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霁不做声,撩起来的目光盛着锋芒,延平意识到自己失态,不敢再多问,应声退下了。
延平走后,赵霁靠上椅背,回想居云岫刚才在车厢里的反应,心思起伏。
他现在已经可以基本断定这次在背后捣鬼的人就是战长林,也可以顺势推断所谓的“武安侯”很可能就是苍龙军,只是,他还无法确定居云岫是否与此相关。
如果无关,那说明战长林还没来得及告知居云岫一切真相,居云岫今日没有欺骗他,以前也没有欺骗他。
如果有关的话……
赵霁脸色凝霜,压着心底的寒凉与愤怒,不愿再往下深想。
目光无意间落回案上,聚焦于镇纸边的一只金镶琥珀耳环,一道熟悉的笑声蓦地回荡耳畔。
赵霁微怔,拿起那只耳环。
关于心月的种种再次齐涌心头,赵霁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这门婚事,或许是真的结错了。
回廊里,树影斑驳,居云岫对身后的扶风道:“传令乔瀛,叫战长林立刻撤回长安。”
刚才一路上都有人,扶风这时才敢紧跟上来,低声回道:“卑职正要禀告郡主,长安有急报,一个时辰前,公子已出城了。”
居云岫收住脚步:“什么急报?”
这条回廊较偏僻,廊外古树参天,一大片树影正掩着居云岫身形,璨月退到拐角处望风,扶风从怀里取出一封密信。
信是奚昱亲笔所写,“武安侯”麾下,有人闹事了。
本就沉郁的心情一下更糟,居云岫想到长安城里复杂的军况,再想到赵霁刚才的那一番推断,脸色显而易见地阴沉。
扶风劝慰道:“公子虽然在政事上不如郡主明断,但掌军一向可靠,何况长安还有奚昱在,郡主不必担忧。”
话虽如此,可是眼前最令居云岫心焦的已然不是这个。
“赵霁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了。”
扶风一震。
居云岫回想赵霁今日所言,眉间阴翳始终不散。
王琰是太子居桁岳父,是晋王千挑万选以后,特用来掣肘赵霁的一大利器。这次居胤身亡,就算所有矛头最后指向王琰,但因证据不可能充足,外加太子居桁这一层关系,晋王便不可能真正给王琰定罪,甚至到最后,他还会亲自替王琰找一个替罪羊,将此事大事化小,到那时,自以为被王琰构陷的赵霁就会心生愤懑,对晋王再次失望。
可惜,这一步棋已经没有机会走完了。
赵霁既已猜中居胤一案和王琰并无关系,那王琰这颗棋便相当于作废,通过离间君臣关系来让赵霁倒戈的这一条路,也随之被堵截了。
艳阳高照,夏蝉蛰伏在树丛里“吱吱”激鸣,居云岫凝神沉吟,少顷,道:“必须尽快查到心月的下落。”
扶风掀眼,道:“郡主想利用这个叫心月的侍妾来策反赵大人?”
居云岫不否认。
无论前景如何,有心月在手,至少便有一条后路保底。
扶风精神一振,却又担忧道:“可如果此人已经不在人世……”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是尸首,也必须要抢在赵霁前面找到。”
居云岫说完,璨月从拐角走来,道:“郡主,有人来了。”
第65章 . 军变 “我等愿效忠副帅!”
战长林走的第三日, 琦夜在赵府角门外“买”到了一只小黑狗。
正是晌午,恪儿刚在屋里午睡醒来,听到外面有似曾相识的狗吠声, 一个激灵, 跳下床就往外跑。
姆妈提着鞋袜在后面追。
居云岫从抄手游廊里走出来, 一眼看到那双光着的小脚丫子, 板脸喊大名:“居闻雁!”
恪儿不及扑到小黑狗身上,小身板一震, 给姆妈逮进怀里。
穿鞋袜时,恪儿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在院里东跑西窜的小黑狗,一动不动。
居云岫走过来,蹲下后,检查他另一只脚丫扎伤没有。
恪儿仰头道:“小黑回来啦?”
居云岫拍掉他脚底的灰,道:“嗯,回来了。”
恪儿这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是事实, 咧开嘴笑,一颗小虎牙映在日光里。
穿完鞋袜后, 恪儿不迭跑到小黑狗跟前去, 一口一声暖洋洋的“小黑”, 然而“小黑”并不大领情似的,竖着尾巴在院里转完一圈后,就着树荫趴下,并不多看恪儿一眼。
恪儿跑回屋里,把玩具匣抱出来, 拿出以前小黑喜欢的玩具,一样一样地摆在它面前,开始逗它, 哄它。
居云岫站在一边看着,心里五味杂陈,琦夜走过来,悄声道:“乔瀛说,是训练了一些时日才送来的,知道自己叫‘小黑’,模样也像,但就是不大亲人。”
居云岫道:“脾气如何?”
琦夜道:“挺乖顺,不咬人的。”
居云岫放心下来,退回廊里的美人靠坐下,看着恪儿在树荫里跟小黑狗玩耍。说是玩耍,实际更像恪儿在献殷勤。
待把匣里每一样玩具都摆弄过去,小黑狗还是兴致寥寥后,恪儿眼睛里的神采终于被沮丧替代,他伸出手,试探着在小黑狗的脑袋上摸了摸,后者倒没拒绝,只是仍旧趴在树角,尾巴也只敷衍般地一摇。
恪儿抿嘴,把地上的玩具一样样地收回匣里,走到居云岫身前。
居云岫主动问他:“怎么了?”
恪儿眼皮耷着,声音里明显透着伤心:“我觉得小黑不认得我了。”
居云岫摸他的头,安抚道:“小黑先前生病,忘记了一些事,你愿意重新和它认识一次吗?”
恪儿一怔,抬头后,认真道:“我愿意。”
居云岫微笑,向树角示意:“去吧。”
恪儿走前,又收住脚,回头道:“小黑是因为那件事情生病的吗?”
他没提具体是哪件事情,但是居云岫听明白了,他指的是小黑被居胤踩踏、虐待一事。
这个问题,居云岫没有回避。
“是。”
恪儿眼圈微红,随后,一向澄澈的眼睛第一次出现坚毅的光芒。
“我以后不会再让别人欺负它了。”
恪儿郑重其事,说完后,抱着木匣跑回树角。
居云岫望着他小小的背影,胸口蓦然一酸,酸完又蔓延开一股暖流。
三岁半的居闻雁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哭鼻子、喊阿娘的居闻雁,他开始明白,这世间有些东西是需要靠自己去保护的了。
夏日昼长,午后的时光热烈而缓慢,秋水苑里逐渐传开嬉笑声,璨月从月洞门那头走来,正巧碰上恪儿遛着狗跑到门口。
璨月忙护他一下,定睛看小黑狗时,恍了下神。
恪儿向她炫耀:“小黑回来啦!”
璨月一怔后,很快反应过来,笑着道:“恭喜小黑,恭喜郎君。”
恪儿喜笑颜开,被小黑一带,朝着边上跑开了。
璨月走到抄手游廊里,向居云岫道:“郡主,相爷外出了。”
居云岫把目光从恪儿身上收回,想到一会儿要做的事,敛神道:“走吧。”
赵霁这三日没有一日来过秋水苑,自从那日从皇宫回来后,他便一直早出晚归,今日算是例外,硬是到这个点才走。
大理寺已联合刑部、御史台对王琰进行了三司会审,会审结果可想而知,碍于那些似是而非的“证据”,以及太子居桁的颜面,皇帝并没有给王琰定罪。
贵妃大闹,在永寿殿外哭晕整整三回,皇帝于是当夜下旨,先处决了居胤身边所有的侍从。
包括他出城狩猎失踪那日随行的侍卫。
案子还在查,半期内很难有什么确切的结果,乔瀛那边肯定也不能再出手,这件事,最佳的结果便是无疾而终。
至于赵霁——
自从三日前他当面怀疑战长林后,齐福斋立刻就被查了,所幸战长林溜得快,齐福斋也足够争气,诚如战长林所言,这个崭新的据点的确是很难查出什么痕迹的。
赵霁无功而返,三殿下居胤一案陷入胶着状态,他们目前的境况算是有惊无险,可并不等同于这一关顺利过关了。
赵霁既已开始怀疑,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她必须尽快在赵霁掌握足够多的证据前,找到能够掣肘他的东西。
赵霁的书房叫“修玉斋”,是一座单檐歇山顶正房,就建在秋水苑隔壁,房屋前后都种着绿影蓊蓊的幽篁,一入院,便是满耳泠泠风声。
赵霁平日里有许多朝堂政务都是在这里面处理的,守在门外的小厮自然机灵,眼看居云岫领着侍女进来,立刻拦道:“夫人来得不巧,大人前脚刚离府了。”
居云岫向书房里展一眼,故作愠恼:“是真走了,还是跟哪位姨娘躲在里面红袖添香,所以要叫你守着,不准我进去?”
小厮讪笑道:“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书斋是府中重地,相爷怎可能跟姨娘在里面红袖添香?”
这三日来,赵霁对居云岫的冷落多少在府里传开了,小厮又是看守书斋的,夜夜看着赵霁留宿于此,自然明白新婚的夫人有多“备受冷落”,这番怀疑,倒也在情理之中。
本着尽量不得罪的前提,小厮赔完笑后,便欲再就着“相爷不跟姨娘红袖添香”展开来宽慰一下,冷不丁居云岫冷然道:“既然不可能,那你便不用拦我。”
说着,璨月上前开路,小厮猝不及防,回神时,居云岫已走入屋里。
书房开阔,两侧墙壁都是书柜,正中摆放着一张黑漆彭牙四方桌,后面摆着紫檀镶理石靠背椅,书案上摆放着一套文房四宝,一摞奏折,一本放于正中的书。
居云岫走上前,目光在桌案上巡过,最后定格于笔架旁。
青玉三鹅笔架旁,赫然放着一只格格不入的金镶琥珀耳环。
“夫人,您看,小的没骗您吧?”
小厮从后追来,居云岫视线从耳环上撤离,在屋里巡视一边后,道:“这里是没有人,那里面呢?”
“里面?”小厮下意识朝后罩房的方向转头,那是赵霁夜里住宿之地。
居云岫伸手到桌案上。
“唉,夫人您要实在不信,那小的就带您进去看看吧。”小厮回头,要领居云岫到里面去查到底,却见她捧着一本书站在桌案前,并没有动身的意思。
那本书,是先前相爷在翻看的一本词集,里面收录的,大多是些缠绵悱恻的词令。
小厮心头忽然一凛。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居云岫翻开压痕明显的一页,吟出上面的词句,哂笑道:“原来相爷不是在红袖添香,而是在怀念故人啊。”
小厮埋低头,不敢再吱声。
居云岫放下那本词集,也不再进后罩房,径自往外而去。
小厮忙跟上,目送居云岫离开后,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回到秋水苑,居云岫把袖里的那只金镶琥珀耳环交给璨月,道:“叫扶风拿这只耳环去配对,天黑前要还回来,由你偷偷送回书房。”
先前居云岫偷耳环的一幕璨月尽收眼底,自然知道要赶在赵霁发现前物归原主,接下耳环后,立刻要走。
居云岫又道:“等会儿。”
璨月回头。
居云岫道:“提醒他,谨慎一些,交给乔瀛的人去办,不要自己动手。”
赵霁会派人查战长林,自然也会派人查她,扶风是她手下最得力的人,难保不会被赵霁的眼线盯上。
璨月了然,颔首后,离开秋水苑。
居云岫唤来流霞,叫她准备笔墨纸砚,称自己要练字。流霞不疑有他,笑着去了。
大概戌时二刻,今日的白昼彻底被夜幕吞噬,恪儿在屋里陪着居云岫用完晚膳后,由琦夜领回住处,不久后,璨月从外返回。
屋里只有流霞一人守在外间,璨月以换茶为由支开她后,走入落地罩内,对居云岫道:“郡主,东西已放回原位。”
居云岫坐在案前写傍晚时没有写完的字,道:“一切无事?”
璨月道:“一切无事。”
说着,目光落在案上,疑惑道:“郡主这是在……”
案上摊开着一封信,居云岫正照着信上的笔迹在临摹,璨月蹙眉分辨,忽然认出来,那是赵霁以前写给居云岫的信。
居云岫在临摹赵霁的笔迹,且已模仿得近乎一模一样。
璨月知道居云岫极其擅长书法,以前也有过临摹他人笔迹的习惯,可直至今夜她才知道,原来居云岫早已把赵霁的笔迹模仿下来了。
“日后赵霁不在时,你伺机潜入修玉斋拿一些奏折给我,等我誊抄完后,你再还回去。”
璨月心惊魂悸,应是后,趁流霞还没回来,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居云岫,低声道:“公子给郡主的信。”
居云岫一怔。
一盏烛灯亮在案前,信函封面上的一行“居云岫亲启”潇洒而飘逸,居云岫接下信函,拆开,看到信上一行行原形毕露、张牙舞爪的文字后,眉心深颦。
如果这世上注定有一人的笔迹是她无法模仿的话,那此人,必定是战长林。
五月的长安正是酷热的时候,炎炎烈日晒着广袤的宫城,琉璃瓦上反射的日光刺进眼里,尖锐得跟箭镞一样。
万春殿大殿外,一人从乌泱泱的人群里走出来,剑尖拖曳在地砖上,淌开一条鲜红的血迹。
众人目光随着这条血迹上移,看到来人手里拎着的一颗人头,悲愤、震惊、恐惧一瞬间交织胸口。
“嘭”一声,那颗人头被扔落在丹墀下,提剑人回身,脸上的半张面具被日光一照,寒芒流动。
面具底下的一双黑眸犹如寒流冲成的旋涡。
围在大殿前闹事的将士开始有人跪下行礼,哆嗦而后悔地高呼“副帅”,原本鸦雀无声的人群逐渐发生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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