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欲缴械投降,有人欲怒而反抗。
战长林站在大殿石基上,按着剑,睨着底下的这一幕。
奚昱从后站出来,想要趁势控制局面,战长林道:“不慌,再让他们闹一会儿。”
今日领兵围困万春殿的是原武安侯麾下的三员大将,其中一员,便是丹墀下的那颗人头——骠骑将军梁昌进。武安侯造反前,梁昌进三人各领兵数万,堪称武安侯的左膀右臂,在造反初期,也的确立下大功,可自从武安侯大肆提拔太岁阁骨干成员,攻城军功逐渐被太岁阁副阁主一人独揽后,他们这些旧部的处境就可想而知地变尴尬、变艰难了。
首先,论打仗,他们的确比不过那些从太岁阁里出来的悍勇之人。
其次,因以往军纪涣散,攻城以后,他们中间有一大批不遵法令、酗酒惹事的将士被公开处决,便是没丢性命的,也多半丢掉了原本的职务。
最后,此次长安一役,封赏政策明显向太岁阁倾斜,他们这些旧部非但没有几人封赏升职,反而还遭到打压、惩处,等想去找武安侯理论时,却被告知侯爷因伤病“一倒不起”。
矛盾一压便是一年有余,等最后积压不住时,自然就爆发成军变了。
战长林知道这是必定会发生的变故,所以并不急着走下一步,杀掉梁昌进后,静静等待后续矛盾的爆发。
大概一刻钟后,跟梁昌进共同策划此事的一名将领站出来,咬牙道:“我等追随侯爷近十年,披肝沥胆,出生入死,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你们这些狗贼,先是诓取侯爷信任,后是诱惑侯爷造反,如今再以‘伤病’之名藏着侯爷,不准我等旧部跟他相见,长安城内一切军务、政务全由你们做主,是赏是罚、是杀是剐也全凭你们意愿,我斗胆问一句,这天底下还有武安侯吗?!”
他一声诘问毕,底下附和声如雷:“让我们见侯爷,让我们见侯爷!”
万春殿外,一大拨援兵蜂拥进来,被反围的数百将士被迫收住山呼声,拔出兵器,跟外围的上千名援兵对峙。
战长林站在石基上,道:“惭愧,大概见不到了。”
众人一震。
战长林道:“天下嘛,能者居之。武安侯没有造反前,诸位偏安一隅,官职不过六品,俸禄不到百两,如今虽然没有飞黄腾达,但跟昔日相比已不知优渥多少,日后大业铸成,还有的是诸位享福的时候。刚才周将军指责我们这些狗贼怂恿侯爷造反,或许是良心发现,自觉辜负圣恩,想要迷途知返了,只可惜,造反这条路,开弓没有回头箭,周将军这份忠心再赤诚,圣人恐怕也不会稀罕。不过,要实在想表忠心的话,我倒是有另一个建议。”
周将军浓眉紧皱。
战长林把剑一抛,“铮”一声,那把刚砍掉梁昌进人头的剑插在脚尖,鲜血溅上鞋面,周将军猛退一步。
战长林道:“以死明志吧。”
“你!”周将军怒发冲冠。
他跟梁昌进策划这场军变,哪里是想给圣人表什么狗屁忠心,目的就是一个,趁战长林不在长安围攻万春殿,杀掉奚昱后,挟持武安侯,夺回原本属于他们的果实。谁知这次的计划提前被奚昱获悉,战长林也迅速闻讯返回,不早不晚地领着援兵前来解围,以致他们反被围困,成这瓮中之鳖!
战长林道:“再说回侯爷。两年前那场大火,如果不是我太岁阁副阁主舍身相救,这天下早已没有武安侯。诸位今日之荣,说白了,靠的也不是武安侯一个,还有我们这些不要命的狗贼。实不相瞒,侯爷病情每况愈下,能不能撑到最后,谁也说不准,但有一点,我今日可以给诸位做个保证。”
众人竖耳,战长林双眸锐亮,笑着道:“无论这天底下有没有武安侯,我等大业,必将践行到底,待到江山易帜那日,天下富贵,必将与诸位共享。诸位如若愿意继续共谋此业,今日之事,我权当没发生过;如若不愿,想与侯爷共生死,或向圣人表忠心,我也甘愿成全。”
底下哗然大变。
有人一震后,茫然道:“他此话何意?是侯爷真的已经没了吗?!”
有人叫道:“侯爷都没了,那我们还造什么反!”
也有人反诘道:“事已至此,不接着造反还能怎样?狗皇帝如此残暴,谁要投诚,谁便是自寻死路!”
“那侯爷呢?我等都是侯爷的旧部,岂能就此背叛侯爷!”
“……”
一片哗然之后,开始有人倒戈:“管他最后是谁做皇帝,只要有人能给我荣华富贵便行!”
“识时务者为俊杰,反正都是反,跟侯爷也好,跟副帅也罢,总比跟梁昌进在这万春殿里做鬼的强吧?”
“对,总比死在这儿的强!”
面对死亡的恐惧,陆续有将士开始倒戈,周将军环顾四周,怒不可遏,然而他悲愤的声音已经压不住将士的山呼声。
“我等愿追随副帅,共谋大业!”
“我等愿效忠副帅,誓死不悔!”
“……”
战长林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望着底下面色铁青的周将军,道:“周将军大节不夺,令人钦佩啊。”
周将军从他语气里听出讽刺之意,怒气更盛,不及反诘,战长林道:“行吧,人各有志,不勉强。”
接着目光朝底下一展:“愿与我太岁阁共夺天下者,请出列。”
话声甫毕,很快有一名年轻将领站出来,紧跟着又是一人,再来一人……
周将军那张脸一阵青一阵白,又想呵斥,又想也往前一步,两只脚正僵在那里进退维谷时,战长林道:“很好,那接下来,就是割袍断义的时候了。”
周将军瞳孔一缩。
战长林道:“周将军在内,共有八十九人执意要与我太岁阁为敌,诛杀此八十九人者,即可入我太岁麾下,同富贵,共患难。”
丹墀之下再次一片哗然,然而不过顿挫功夫,已有一名将士拔剑,刺向了身边的同袍。
众人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那名将士杀掉同袍,尚不及回神,余光里,又是一道寒芒迸来。
这是第二剑。
很快,便有了第三剑,第四剑……
当兵戈交接的厮杀声、昔日同袍的呐喊声响彻大殿时,乌泱泱的人群底下已蔓延开汩汩血流。
“你们这群鸠占鹊巢的狗——”
周将军怒目切齿,“贼”字未及脱口,胸膛已被两把利剑先后贯穿。
下一剑,则朝着他的头颅而去。
战长林收回目光,不想再看。
第66章 . 酒铺 “副帅,这女子……”……
“办完了。”
尘埃落定后, 万春殿外已是血流成河,战长林交给奚昱善后,转身走入殿里。
跟上回相比, 殿里的药味散了一些, 当然, 也可能是外面血腥气太重的缘故, 战长林走进里面,感觉鼻端的苦涩没有以前浓烈了。
殿里没有宫人, 居松关仍然躺在寝殿里的大床上,微风吹着曳地的纱幔,整座大殿愈显空旷、冷清。
战长林驻足在床前。
床幔半挽着,躺在里面的人仍旧戴着面具,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声息。
阳光也照不进来,盛着阴影的帐幔内弥散着一股陈腐之气, 战长林望着居松关那张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面具,真想揭开来给他透一透气。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不用看也知道是奚昱。
战长林道:“我每次进来你都要跟着, 是真怕我杀他不成?”
奚昱赧然, 道:“殿里没有其他人在,我怕少帅突然醒来,身边没人伺候。”
战长林道:“我是死的?”
奚昱知道拗不过他,道:“明日我安排些宫人过来。”
战长林不置可否,问到居松关的病情:“还是没好转?”
奚昱道:“这两日脉搏稳健, 云老说,如果没意外,再养一些时日应该就能醒了。”
战长林的心里稍微踏实一些, 回头道:“天这么热,就别给他戴面具了,至少没人在时可以揭下来,给他透透气。”
奚昱眼波微闪,垂眸道:“少帅说过,他不想别人……”
“我知道他不想别人看到他的脸,但问题是他现在这个样子,别说是脸,就是给人看光了,他又能知道?”
有些时候,战长林实在没法苟同奚昱这一板一眼的做事风格:“他应该也不想别人看他屁股吧,你给他擦屎擦尿时不一样……”
“公子!”奚昱实在听不下去。
战长林抿唇,道:“总之,把人照顾好,别让岫岫再伤心了。”
提及“别让岫岫再伤心”,二人心里都一痛,想到当年那场巨变,眸光黯淡下来。
沉默少顷后,奚昱颔首道:“是……”
战长林再看回床上一眼,想到还要许多军务要处理,不再多留。
“走了。”
战长林的住处被安排在万春殿西边的承庆殿,地方虽然气派,但实在太大,平日里处理公务时,大批人员进进出出的,倒也还好,等事情忙完,人去楼空后,这深宫的荒凉感便一下包围过来了。
战长林是个闹腾的人,受不住这死气沉沉的地方。
加班两日,处理完这段时间积压的大批军务后,战长林对自己的副将道:“跟奚昱说一声,我不住这儿了。”
年轻的副将闻言一惊:“那副帅住哪儿?”
战长林想住回肃王府,可眼下这情形,他跟居松关的身份又还不能败露,想了想后,道:“我自己去宫外寻个宅子,以后每天按时进宫点卯。”
副将欲言又止,道:“那属下……”
战长林不喜欢走哪儿都有个跟屁虫跟着,道:“你什么都不用干,给我把钱准备好就行。”
说到钱,战长林一下又来了精神:“我现在名下有多少财产?”
这个账查得有点太突然,副将一时愣住,战长林眼睛一眯,语气不豫:“你没给我管账?”
副将忙道:“怎会,副帅的账簿我一日至少查三回!”
说着,立刻到偏殿的书柜上取了一个木匣来,匣外上着广锁,打开锁后,匣里放着整整三本账簿。
战长林拿出来,坐回案前,一本一本、一页一页地翻看过去。
翻完后,战长林满意地合上账本,交回给副将:“不错。”
副将松一口气,重新把木匣锁上。
战长林道:“先取五十两银子给我吧。”
副将怔道:“五十两?”
长安城现在的房价虽然不比昔日,但一座府邸至少也要百两起步,这区区五十两能够买到什么?
副将如实道:“副帅就拿五十两去,只怕连个地皮都买不着。”
战长林也如实道:“我一个人住,要那么宽的地皮作甚,我要是图地皮宽,赖在这里岂不是更好?”
副将哑然。
战长林摸摸头,掌心底下扎扎的,从离开洛阳后他就没再削发,现在他的脑袋已经长成一个可爱的毛球了。
长安这边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居松关苏醒前,他肯定不能再往外跑,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蓄蓄头发,争取下回见居云岫时能有根小辫扎一扎。
他记得她说过,他扎马尾的模样是最英俊的。
“替我准备一套胡服。”
既然蓄了发,和尚的装扮肯定就不能再做了,战长林想起以前在长安城大街上看到的那些异国人,各式各样的服饰发型都有,“毛球”搭胡服的效果应该也不错。
副将知道他是要出行,领命后,提醒道:“宫城外人多眼杂,副帅切记面具不可离身。”
战长林闷声:“知道。”
晌午时,一辆双辕马车从皇宫驶出,战长林身着一件玄色胡服,面戴半脸面具,双耳还特意打了对耳洞,坠着玛瑙珰。
随车的是副将,因毕竟是头一回看到这个类型的装扮,便忍不住多“欣赏”了几眼。
战长林目光从窗外撤回来,瞄到他身上。
副将立刻闪开视线,然而为时已晚。
“很好看?”
战长林语气微凉。
副将喉头一动,回道:“副帅英俊潇洒,无论何种装束,都风姿动人。”
战长林知道这是在拍马屁,本来不想搭理,可转念想到日后要以这副装束去见居云岫,心里便又有些踯躅起来。
“跟先前比,哪个更动人?”
副将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要面临这样的拷问,喉咙如被鱼刺梗着。
战长林目光炯炯,不放过他。
副将斟酌道:“先前僧人装束,佛珠是点睛之笔,如今……胡人装束,耳珰最引人注目,总之……各有千秋,难分高下。”
战长林原以为他会很肯定地说现在更动人,闻言多少有些失望,听他提及耳珰引人注目,便又伸手摸了摸。
“嘶……”战长林皱眉。
副将紧张:“还疼吗?”
战长林放下手:“没有。”
说罢,终于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目光转回窗外,接着欣赏大街风光去了。
这是离开肃王府后,战长林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再次游长安大街,或许是离开的时间有点长,也或许是叛军攻城的缘故,眼前的长安城总给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不少熟悉的铺面都换了招牌,有些铺面太大,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下家的,便干脆封锁着门,也不知主人家是逃到了何方。
战长林记得眼前这条大街上有三家挨在一块的糕点铺,一家主推桂花糕,一家主推茯苓糕,另一家的招牌则是黑芝麻糕。每日快到饭点时,这三家糕点铺前就排着老长的队,有些客人既想买桂花糕,又想买茯苓糕,甚至还想买黑芝麻糕,就要领着妻儿一块来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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