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向面前发鬓微霜,却依旧温文儒雅的中年男性,忍不住,却又小声点明道:
“不好意思,我想我只是,嗯,简单的小感冒,然后有点发烧。”
“这和检查并不冲突。”
“……”
“当然,我们也并不强求。”
男人闻言,仍是淡定微笑:“只是希望给到您和周生最周到的礼遇。如果不想做检查也没问题,等下会有医生过来,这边比较安静,您可以在这边吊水。小住修养几天也没关系,我们会尽快把核酸报告送给您。至于费用,周生已提前说过,账单我们随后会寄给他——”
还有完没完了?
艾卿本就被高烧折磨得大脑当机,这么一通忽悠下来,病没好,倒是脸更烧起来。此时与人四目相对,听他侃侃而谈,却忽然惊觉从刚才开始就让她浑身不舒服的感觉从何而来:是眼神。
看金丝雀的眼神。
准确来说,是,“反正你不缺钱,何必为你男人省钱,做什么样子”的眼神。
她问:“账单何必给他,我不可以签吗?”
结果一问具体价格,林林总总算下来VIP病房的花销,她当即站起,转身就走。心说你杀猪也不能这么杀,我挂个水最多二百,你留我住几天,收我十八万三千?
谢副院长大概没想到,她一个烧得快冒烟的弱女子竟还有如此“骨气”(准确来说是穷鬼志气),听她丢下句“不用这么麻烦我去普通门诊挂号就好”、起身往外走,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等到反应过来,往外追几步,遥遥一看:艾某人不知哪来的力气,这会儿竟已咬着牙走出老远。
棉花似的腿给她走出钢铁意志,步伐坚定,远离资本主义侵蚀。
结果刚走到电梯口,眼见得这金贵如它价格的“VVIP”电梯,竟正好“叮”一声抵达她所在的楼层,不得不感叹一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当即大喜过望,猛按下行键。
唯恐那副院长还再追出来“杀猪”,心思全放在身后,也就忽略了面前即将而至的危险——
电梯门缓缓张开。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里头站满一电梯的到底什么人。
只觉眼前一片黑影猛然掠过,几乎是直冲着她而来!分明是个高而瘦的人影,作势撞人,竟恍如带着千钧压迫。不过瞬间已扑到面前——她人还晕着,哪想得起来要躲?
结果就是两人不闪不避迎面撞上。
带着惯性的冲力,顷刻把她向后撞倒。
眼见得即将着地,她软绵绵手臂一挥,像是要拉人,结果那少年如燕子般轻巧一躲,向旁跳开,她人没拉住,反倒是脑袋同手肘一前一后磕到地板上,尽管她已下意识避开后脑勺,侧脑着地,然而——可恶的资本主义世界,地板是用金刚钻铺的吗这么硬!
只听“咚”的一声。
艾卿倒在地上,头晕眼花。
眼看着便只有进气没出气,连闷哼也无力,在场人甚至都还没回过神来,那“肇事者”黑影却已拔腿就跑,转眼跑至拐角处没了踪迹。
一堆人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要抓,前扑后拥挤出电梯去。
“林嘉树——站住!”
“你别跑了,保安……人呢,保安把他按住啊!!”
“你跑不出医院的!”
那边热闹得好似赶集,一路鸡飞狗跳。
唯路过“受害者”时,却没一个敢伸手。
很快,人全走光,空荡荡的VIP病房走廊,只剩下艾卿这倒霉催的仍瘫倒在地,眼冒金花。
身体似没了其他知觉,只觉太阳穴嗡嗡作响,一跳一跳,恍惚间,似有两道热流从鼻子里倒灌,她稍微有点力气,急忙半撑着身子坐起——于是那鼻血便更没了阻碍,不倒灌,改顺流,一滴一滴,在地上溅起血花。
她愣了下。
拿手擦擦。
血还在流。
心说不会给撞出脑震荡了吧,太阳穴又开始一荡一荡地泛起痛,她皱眉去揉,血从鼻子尖蹭到脸上各处,眼角余光一瞥,却发现电梯里竟还站着个人:
她只看得到皮鞋锃亮,西裤下长腿笔直,于是往上看,而对方视线偏偏往下。
似乎也到这时才看到她的脸。
或者说,才敢确定这个大倒霉蛋就是她。摁在电梯开门键的手指怔怔落下。
两眼相对。
“唐、进、余。”
艾卿当场一口老血吐出来,骂道:“尼玛,尼玛!”
几百年没说过脏话。
这么倒霉,不说都不行!她一股脑骂出来才好受。
于是边擦鼻血,不忘边泪汪汪(纯粹疼出来的)地骂人:“尼玛,怎么遇见你我就老没好事,你是瘟神我是瘟神啊,我——”
一阵脚步匆匆。
她话音未落,他已快步走到她面前,拿自己西装袖口给她擦了擦脸上鲜血,继而闷声不吭,一手扣肩,缠着纱布的左手绕过她膝盖,便毫不费力地将她拦腰抱起。
艾卿措手不及,双腿突然离地,忍不住“啊”一声。
天旋地转间,下意识单手挥出去,不想——“啪”,正中红心。她这一下没收力气,唐进余的脸瞬间被她打得歪到一边。
……呃。
刚才拉人的时候没准头,这会儿打人,好像,那个啥,手上像装了感应器。
“我……”
眼见得自己二话没说呼了人家一巴掌,艾卿的气焰顿时低下来,看看手,看看对方泛起红色掌印的脸,一时语塞。
怎、怎么办?
不会把唐进余打哭了吧?
“大哥,”她于是扯天扯地,扯出一句,“别,别急着哭丧……人还没死呢——不好意思啊——那个,刚才,不小心轻轻碰了你一下——”
“闭嘴。”
尼玛你还凶我。
换了往常,她早就跳起来还嘴,毕竟不管多少岁了,都不影响她绝不在他面前低头的底气。
然而今天却是真的累了。
或者说真的后知后觉感到疼了,不知刚才到底撞到哪,明明没出血,但是还是疼。
脑袋疼,全身疼。
她轻轻靠在他怀里。
心想去他/妈的,我病人我天下第一,管什么千愁百怨,怕什么巨浪滔天?先活命再说。
于是最后抛下一句: “不去……VIP……”
“杀千刀的,十八万三……不如直接送我殡天算了……”
便脑袋一歪,直接休克过去。
第37章 世事难料,不过一……
“绯闻女友排排站, 火眼金睛辨正宫?”
“上周跳楼,今日沟女*——‘皇帝仔’难过美人关!”
“独家速报!现场图:负伤不忘公主抱,西服遮面难见光?”
*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世事难料。
此时此刻, 仍在晕乎梦里不辨日夜的艾卿, 自然还无从知晓:
一周前, 尚且事不关己, 坐在茶餐厅听林柿讲八卦的她。
未来的几天内,便将经由“恶名在外”的港媒包装, 将她老倒霉蛋的事迹披上华丽外衣。最终,更成功把一场乌龙性质的恶作剧事件,吹得缠绵悱恻、天花乱坠——
或许这便是为什么,在离开医院时、察觉两人均已暴露在镜头下,唐进余的第一反应会是脱下西装、严严实实遮住她头脸。
她就这样被人护在怀中。
他的手臂为她挡住从四下新闻车中涌出、纷沓而至的记者。
快门声、争吵声,接二连三传至耳边。
她的意识在清醒和昏沉间打转。恍恍惚惚,却又久违地, 做起个记忆模糊的怪梦来:
梦里的她尚还极年幼。
充其量不过六七岁,正是不怕痛的年纪——是个摔倒也不哭鼻子的、坚强的小屁孩。
梦里依稀是节体育课。全班同学被组织好、在操场上玩扔沙包游戏, 期间她过于“勇猛善战”, 于是最后被男孩们集中火力、起哄推倒。
脸蹭到地上, 刮破了皮,她也不哭,就拿张纸捂着脸,坐在旁边看别人玩。
忽然有人从背后推了推她的肩膀。
她被吓到,忍不住“啊”一声、回头去看, 来者却原是个熟人:是这学期来“支教”的英语老师。他们都叫他“Alex”。不过,他其实并不像老师,有的时候更像一个和他们做朋友的大男孩儿, 或者说是半大少年更准确。
Adam和她邻居家读大学的哥哥差不多高,但说话做事一点也不像,要成熟温和得多。在这批老师里,理所当然是最受欢迎的。但她那时英语不好,最怕被点名,所以平时也很少跟他说话。
那天实属是个例外。
他或许是路过,或许已在旁看了很久,全程目睹了她的“英姿”。是以,穿着和眼前纯天然草地操场格格不入的白色“对勾”运动装,拍了拍她脑袋,便又索性在她身旁坐下。先夸她一句表现真棒,又问她,你怎么擦破脸也不哭的?
她说我不疼所以不哭。
他便笑了。摸摸索索半天,终于从兜里找出根水蜜桃味的棒棒糖,递给她,问:吃不吃?
艾卿小口小口地舔着棒棒糖。
他就坐在旁边给同学们拍照。她能闻到他身上传来很淡的香气,有点像橘子味的沐浴露。忽然忍不住,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刚才摸爬滚打搞得脏兮兮,和对方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于是自觉地、悄悄把屁股挪远一点。
他没发现。
她就又挪远一点。
他忽然侧过头来,很认真地问她:对了,你有冇英文名的?
“……啊?”
她眉头皱皱。沉默半天,小心翼翼回问一句,说有毛是什么。
他于是又用普通话说了一遍,说,有冇,就是有没有的意思。一不小心讲回粤语了。她那时也不知道粤语指的是什么,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没有英文名。
【那不如就叫Candy吧。】
【Candy,就是糖的意思。你不会哭,很坚强,又爱吃糖,让我想起我妹妹。你跟她很像,都是圆圆脸,长得很像年画娃娃。】
这到底是夸她还是损她?
她嘴一瘪。虽然听不太懂,还是凭借着小女孩精确的直觉,忍不住吐槽说老师,这个名字有点土。
Alex闻言,就撑着下巴冲她笑——他一点也不像班上那些横冲直撞的男生,平时说话,总带着文绉绉的秀气,笑也是很淡的。这次的笑却很真诚,说你真直白。还好我妹只是个小婴儿,都不会还嘴。
哦。
她点点头,说那你就是欺负小朋友,我妈妈说过的,这样很不厚道。
“有吗?”
他却当即反问她。
顿了顿,又轻声道:“可是我心里明明是很疼她的。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很想陪她一起长大。等她长到你这么大的时候,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呢?”
“不用担心,我妈妈说,小朋友长大是很快的。”
“但是小朋友的忘性也是最大的。”
“忘性?”
“忘性,”Alex解释说,“就比如说,等你长大的时候,你也会忘掉很多小时候的事,忘掉小学同学的名字,同学录上写的寄语,忘记昨天背的英语课文……嗯,也大概会忘记我吧。哈哈。”
是吗。
她依旧低头舔棒棒糖。看他拿着那年代独有的数码相机,快门声不断,“咔嚓、咔嚓”,拍着操场上同学们的各种英姿,末了,相机一歪,又对准她,白光一闪——相片成像。
她凑过去看,结果就看见照片上、自己被闪光灯闪得睁不开眼的、挤眉弄眼的宝贵瞬间。那棒棒糖上还泛着亮闪闪的水光。
——原来会忘记吗?
她在梦里努力回忆那个人的脸,说话的语气。
原来,除了那句诙谐的“有毛是什么?”,她竟然真的已逐渐记不清那时的场景,如白雾在清晨散去,只“呼啦”一声,轻轻一口气,便能将往事吹散得了无踪迹。
唯梦境之外,她垂坠在旁的手臂,从唐进余脱下、盖住她脸同上半身的西服外套底下漏出来,雪白的一截,随着他大步穿过人群的步伐而悄然抖颤,却仍像是曾紧握住什么,又缓缓松开。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时远时近。
“谢副院长,你确定她现在这个情况是没事?我这样抱着——不,我把她放下来,躺着会不会比较好?”
“喂,赵医生,是我,现在在香港吗?……好。我刚已经把新地址发过去,麻烦你即刻过来一趟。我会让助理到楼下接你。”
“还有姜越,马上打个电话给老黑,让他们把林嘉树给我抓回来。”
“告诉他,现在不回来,以后也可以永远不回来了。”
……
浅眠如艾卿,甚至平常晚上休息,只要中途被吵醒过一次,之后就多半要睁眼到天明。今天却好似格外“坚强”些:哪怕中途被车颠簸醒、被医生掀眼皮弄醒、被絮絮叨争吵声和碗碟碰撞声吵醒,足足四五次。
她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却愣是睡得四平八稳。
到最后,已说不清这到底是被动“昏迷”还是纯粹补觉。
一晃眼,便是数个钟头过去。
她意识逐渐回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全身酸痛,五官不由都皱在一处。
脑子想清醒,所以试图睁开眼,很快却又因过分酸涩而自觉闭上。
如此挣扎着反复数次,终于才逐渐能适应陌生的环境,和床头柜传递而来的晕黄灯光。她侧过头去打量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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