去了。
“口味总是要变的。”见她双手一摊,江霁容语气中带了点笑意,“姑娘可以先欠着。”
简直得寸进尺。林绣抱着臂从鼻子里“哼”一声,嘴角微微翘起。
那位喝杨枝甘露的女郎仍乖乖在藤椅上捂着帕子。
揭下敷着的冰水浸过的丝帕,是张楚楚动人的脸。计算着时间差不多,林绣赶紧取来珍珠粉给她薄薄敷了一层。
对坐着谈了会才知,女郎姓宋,家里也是开食店的。
林掌柜不肯放过每一次商机,又和她谈起扬州城年轻女郎们的爱好。插画、打秋千、结诗社,她在心中小本本上认真地记录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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