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霁放空的目光这才一凝,收回神思。
延平再次把刚才的担忧说了一遍。
赵霁点头,叫他下去准备。
这些天,赵霁总是梦到心月,而且反复都是梦到同一个场景——心月一脸憔悴地坐在床上,握着他的手,哀求他留下她腹中的孩子,他承诺可以,叫她安心养胎,可是她眉间愁绪仍旧不散,眼泪仍是在流淌。
他给她擦,可以怎么擦也擦不完。
她到底只是在梦里哭,还是也在现实里哭呢?
赵霁想到居云岫刚才讲的那句“身心俱伤”,压在胸口的痛终于再难遏制,碎冰一样,沿着心脉向全身流开。
如果一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还会娶居云岫为妻吗?
答案肯定是不会。
那样,他便不必挣扎在这些诡谲阴谋里,而心月,也不至于在失去他的庇佑后遭此磨难了。
可是,这世上能有“如果”吗?
沉吟间,延平已进来,奶妈柳氏没能入内,孩子是延平亲自抱着的。
案上已放着一碗清水。
赵霁收回心神,听到有咯咯的声音,是孩子醒了。
他没大留意,照着延平的指示伸出左手,用匕首在食指上划开,放了一滴血进清水里。
延平紧跟着掏出襁褓里的一只小手,赵霁目光这才顺着那只肉乎乎的小手,移到那张肉脸上。
孩子居然在看他,一双眼睛像会说话般,又黑又亮,又大又灵,跟他以前梦到的简直一模一样。
像是有所感应,孩子唇一翘,朝他笑了。
延平在这时候拿起匕首,划下去。
“慢着。”
赵霁一声喝止,喊完时,自己都愣了一下。
延平疑惑。
赵霁平复心情,盯着面前这张玉雪可爱的脸,良久后,拿走延平手里的匕首,扔在案上。
柳氏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外,两只手紧握在一起,正犹豫着要不要跑回秋水苑给居云岫禀告一声,房门突然被推开。
柳氏立刻转头,延平抱着襁褓站在门前,眼神不豫。
柳氏行礼。
延平把襁褓交给她,不置一词,关回屋门。
柳氏心如擂鼓,不知屋里情形究竟如何,抱着襁褓先返回秋水苑。
居云岫等在屋里,心亦是悬着,虽然战长林已检验过滴血认亲的方法并不可靠,但如果今夜赵霁的血没能和这孩子的血融在一起,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
正思忖,外面传来脚步声,璨月先看到柳氏,迎上去,询问结果如何。
“相爷没有验血。”
柳氏语气难掩惊讶,握着孩子的手给居云岫看,两只手的手指头都是雪白的,没有半点伤口。
璨月也一愣。
居云岫垂睫沉吟,放开孩子的手,对柳氏道:“带她下去休息吧。”
柳氏应是,知道这是有惊无险,安心地抱着孩子走了。
璨月等人走后,低声道:“赵大人为何不验?”
居云岫道:“不忍心。”
璨月更懵。
居云岫忽然想到上次在修玉斋里翻到的一首词,吟咏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吟完,叹息:“他大概也没有想到,寻来寻去,他最终要寻的人本就在他身边,只可惜当时惘然,如今回首,已是人去楼空。”
第81章 . 押走 “战将军,跟我们走一趟吧。”……
七月流火, 热辣辣的日头终于开始发蔫,上午,暖而不燥的风吹着河岸垂柳, 长亭里, 一人垂首坐着, 手里握着一个鼓胀的荷包, 反复摩挲。
长亭外,一辆马车从绿柳掩映后驶来。
扶风勒住缰绳, 才喊完“吁”声,车帘被人掀开,乔簌簌迫不及待地从车里跳下。
战长林推开车窗,向长亭里望,乔簌簌已箭也一样地冲了进去,硬是吓得里面的猛汉站起来想躲开。
扶风忍俊不禁,一声笑完后, 又倏而沉默,望着亭里情景, 眼神里流露出哀戚。
风声萧萧, 乔簌簌站定在乔瀛面前, 眼睛看过他左脸上的两条刀疤,再看过他空荡荡的右侧袖管,眼圈一红,蓄满泪水。
“我就说,我看到过你, 他们还不信。”
风有些大,乔瀛那条空着的袖管飘着,他没有接这一句话, 只是凝视着眼前的人,沉默不语。
十六岁的乔簌簌跟四年前相比起来,肯定还是变了,而且变化还很大,尽管她仍然梳着双鬟髻,发髻上仍然别着石榴花。
他知道这朵花是特意为他别的。她怕自己长大太快,让他认不出来。
“你长大了。”
半晌,乔瀛才憋出这样一句。
乔簌簌抹眼泪,道:“我早就长大了。”
乔瀛低下头,想要用残存的右手拥抱她,抬起来时又犹豫地放下,乔簌簌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闷头扑进他怀里,大声道:“我早就长大了!”
乔瀛一震,拥住她后背,想到她为寻他一次次不顾一切离家远行,热泪夺眶。
云层蔽日,垂柳在风里飘曳,乔瀛用锄头在树角挖开一个坑,然后放下锄头,把先前一直摩挲着的那个荷包从怀里掏出来,交到乔簌簌手里。
乔簌簌打开荷包,朝掌心一倒,一大把花种出现在眼前。
她一笑:“是什么花?”
乔瀛道:“石榴花。”
乔簌簌点头,明白道:“你托长林大哥来家里送东西时,带来的那颗种子就是石榴花。”
三年前,乔瀛没能把雪莲花种子带回给她,委托战长林送去一颗石榴花种,同时,还有他的死讯,以及遗物。
乔瀛喉间梗着,敛目道:“开花了吗?”
“不告诉你。”
乔簌簌倾掌把一小撮花种放入土坑里,再用另一只手把泥土一抔一抔放进去,道:“自己回家看。”
乔瀛沉默,然后道:“好。”
长亭里,战长林安静地望着这一幕。
河风阵阵,岸上垂柳唰然招展,高大的断臂男人跟在娇小的少女身后,沿着河岸种花。
熟悉的画面令他走神,带他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那是个跟北狄鏖战的严冬,大雪融化后,战争仍然没有结果。肃王下令全军戍守边陲,等把敌人彻底驱逐出大齐国境才能回京,众将士疲惫,又兼思乡心切,逐日浮躁。
肃王等到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叫居松关率领众人前往城外河边植树,种花。
那一天,抱怨声最大的是嗓门最大的战平谷,他不敢抱怨肃王的命令,便抱怨河边的风沙太大,岸上的泥土太硬,又或是自己分到的树苗太小,花种则太多。
战石溪可怜他一个正儿八经的糙汉,上前“帮”他,扔给他一大把的花种,拿走他面前所有的树苗。
战平谷不肯干,追着战石溪骂骂咧咧:“全军上下就你这一朵花,你还不肯种花……”
众人在河边起哄,战石溪不听,拽着树苗大步昂首地朝前走。
战平谷还要追,居松关走过来,拦在他面前,用手指点他胸膛:“回去种花。”
夜幕低垂时,一排排的树苗密匝匝地挺立在河流左岸,沿着逶迤的流水延伸到落日尽头,像边境的长城,盘踞于绵亘的山脊上。
众人累倒在河岸上,望着眼前的风景,疲惫又茫然。
肃王来了,来回应所有人的困惑,他不提为何要植树、种花,也不提这些花何时开,何时能长大,他只指着他们开垦过的土地,说:“花开的时候,我们回家。”
三个月后,孟关役大捷,四十万北狄骑兵锐减过半,仓皇退至大齐边境百里以外。
花开的那一天,苍龙军班师回朝。
扶风走进长亭里,战长林目光一敛,收回遐思。
乔家兄妹二人还在岸上挖坑,撒种,一个沉默,一个聒噪,叽叽喳喳,像一群放养在河边的鸭子。
扶风微笑着,开口时,问的却是另一人:“乔将军以前在军中时,也种花吗?”
战长林道:“种。”
那次肃王下令种花,他麾下大半将士的花种全由乔瀛承包,他自己那些也全靠乔瀛帮忙栽种,他只亲自栽了一棵树苗。
乔瀛说,那是棵白杨树,既喜光,又耐寒,长大以后高大挺拔,最适宜守卫边疆。他点头,种完以后,拍拍那棵树苗说:“你们的种我后面,我在前头,给你们守岗。”
众人笑,并不客气,一个个往后挪,叮嘱他一定要守好。
他也大喇喇笑,反问自己哪次没给他们守好过,众人哄笑,立刻开夸,夸他是战神再世,夸他是常胜狼王,夸有他相护,他们不愁打不着胜仗,回不了家乡。
可是到最后,到那最关键、最重要的一班岗时,他确实没能再守好,护好。
眼前的一切忽然间变得有些刺眼,云层散开,日光漫射下来,眼里更刺痛。战长林道:“天黑前把人送回去,机灵点,别被赵霁的人发现。”
扶风一怔,侧目时,战长林已走了。
荷包里的花种被倒空,乔簌簌望着长亭外只身离开的背影,把掌心里的花种交给乔瀛,走回亭前。
“长林大哥怎么先走了?”
扶风收回目送战长林的目光,搪塞道:“临时有些事,要回城处理一下。”
乔簌簌“哦”一声,并不深究,只是想到一件事情,悄声道:“他跟郡主是不是已经和好了呀?”
扶风哑然。
乔簌簌因他没有否认,便知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秘密地道:“其实郡主嫁给大奸臣,只是权宜之计,目的是跟长林大哥联手给苍龙军报仇,对不对?”
乔瀛在河岸埋花种,专注平静,没有朝这边张望,扶风欲言又止,郑重道:“知道太多对姑娘没有好处,以后跟苍龙军相关的事,姑娘还是不要过问了。”
乔簌簌理解他这番话的含义,道:“我知道你们是想保护我,可是,我不想再做一个只能被保护的人了。”
扶风默然。
乔簌簌道:“生是苍龙军,死是苍龙魂。今日我能跟大哥再次相见,是因为有郡主和长林大哥,可是我也知道,有很多人的大哥再也见不到他们的亲人,再也回不到他们的家乡,我的大哥现在还活着,是因为不能让他们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蒙难。扶风侍卫,你回去以后,帮我跟郡主说一声吧,大哥可以做的事,我同样也可以做,只要他们需要,上刀山下火海,我们兄妹二人都在所不辞。”
扶风心中挣扎,皱眉道:“你大哥不会同意的。”
乔簌簌向河岸望一眼,道:“那他要是同意呢?”
扶风不语。
乔簌簌朝他笑道:“要是他同意,扶风哥哥一定要帮我转告郡主噢。”
扶风一愣,还没从这声“扶风哥哥”里回过神来,乔簌簌已掉头跑回乔瀛身边,提走树角的木桶,跑到河边打水去了。
晌午时,战长林徒步走回洛阳城,来到齐福斋喝酒。
最近洛阳城里还算太平,齐福斋也没有再被赵霁派人搜查,午后,大堂里座无虚席,生意正是兴隆。
战长林仍旧捡着最角落的地方坐,点了一坛酒,耳畔闹哄哄的,是一桌客人在讨论朝廷暂缓北伐一事。
“幽州、易州、魏州、洺州,再加上相州,整个河朔地区全在叛军的控制下,武安侯这回入主长安,又沿途招降,如今麾下共有五十万雄兵,面对这样的兵力,朝廷怎样随便出征?”
“说是这样说,可照我看,朝廷压根就没想着要出征过,先前定下什么北伐大计,不过是个安抚人心的幌子,不然,这长安城至于说弃便弃,讨伐的事至于说延便延?”
“唉,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朝廷现在没人没兵,如果昔日的苍龙军还在,大齐江山何至于碎成这般模样?别说是一个武安侯,就是十个、百个,也休想撼动有他们守卫的大齐,只可惜天妒英杰,二十万人,竟然全部战死雪岭,想起来,可真是令人切齿拊心啊!”
“嘘,有官差,快别说了。”
碗里的酒已见底,战长林有些木然地放下碗,正拿起酒坛再倒酒,一人出现在他桌边。
紧跟着,大堂里鸦雀无声,一块属于内廷的令牌被来人放在桌上。
“战将军,跟我们走一趟吧。”
今日是千秋节,宫里有大型宴会,皇亲及三品以上的朝臣必须携家眷出席。申时二刻,赵霁派人来秋水苑催居云岫出发。
“郡主这件衣裳太素,不如还是换一件?”
居云岫的妆容已定,因是出席宫宴,妆容自然比平日要精致,面绘花钿外,还画了斜红,配着垂珠眉、蝴蝶唇,乃是原长安城里最时兴的长庆妆。
既然妆容浓艳,服饰自然也不能太寡淡,璨月吩咐流霞、翠晴从衣橱里取来一套二色绫压金绣联珠礼服,给居云岫换上后,感叹道:“好久没见郡主这般打扮了。”
自从肃王府出事后,居云岫再没有出席过宫宴,自然也就不会穿着如此盛装。
流霞、翠晴二人侍立旁边,已然看呆。居云岫望着镜中久违的自己,良久后,淡淡收回视线。
“走吧。”
赵霁等在府外的马车里,正准备再喊延平派人催一次时,车外传来延平的汇报声:“大人,郡主来了。”
赵霁关上手里的奏折,眼往车窗外展,目光一凝。
正是日影西斜时,府门里阳光明丽,居云岫从日光里走来,高髻锦裳,首翘鬓朵,足踏珍珠高头履,仪态从容又高贵,仿佛从阆苑里漫步而来的神女。
赵霁眼神更深,一半似惊艳,一半也似憎恶,不及跟居云岫目光相触,皱着眉收回视线。
少顷,璨月伺候居云岫登车,赵霁坐在一侧,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马车驶离赵府,居云岫正坐另一侧,及至皇宫大门遥遥在望时,才打破沉默:“相爷最近可还顺利?”
赵霁漫声:“不顺利,郡主会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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