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马车准时离开别院,战长林上车,关了居云岫在望着的那扇车窗。
“舍不得,就自己回来看。”
车窗那头,是被琦夜抱在怀里擦着眼泪的恪儿。
居云岫默然不语,坚持推开车窗。
今早走的除她以外,还有恪儿这些天日日守着的小白,再加上战长林执意随车相送,这小家伙指不定以为自己被抛弃了。
可是又不敢大声哭,故而只是抽着鼻子,反复用袖子擦拭眼泪。
居云岫眼圈也跟着潮了。
“他很爱哭,但是很听话,以后要是犯错,你不要吼他,耐心跟他讲,他会明白的。”
战长林伸手揽住她,有点委屈:“你看我何时吼过他?”
他在这家里,地位只怕比小黑都还低,哪里有资格去吼恪儿?
何况他本来脾气就挺好。
马车已驶入树林,院里的人再也望不到了,居云岫敛回目光,战长林伸手关上窗。
“乔簌簌眼下在齐福斋住着,你那边要是没问题,我尽快安排乔瀛他俩见一面。”
当年苍龙军统共就剩下那么点人,乔瀛又是亲信中的亲信,要是情况允许,战长林肯定还是希望他能早些跟亲人相认。
居云岫没反对,说了个大概的时间,战长林点头,又道:“你介意她到赵府里跟你一块住吗?”
战长林向乔瀛提这个方案,一则是希望乔瀛能放心,二则也是想多让一个信得过的人待在居云岫身边,他本以为居云岫会同意,谁知得到的回应是“介意”。
战长林一愣,立刻在脑海里搜查居云岫拒绝的缘由。
居云岫主动告诉他:“她是乔瀛的妹妹,是你的妹妹,但不是我的妹妹,我没有收容她的义务。”
战长林正搜到那次在奉云城匪寨里闹误会的一幕,心知是那次没把事情解释清楚,想到这件事竟然在居云岫心里搁了这么久,不由后悔又后怕。
“她不是我妹妹。”
战长林先斩钉截铁澄清这一点,然后认错:“给她叫‘长林哥哥’,是我不对,那时候她还太小,第一次叫时,我想到你,没留神提醒,后来每次见面都有提过,可她以为这样叫能跟我套近乎,不肯改,再后来……”
居云岫目光撇开,神色明显变冷。
战长林悬着心:“再后来便是在寨里碰上。”
其实,如果极力制止、道明实情的话,乔簌簌应该是会改口的,可是那时候战长林没这样做。不这样做的原因他没敢讲,因为这个原因是他在某个程度上也跟赵霁一样,在乔簌簌那声稚嫩的“长林哥哥”里找到了以前的自己和居云岫。
他知道这样的想法很混账,可是那时候,他没能抵抗住这声称呼带来的回忆的诱惑。
居云岫坐在车里,没再追究,战长林愧疚的同时,松了一口气,抱着人安抚:“介意那就不让她进赵府了,到时候,我让乔瀛自己安排就是。”
又补充:“我也不会去安排她的。”
居云岫不再接这一茬,静默少顷后,问:“你打算何时带恪儿回长安?”
战长林这次回答很快:“下个月底。”
下个月,是七月。
七月,有太多跟回忆相关的日子。居云岫想到他这样的做的缘由,眸底微黯。
“我不会给你庆祝生辰的。”
居云岫提前打招呼。
战长林笑:“行,那我给你庆祝,我们爷俩都给你庆祝。”
居云岫转开脸。
战长林黏着她,道:“再庆祝一个七夕,如何?”
居云岫不留情面,道:“没有人会愿意跟姘头共度七夕佳节。”
战长林咬牙,奈何还是不敢发作:“谁说的,你也是我姘头,我就很愿意跟你一块过。”
居云岫斜乜他。
战长林大喇喇耸眉:“我说错了?赵夫人,我的姘头?”
居云岫真是没想到有一日他竟能把“赵夫人”喊得这样理直气壮,到底是低估了他的厚眼皮,剜一眼后,懒得再理会了。
赵霁是这日夜里抵达赵府的,因为白日等了整整一天没见着人,居云岫还以为扶风报信有误,临到睡前,突然听到翠晴、流霞两个赶来通传,只好吩咐璨月取来衣裳,重新穿上。
柳氏抱着孩子住在秋水苑主屋的耳房里,听闻动静,来问居云岫可要带着孩子到前院去迎接,居云岫想到孩子的身份还没有公开,赵霁也肯定会来秋水苑找她,便叫柳氏不必走动,安心等在房里便可。
果不其然,大概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赵霁便领着延平过来了。
“恭迎相爷!”
“相爷可回来了!”
翠晴、流霞一行最是积极,恭迎声难掩喜悦,跟这声音一比,居云岫的迎接便多少显得寡淡,乃至于敷衍了。
赵霁玉立灯下,目光在她身上盯了一会儿,撤开。
居云岫吩咐柳氏去耳房里抱孩子过来。
屋里静默,赵霁没流露什么神色,直至柳氏返回,主动把襁褓里的孩子送到赵霁眼前,他才瞥去一眼。
灯光昏黄,孩子熟睡着,五官瞧不清楚,可是肤色白皙,睫毛浓黑,嘴唇嫣红,肉嘟嘟的一个,瞧着就叫人欢喜。
赵霁没能忍住,眼底明显亮起光芒。
“孩子的生辰是六月初八,还有八日便满月,相爷记得叫管家筹备满月宴。”
居云岫在旁边提醒,赵霁这才定住神,回道:“不用管家,你来吧。”
居云岫一怔。
赵霁盯着她,道:“心月回来前,孩子就寄养在你名下,你是主母,满月宴由你来办最合适。”
居云岫一时猜不透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相爷是不打算再对我设防了?”
赵霁不答反问:“准备睡了?”
居云岫头发是散下来的。
居云岫眉微蹙,心里疑云更深,回答“是”,言外之意也是请他离开。
可是赵霁今夜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都退下。”
众人一愣,柳氏抱着孩子,有些不知所措,璨月也悬起心来,犹豫着要不要走。
居云岫示意她二人退下。
很快,屋里所有的侍从被屏退,屋门一关后,气氛更沉凝,居云岫盯着赵霁,发现他目光深冷,心里开始戒备。
第80章 . 威胁 “不忍心。”
“四殿下买走的那个女郎, 是你安排的?”
赵霁单刀直入,不再有任何铺垫。
居云岫提起来的心反倒稳住,想到他在汴州跟居昊一起办公, 多半是发现什么端倪, 派人去查了, 承认道:“是。”
赵霁眯眼:“你到底想做什么?”
上次在这间房里, 两人明明说好目前只是联手扳倒太子居桁,并没有提及要对四殿下居昊下手。
居云岫道:“弑杀太子, 乃是抄家灭门之罪,相爷总不会是想亲自动手吧?”
赵霁沉默,目中寒芒更盛:“你想要借刀杀人?”
居云岫迎着他锋利的注视,没有否认。
晋王后宫美人无数,生育的子嗣也不少,可是长大成人的皇子只有居桁、居胤、居昊三人。
居桁是先皇后高氏所出,乃是正儿八经的嫡长, 虽然母族高氏式微,可因岳父王琰逐渐在朝中崛起, 他本人能力也不算差, 是以储君之位并没有被动摇过。
居胤是贵妃膝下唯一的子嗣, 也是这三人中最混账、最嚣张的一个,生前行事傲慢,跟居桁素来不合。
至于老四居昊,母妃身份不算高,但人比前二者都聪明, 又有一副跟晋王年轻时极其相似的皮相,故而一直甚受圣宠,如果居桁倒台, 那下一个被册封为储君的基本上就会是他。
既然这最后的成果注定会落入他的手里,那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拉他入局?
“居昊自幼跟居胤一起长大,二人手足之情很深,如今居胤暴毙,王琰身负嫌疑,却因居桁一力相护,有惊无险,重返朝堂,居昊对此作何感想,相爷应该比我清楚。杀掉居桁,意味着储君空缺,居昊上位,他既能获利,又为何不能做这把刀,与我们一起谋利?”
赵霁沉声:“争权夺位,岂有你想的这般简单?”
居云岫坦然道:“是不简单,所以才要跟相爷结盟,毕竟这争权夺位之事,相爷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赵霁眼神一变。
居云岫眉目不动,眸光凛然:“跟当年四王夺嫡相比,今日这一局,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
昔日先皇拒不立储,肃、永、宁、晋四王龙争虎斗,建武三十年冬,先皇溘然驾崩,肃王战死雪岭,永王、宁王在某人的策划之下于宣武门前发动宫变,最终被蛰伏暗处的晋王一网打尽,两座曾经耀极一时的王府,也从此沦为废墟。
那一年,皇家人的血几乎流尽宫城的每一个角落,他赵霁则靠着这片血海一举成名,成为当朝最年轻、最有为的丞相,洛阳赵氏也从此超越长孙一脉,成为大齐最荣耀的士族。
如何争权夺位,如何让皇室里的手足自相残杀,这天下,不会有人比他更在行了。
赵霁一言不发,反复审视着居云岫这双清亮的眼睛,他竟像是第一次认识此人,心底再无以往的旖旎,有的全是对于一个政客的提防、剖析。
“你是想要以牙还牙吧?”
居昊一旦谋杀居桁,下一个目标便注定是当今圣上,居云岫这一招,最终目的并不在于借刀杀人,而是要利用居昊这一把刀,令晋王一脉同室操戈,自取灭亡。
便如同当年的永王府、宁王府一样。
“世人都说居昊跟年轻时的晋王最像,让他重温一下自己当年登上皇位的情形,不是挺有意思的吗?”
居云岫知道瞒不住,因而也并不瞒,朝他笑笑:“况且军师都还是同一位,这样精彩的戏,千载难逢。”
赵霁眼底凝着霜。
居云岫催他回应:“相爷不感兴趣?”
赵霁申明道:“我只答应过你杀掉太子。”
居云岫不以为然,道:“让居昊杀太子,是两全其美中的两全其美。”
赵霁明白居云岫的意思,杀掉太子后,最大获利者必定是居昊,他与其到那时再去攀附,不如一开始就明确阵营,以谋士的身份协助居昊夺权,铺稳日后的权臣之路。
至于居云岫能不能顺势拿下居昊,弑杀晋王,他仍然是有掌控权的。
换而言之,如果他坚持不愿投诚,大可在居昊扳倒太子以后跟居云岫宣战。
屋里再次沉默,居云岫静静等候着赵霁的回复,少顷后,赵霁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那一位的主意?”
“那一位?”居云岫眉微颦,想到他所指,眸光变幻。
赵霁点破道:“武安侯,是居松关吧。”
居云岫抿唇不语。
赵霁便知自己猜对,当年战长林送回来的那一批尸首,只有居松关那一具是面目全非的。
“所以要居昊做刀,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居松关的主意?”
赵霁执着于这一点,居云岫沉吟片刻后,回答:“我的主意。”
“居松关有近五十万叛军在手,想要报仇,向洛阳发兵便是,为何要你孤身犯险,煞费苦心布这场局?”
居云岫不答反问:“相爷会让这五十万将士进入洛阳吗?”
赵霁咽住。
答案当然是否。
非但是否,他还会不惜一切代价歼灭叛军,夺回朝廷在此以前丢失的城池,到那时,叛军跟朝廷之间必然会有一场恶战。
“相爷是胸怀天下之人,应该能明白家兄的用意。”
居云岫的这句话堵住了赵霁后面所有的疑惑、质问,他总不能反驳,他心里并没有天下人。
“三殿下一案没那么容易糊弄,你布的局虽然精巧,可有一个人太显眼,只要顺着他往下查,真相迟早有一日会浮出水面的。”
居云岫蹙眉,这个人指的是战长林。
“王琰在查他?”
赵霁不否认,居云岫便知道是了。
朝堂上的动向,到底还是他更清楚。
战长林拦亲那日,正是居胤暴毙于赵府那日,从时间上来说,他是有作案嫌疑的,况且晋王对雪岭一案一直耿耿于怀,如果王琰在这时候提名战长林,晋王必定会派人彻查。
居云岫目光渐沉,良久道:“那就劳烦相爷遮掩一下了。”
赵霁失笑,冷然道:“我不可能为他做任何事。”
居云岫正色道:“这不是为他做事,是为我们做事。杀害居胤的凶手只能是王琰,唯有如此,相爷才有理由说服居昊弑杀太子。”
赵霁正想反驳,居云岫道:“心月因为孩子被夺走,情况一直不稳定,相爷如果心疼,事成以后,到长安去见她一面吧。”
赵霁眼底寒芒掠过,居云岫这句话,是在诱惑,更是在威胁。
“什么叫不稳定?”赵霁语气不善。
居云岫模棱两可,道:“骨肉分离,身心俱伤。”
赵霁脸庞被阴翳覆盖,眼底冷森森的,令人难以迫视。
居云岫不再多言,道:“时辰不早,相爷舟车劳顿,想必也乏了,明日还有要事要忙,我就不多留了。”
赵霁眼神沉沉,到底没有再流露自己对心月的关怀,转身后,推门离开。
延平跟进书斋,想到刚才在主屋里的所见所闻,提醒道:“郡主心思深沉,大人可要验一验孩子是真是假?”
长安城现在守备太严,他们的人几次想要溜进去打探心月的下落都没有成功,万一这孩子是冒充的,那大人可就亏大了。
赵霁靠在椅背上,脸仰着,眉间疲惫很深,似没有听到延平在说什么。
延平提高声音:“大人?”
60/91 首页 上一页 58 59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