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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僧——水怀珠

时间:2021-12-15 10:01:53  作者:水怀珠
  庭院古树在风里哗然作响,天幕已彻底被夜色泼黑,居云岫望着远方无垠的黑夜,咽下杯中烈酒。
  “大恩即大仇。”
  一杯饮尽,居云岫扔掉空杯,起身离开。
  风仍在吹,满庭里落叶飘飞。
  战长林从肃王府里出来时,已快亥时,府邸里外都没有灯,长街上黑漆漆的,就只一辆挂着灯笼的马车停在大门外。
  副将等候在马车上,悬着心,生怕战长林今夜睹物思人,彻底不肯出来,听到开门声时,激动得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副帅!”
  战长林伸手戴上面具,径自上车,散发的冷气比来时更重。副将想到他一连数日被“武安侯”拒之门外的事,又一想这府里的回忆,黯然无言。
  他必然是又想到那些难过的事了。
  战长林到底没有在宫外置办房产,带回恪儿后,仍旧住宿在承庆殿。
  回到殿里时,已是亥时二刻,战长林摘下面具,洗浴完后,走到床边掀帐上榻。
  恪儿蜷成一小团睡在最里面,小嘴翕张着呼吸,战长林蹙眉,伸手一摸他脸颊,果然有没干完的泪痕在。
  他又在入睡时偷偷哭了,哭到鼻塞,这才要用嘴巴呼吸。
  战长林心里发疼,起身往外,吩咐侍女送来一盆热水,用帕子浸水拧干后,上床给恪儿擦脸。
  恪儿从混沌的梦境里醒过来。
  “鼻涕擤了。”
  殿里没点多少灯,幽微光线里,耳畔落下熟悉的声音,恪儿瓮声:“战长林……”
  “嗯,我在。”这次的声音温柔了一些,战长林用热乎乎的帕子包住他鼻头,“快擤。”
  恪儿听话,乖乖地擤了。
  擦洗完,恪儿抱着被褥坐在床上,已失去睡意。
  战长林吩咐侍女拿走盆帕,重新上床来,抱着恪儿躺下。
  父子二人同枕而眠。
  恪儿靠在他散发着热气的胸膛上,道:“我想阿娘了。”
  战长林抚着他后背,道:“今日不是有舅舅陪你吗?”
  恪儿可怜巴巴道:“我不要舅舅,我要阿娘。”
  战长林欲言又止,洛阳那边不尘埃落定,恪儿便不能见到居云岫,这一等,少不得要小半年,战长林忽然不知道该怎样哄他。
  “阿娘很想念舅舅,可是不能陪他,你先替阿娘陪一陪好不好?”
  “陪完舅舅,阿娘就会来陪我吗?”
  恪儿的声音越来越乖,他不吵不闹,只想等来阿娘。
  战长林心疼着。
  “嗯,当然。”
  “那就陪多久?”
  “不久,今年下雪的时候,阿娘一定回来。”
  恪儿想到下雪,跟着想到一些美好的画面,有暖融融的炉火,白绒绒的雪花,还有案上满当当的、各式各样的礼物,居云岫会抱着他坐在案前,陪他一样一样地拆。
  回忆涌起,思念更甚,恪儿知道再问也没有结果,重新闭上眼睛,想到梦里找一找居云岫。
  战长林伸手关上他翕张的嘴。
  “不许用嘴巴呼吸。”
  恪儿懵懂地抬头。
  “为什么?”
  “会变丑。”
  “为什么会变丑?”
  “因为丑人睡觉喜欢用嘴巴呼吸。”
  “为什么仇人睡觉喜欢用嘴巴呼吸?”
  “……”
  后半夜,窗外下起潇潇秋雨,战长林伴着雨声醒来,手臂被恪儿抱着,有点发麻。
  今早上有一些重要的军务要处理,战长林小心地拨开恪儿的手,缓慢起身,下床时眉头突然一皱。
  身上居然在疼。
  战长林坐在床边,缓了一会儿后,要起身,手臂又被抱住。
  是恪儿。
  战长林回头,看到恪儿用力睁开朦胧睡眼,抱歉道:“吵醒你了?”
  恪儿摇头,抽回一只手揉揉眼睛后,重新用抱住他,蹭上来:“你又要走吗?”
  战长林吞回那一声“是”,揉着他脑袋:“等你起床,带你去见舅舅。”
  恪儿眼睛里明显没有神采。
  战长林笑:“不想?”
  恪儿勉强抿嘴,爬起来:“我替阿娘陪他。”
  战长林笑出声,倏而想到什么,道:“舅舅这些天都跟你做什么?”
  恪儿老实道:“念书,写字。”
  战长林心说难怪不吸引恪儿,但还是要给居松关挽回些颜面:“舅舅的字很好看吧?”
  恪儿摇头:“没有阿娘的好看。”
  战长林挑眉。
  恪儿认真地想了想,比划:“比你的好看一点点。”
  战长林啼笑皆非:“不要为诓我留下来说假话。”
  恪儿噘嘴:“我没有说假话。”
  二人说话间,侍女闻声进来,伺候二人洗漱,拾掇完后,窗外天光才亮,然而大雨还没有停。
  战长林抱起恪儿,撑着伞步行到万春殿。
  奚昱照旧到大殿门口来接人,战长林收伞,放下恪儿后,朝殿里望一眼。
  “先送恪儿进去,我有事跟你聊聊。”
  奚昱眼神微变,示意身后的侍女领着恪儿入殿。
  “何事?”
  殿外雨声哗然,奚昱恭谨地站着。
  战长林不知道为何,早上醒来后身上的旧伤便一直隐隐发痛,他下意识挺直腰,目光凝着奚昱身后的大殿:“云老也在里面?”
  每日辰时是云老来给居松关复诊的时间,奚昱回是。
  战长林点头:“跟你家少帅说一声,忙完这两天后,我回一趟洛阳。”
  奚昱想也不想:“不可。”
  战长林皱眉。
  奚昱忙补充:“少帅不会答应的。”
  战长林眉间阴翳更深,隐忍着心里的火气:“那你叫他出来,给我一个不答应的理由。”
  奚昱一脸为难:“少帅重伤刚愈,军中大事还是要靠公子分忧,何况小郎君在宫里就只认您,您走后,他怎么办?”
  战长林想到昨日恪儿偷偷哭泣后的模样,反驳的话梗在喉咙里。
  奚昱道:“洛阳那边还在筹划当中,公子不用心急,时机到时,少帅自然会让您赶去支援郡主的。”
  战长林一肚子的话被硬生生堵住,想到始终对自己怀有成见的居松关,想到跟自己相隔千里的居云岫,心头不受控制地烦躁起来。
  “他到底为什么不肯见我?”
  这个问题,战长林以前困扰过,现在更困扰,哦不,与其说困扰,不如说是悲愤、痛苦。
  奚昱目光深敛,低声道:“少帅说了,除非公子能带着郡主回到他面前,让郡主亲口承认已原谅你,否则,永生不见。”
  战长林琢磨着这句“永生不见”,冷哂出声,点头称好,拿着伞转身离开,下台阶时,膝盖突然一麻。
  “公子!”
  奚昱伸手扶,战长林已站稳,推开他。
  大雨泼溅在地砖上,台阶上溅着水珠,战长林握拳站稳,撑起伞阔步离开。
  奚昱望着他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目光里慢慢透出泪意。
  “这会是你们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奚昱回头,一个六旬老者站在殿门前,精神矍铄,眼神凛然。
  “云先生。”
  奚昱颔首行礼。
  云老望着战长林离开的方向,一声不吭,从奚昱身边离开,撑着伞走入雨中。
 
 
第92章 .  重逢   “大人别来无恙。”
  居松关醒来以后, 长安城局势跟先前相比又稳定了许多,私底下仍揣着造反心思的那一拨人彻底偃旗息鼓,类似梁昌进之流的事件没有再起苗头。军中上下齐心, 一派整肃, 可是战长林知道, 这和平气象能持续的时间有限, 后面等着他们的,还有一次更猛的风雨。
  如今以长安城为主要据点的五十万人马全打着“奉天靖难”的名义效忠于武安侯麾下, 说上台面些,是奉天意清君侧,杀奸佞;说难听一些,就是替武安侯杀暴君,夺天下。这些人中,虽然大半以上是各州府投诚的地方军,可不少手握兵权的将领仍是武安侯的旧部, 如果让这拨人知道自己追随多年的主帅早已被冒名顶替,所谓的叛军主帅, 其实是当年在雪岭“战死”的肃王府世子, 那这一拨人估计又要做一回梁昌进, 替那两年前就已葬身火海的武安侯报仇雪恨,讨回公道了。
  当务之急,还是要未雨绸缪。
  忙完回到承庆殿,已是晌午,大雨终于有点收歇的意思, 身上也没那么疼了。战长林把收起来的雨伞交给门口的侍女,困意袭来,迫切想回床上躺一躺, 进殿后,却见案后坐着一人。
  “云老?”
  战长林意外。
  云老今年已有六十多岁,须发尽白,身形瘦削,然而双目炯炯有神,透着不怒而威的凛然之气,很少有人能招架住他盯人的眼神,战长林算是少数人中的一个。
  “把衣服脱了。”
  云老淡然出声,语气里有令人不敢不从的力量,战长林一怔后,很快想到早上在万春殿门口下台阶时旧伤发作的事,扯唇:“大白天的,跑到我殿里来叫我脱衣服,您老这是什么嗜好?”
  云老不理他的调侃:“脱,还是不脱?”
  战长林心知避不开,转头屏退殿里的侍女:“还不退下,本帅的身子是尔等能看的?”
  四名侍女羞红着脸,垂首而退。
  战长林坦然宽衣解带,顺势朝寝殿方向走:“还是在床上打光条自在一点,劳驾云老移步吧。”
  云老瞄他一眼,终究没有多说什么,拿起药箱跟进寝殿里。
  战长林动作快,人已趴在床上,上身赤裸。
  云老一眼看到那背上的伤势,白眉一拧。
  “何时伤的?”
  “四个月前。”
  战长林下巴抵在枕头上,眼睛里没什么情绪。
  云老脸一直沉着,放下药箱后,过来检查伤势。肩背是烧伤兼被重物砸后的淤伤,后者已经没多少痕迹,但烧痕还在,而且严重程度不低。除此以外,肩胛、腰侧还有其他外伤,或是刀伤,或是箭伤。云老眼神渐冷,抓着裤腰带往下一扒,战长林猝不及防,捂住屁股,两条大腿上的伤疤袒露无遗。
  这样的一具身体,说是遍体鳞伤也不为过。
  云老站在床边,沉默。
  战长林把裤子提起来,淡声:“天凉,别冻坏我。”
  云老眉头皱得更深,深吸一气后,在床边坐下,给他把脉。
  战长林不喜欢叫苦喊疼,但也没有讳疾忌医的毛病,何况这身体不养好,居云岫便要受连累,今日旧伤发作的事,他还是在意的。
  “今天早上醒来身上就在疼,尤其是腿,现在好一些了。”
  云老给他诊着脉:“早该疼了。”
  战长林抬起眼。
  云老没看他,语气沉厉:“三年前你在我门口倒下去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自己心里有数。”
  战长林想到三年前,目光一敛。
  那时候他身上的伤可比这一回严重得多,要不是倒下的地方是云老家门口,估计就一头栽进黄泉里了。
  “可您老人家不是神医么?”
  “我是神医,可你不是神仙。”
  战长林哑然。
  云老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他是神医,可神医医术再高,也救不了一个三番五次朝阴曹地府里奔的莽汉,他战长林也是命硬,阎王爷才不肯收,可不收命,不等于不收取代价。
  程大夫在别院里提的那一番话再次响在耳边,战长林垂下眼。
  细想来,他今年二十有五,似乎确实不再是以前那样可以横冲直撞的少年了。
  “以后会经常这样?”
  战长林向云老确认旧伤发作的频率,如果他没猜错,应该跟最近天气变化相关。
  云老道:“阴雨不止,寒气袭身,旧伤便会发作。”
  战长林心道果然,又问道:“能不能调养?”
  云老语气不明:“你会调吗?”
  战长林:“当然会,我要长命百岁的。”
  云老:“那就别再打仗。”
  屋里安静片刻,战长林笑:“怎么可能?”
  云老不做声,照他看来,这两年的仗战长林就不该打,要是不打,这旧伤不可能这样快发作,他的戎马生涯也还能延续到四十多岁,可是打了,发狠地打了,透支的结果便是身体的早衰。
  “至少还有再打一回。”
  像是听到云老心里的声音,战长林放缓语气,最后一仗事关苍龙军成败,他不可能不打。
  “打完我就养一养,养三年,管够了吧?”
  云老看着他。
  战长林一脸乖相,笑道:“顺便再请教一下您老人家,妇人睡眠不好,该如何调理?”
  云老目光一深。
  “郡主睡眠不好?”
  战长林不介意被猜中心事,嗯一声。
  云老指尖顺着他脉搏移动,思绪一飘。
  三年前的初春,居云岫在大年初九那夜生下恪儿的消息传至神医谷,因为是难产,险些九死一生,那一晚,战长林没有跟着众人一起庆祝。
  他一直是把居云岫难产之事归咎于自己身上的,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跟谷里的人请教如何给妇人做产后调理,并把所获事无巨细地写下来,大概是想寄回王府里去。
  可那段时间狗皇帝一直派人盯着肃王府的动静,后来又发生武安侯一事,他在太岁阁跟武安侯府之间轮轴转,也不知道记下的那些东西最后下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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