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霁坐在马背上,双眼也一瞬不瞬地盯着拦在队伍前方的人,抓着缰绳的手慢慢显出青筋。
只见青天白日下,来人一袭僧袍, 一顶斗笠,右手抱着一坛开封的酒, 左脚踩着一个□□的扈从, 吊儿郎当, 酒气冲天,悠悠吟道:“三生石上注良缘,恩爱夫妻彩线牵。春色无边花富贵,郎情妾意俩缠绵。”
吟完,他目光从斗笠底下掠出来, 笑道:“赵大人,恭贺新婚啊。”
日光照着他俊美白皙的脸,眉目间一股痞气, 哪里有半点庆贺的虔诚,四周的百姓逐渐议论开来,围绕着他的身份窃窃私语。
“这和尚是谁,竟敢拦截赵丞相的迎亲队伍?”
“看他那口气,像是丞相的旧相识。”
“旧相识?赵丞相何等尊贵之人,怎可能会有这等不入流的旧相识?”
“等会儿,这人瞧着怎的有几分眼熟……”
围观在两侧阁楼上的有不少从长安来的贵人,一人的角度恰好能看到斗笠底下的那张脸,叫道:“战长林!是苍龙军小狼王战长林,长乐郡主的前夫战长林!”
众人紧跟着惊叫。
“战长林?就是那个在长乐郡主身怀六甲时抛妻弃子的战长林?”
“对,就是三年前那个背恩负义、禽兽不如的白眼狼战长林!”
“……”
伍里的扈从警钟大作,延平拔出佩剑拦在赵霁马前,其余扈从紧跟着亮出兵器,团团围住战长林。
战长林全然不觉,盯着马上之人,唇畔仍是那一抹充满戾气的笑,挑上来的目光戏谑而嚣张。
赵霁径直迎上,想到他上次出没于奉云县骚扰居云岫的事,心底恼怒逐渐胜过惊愕,冷然道:“你终于憋不住了吗?”
战长林笑着道:“什么叫‘憋不住’?大人今日跟我前妻新婚大喜,我心里激动,跑来跟道一声恭喜罢了。”
赵霁蹙眉。
延平斥道:“我家大人跟郡主的新婚不需你这畜生来恭贺,还不快滚开,误了吉时,你岂担待得起!”
战长林眼神渐冷,唇角仍挑着笑:“急什么,我就敬个酒,不耽误你大人跟我前妻拜天地,入洞房。”
众人听及此,议论声更大,有人质疑道:“战长林真是来敬酒的吗?可别是借着这由头来抢婚的吧?”
有人附和道:“哎呀,那今日可有一场好戏看了!”
有人驳斥道:“少胡说,他战长林当年连身怀六甲的郡主都能休,没出生的儿子说不要就不要,三年来对肃王府更是不闻不问,就这德性,能拼着性命来抢亲?照我看,多半是又发那白眼狼的疯,看不惯郡主今日寻得佳婿,故意来闹事罢了!”
四周非议声像一口炸开的油锅,滚烫的油溅着战长林双耳。
赵霁冷冷地睥睨着他,警告道:“让开。”
战长林不挪脚,道:“不急,就三口酒。”
四周议论声愈演愈烈,众人眼睛里也愈放精光。
战长林道:“这第一口酒,就先敬大人跟我前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赵霁眼神冰冷。
战长林笑着,当着众人的面把第一口酒咽下。
人群里发出低低的嘘声。
战长林揩了嘴角酒渍,头一歪,继续道:“这第二口呢,敬大人跟我前妻早日开枝散叶,儿孙满堂。”
人群里嘘声愈大。
战长林照旧举坛饮酒,喉结“咕咚”一滚。
饮完,他扯唇一笑:“至于这第三口……”
众人的心被他扬高的语调悬起,赵霁眼睛微眯。
战长林坏笑着,压低声道:“敬大人妻妾成群,艳福不减昔日,莫被那只母老虎拴住裤裆。”
众人一怔,紧跟着爆发出洪流般的哄笑,战长林也放声大笑,笑完,举起酒坛仰首痛饮。
酒液顺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汩汩而下。
“我就说吧,这混账哪能来抢亲,不把长乐郡主的名声彻底搅坏,他是不会善罢甘休!可怜肃王救他养他,又是培养他做军中大将,又是把掌上明珠许给他生儿育女,如此呕心沥血,换来的竟是这般下场!”
“造孽啊,造孽啊!”
“……”
人声似浪,居云岫坐在障车里,羽扇后面的双眼眼眶通红,寒声道:“叫他滚。”
扶风守在车外,脸上肌肉绷得发青,用力一睁眼睛,向前道:“郡主有令,战长林,滚!”
人群里再次发出嘘声,紧跟着响起众人的拥护。
“战长林,滚!”
“战长林,滚!”
“战长林,滚!”
“……”
拥护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一时间,整条长街都是义愤填膺的叱骂。
战长林饮尽满坛酒,放下酒坛。
日头从长街那头射来,箭镞一样地刺在眼里,战长林眯了下眼,然后笑,越笑越疯,越笑越狂,笑完以后,他压低头上的斗笠。
“哐——”
战长林把酒坛一扔,转身走了。
却说在林春阁里,四殿下因三殿下不肯陪酒,扫兴而去后,雅间便只剩下三殿下一人临窗而坐,筹谋着报复赵霁的事宜。
承顺看他还是一副憔悴面孔,想到他这两日几乎没有进食,便吩咐侍从去外面买了一份点心来。
呈送时,承顺特意道:“殿下,这些都是硬的,冷的。”
承顺准备的乃是一份冰糖硬糕。
三殿下瞄他一眼,拈起一块硬糕塞进嘴里,用牙一咬,果然硬邦邦的,不是那等令人作呕的触感,便放下心来吃了。
雅间里满是“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半晌后,一个侍从推门而入,禀告道:“启禀殿下,茅坑里的屎尿都已经挖……”
三殿下正嚼着,面庞突然一青。
侍从被三殿下一记刀眼杀来,身躯一震,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说错,只见三殿下的脸逐渐阴云覆压,紧跟着“噗”一声,吐尽嘴里糖渣。
吐完后,三殿下抬起一双阴鸷的眼睛,怒斥道:“滚!”
侍从落荒而逃后,承顺忧心忡忡,跑到外面问清楚事情进展,再折返回来对三殿下禀告道:“殿下,那些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后厨昨日剩余的……那些,也全部收齐了,您看接下来是……”
三殿下道:“赵府的筵席大概有多少桌?”
承顺道:“以赵府的人脉,恐怕至少也有个三十桌。”
三殿下道:“那就吩咐后厨用那些东西做三十道菜。”
承顺目定口呆。
三殿下阴鸷的目光掠过去。
承顺挣扎道:“殿下,您这是要……”
三殿下道:“我要怎样你不用问,照着办就是了。”
承顺到底不敢忤逆,硬着头皮出去传令,三殿下舔舔嘴唇,对雅间里另外一个侍从道:“去给我拿一碗水来。”
格外叮嘱道:“冷的。”
侍从应是,很快,捧着一大碗干净清凉的泉水进来,三殿下很快饮下,饮完这一碗,感觉不够,又吩咐他倒了一碗。
两大碗水下肚,承顺回来了。
三殿下对那侍从道:“去取一壶酒。”
“是。”
侍从很快又送来一壶酒。
三殿下冲承顺道:“喝了。”
承顺一怔,对上三殿下明显不耐烦的眼神,拿起酒壶,喝光酒后,把空酒壶呈上。
三殿下拎着酒壶倒了倒,确定里面不再有半点琼酿后,这才起身,道:“陪我去一趟茅房。”
承顺酒量并不算好,嘴上应着,身体反应多少有些迟钝。
碰巧一人从外面进来,禀告道:“殿下,赵府那边有情况!”
三殿下掀眼,有点不满,又有点兴奋:“什么情况?”
来人道:“半个时辰前,在走马街,赵大人的迎亲车队被长乐郡主的前夫战长林拦下了!”
这个消息着实震撼,承顺的醉意一下消了大半,三殿下眼底亦迸出精光:“战长林?!”
来人道:“没错,正是三年前离开肃王府的战长林!”
三殿下瞪直眼睛。
这一刻,许多念头闪过脑海,三殿下心潮起伏,倏而回忆起那夜令自己莫名耳熟的声音,眉头越皱越深。
“对了,战长林……”
却听承顺问道:“这战长林去拦送亲车队做什么?”
来人道:“明面上是说祝贺,实则是借敬酒的由头闹事,把赵大人和长乐郡主都羞辱了一顿,最后被满大街的人齐声骂走了。”
三殿下愕然道:“祝贺?羞辱?”
又追问道:“羞辱居云岫?”
来人道:“正是,当着众人的面,一口一个‘前妻’地喊,喊完不算,还说郡主是母老虎,要赵大人莫被她拴住裤裆呢。”
说完,这人想象那个场面,忍不住先笑了声,给三殿下一盯,才又收住。
三殿下浮动于心里的那点怀疑沉落下去,冷哂道:“还以为他能闹出多大风浪。”
越想越鄙薄:“孬种。”
说罢,三殿下吩咐这人继续去盯着赵府的情况,而后叫上承顺:“茅房,走。”
两个时辰后,赵府。
日薄西山,脉脉余晖透过窗柩,铺在堆金叠玉的新房里,居云岫坐在婚床上,胭脂也难以遮掩脸色的苍白。
赵霁看在眼里,便无法忘掉战长林闹婚的那一幕。
“今日终究是他自取其辱,那些污言秽语,你不必放在心上。”
屋里针落有声,赵霁也陷入沉默。
少顷后,有脚步声从屏风外传来,是喜婆再次催赵霁到前厅去敬酒。
赵霁望着居云岫,道:“前厅客人很多,我尽量快些应酬,你若疲惫,便歇一歇,饿了,就吃些东西,不必拘着那些礼数。总之,今日最重要的,是你高兴。”
居云岫垂着的睫羽这才微微一动。
赵霁的心也终于踏实下来,吩咐喜婆伺候好居云岫,这才走了。
喜婆行着礼,送走赵霁后,如释重负,便欲退回堂屋,居云岫忽然开口:“叫我的侍女来一趟。”
她声音清冷,且自带一股令人莫敢不从的威仪,喜婆“诶”一声,到外面去唤来了璨月。
二人侍立在婚床前,居云岫道:“我心里难受,有些话想跟身边人讲,这里就不劳烦嬷嬷了。”
今早上有人闹婚那事,嬷嬷自然也听说了,知道居云岫肯定心情郁结,需要知心人来开解,因而并不多疑,行礼退下。
璨月分辨着居云岫的神色,犹疑道:“郡主?”
居云岫道:“扶风在前厅,你去与他对接,有三殿下的消息后,立刻来告诉我。”
璨月心头一跳,想到那日在河边与琦夜的猜测,立刻明白这一场婚礼暗藏玄机,心惊之余,戒心顿起。
“是。”
半个时辰后,窗外夜色浓黑,璨月借着给居云岫送王府吃食的理由从外返回,禀道:“郡主,三殿下到了。”
天幕幽黑,一盏盏灯笼照着座无隙地的前厅,原本欢声鼎沸的筵席鸦雀无声。
庭院中央的一棵古松下,三殿下扔掉手里的玉盘,当众呕出嘴里没能咽下的食物,呕完,抬头道:“赵霁,你这婚宴上的菜,怎么一样比一样恶心啊?”
筵席前,赵霁挺拔站着,虽然双颊酡红,然而眼里光芒依旧凛冽,令三殿下越看越怒火中烧。
不等赵霁回答,赵父从人群后挤进来道:“殿下恕罪,定是底下人办事疏忽,我这就命人给您再换一席!”
“不必换了!”三殿下盯着赵霁,嫌恶道,“就你赵府里的这些菜,不管怎么换,吃到嘴里都是一股屎味,恶心!”
席间哗然,在座毕竟都是洛阳贵族、朝廷高官,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言论。
三殿下浑然不觉,仍是冷哂:“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赵府是洛阳人的茅房呢。”
赵霁忍无可忍:“三殿下——”
“可能赵大人头回办婚宴,不知道要如何款待贵宾——”三殿下高声打断,而后又笑,“没事,本殿下今日正巧有空,帮帮你。”
“来人,给赵大人瞧一瞧,什么才叫做玉盘珍馐,山珍海错!”
话音甫毕,一群侍从从外走来,每人手里都捧着漆盘,漆盘上则摆着一个小鼎,鼎上有盖,一股微妙的气味弥散开来。
众人神色古怪。
三殿下又朝后方拍了一个巴掌,承顺紧跟着端着漆盘上前来,漆盘里放着一壶酒,两只酒杯,其中一只酒杯里已盛着酒。
三殿下笑着,拿起那一杯酒,对赵霁道:“开席前,先敬大人一杯酒。”
赵霁眼神冷如玄冰,没动。
三殿下便又板脸道:“赵大人这是瞧不起本殿下,所以不想跟本殿下喝这一杯酒?”
赵父一惊,忙主动上前来倒酒,一边倒,承顺一边抖。
赵父低声斥道:“你抖什么!”
忽然闻到一股骚味,定睛一看,这酒的颜色竟是黄津津的。
“这酒怎的……”
赵父迟疑,三殿下突然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盯着赵霁:“金樽甘露,琼浆玉液,世间仅此一壶,赵大人,你可一定要喝啊!”
他越想越痛快,越笑越高兴,举杯道:“本殿下就先干为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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