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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僧——水怀珠

时间:2021-12-15 10:01:53  作者:水怀珠
第94章 .  惊雷   “所以……郡主要牺牲自己?”……
  长安最近两日都是阴天, 云层厚厚地压在城外,像是蓄着一场大雨。
  街角一家药铺里,战长林把一瓶丹药放在柜台上, 掌柜打开, 验完以后, 微笑道:“回军爷, 这些都是强身健体的丹药,服用以后, 能调补气血,固本培元,没有什么问题。”
  战长林不动,一切神情藏在面具底下:“你再看一遍,这些是什么药。”
  掌柜一怔,被对方的炯炯目光弄得心慌,再次把丹药嗅过一遍后, 肯定地道:“确实是扶正固本的丹药呀,这用的鹿角胶、半枝莲、天冬都是常见的药材, 倒是人参品质不错, 少说也要……诶, 军爷?”
  战长林拿回药瓶,一双眼沉着,莫名令人悬心。
  “军爷?”掌柜低声。
  战长林一言不发,把药瓶放回衣襟里后,转身离开。
  今日的巡视已结束, 副将开道,马车迎着残阳驶回皇宫,战长林坐在车里, 眼里布满阴翳。
  三日前,云老拿药的反应再一次跃至眼前。
  ——谁给的?
  ——程大夫啊。
  ——这药是不是也不能再吃?
  ——随意。
  ——真没问题?
  ——没有。
  所以,那日的云老并没有撒谎,这所谓“避孕”的丹药的确不会妨害他的身体,对他撒谎的人,是别院里的程大夫。
  可是,为什么?
  ——公子,是药三分毒,不是我危言耸听,你身体再强健,也终究不是铜筋铁骨,上回能挺过来,一半是底子厚,一半是命大,眼下虽然看着恢复了,但根基已损,日后旧伤发作,还不知后果如何,再吃那些阴寒伤身的药,只怕……
  ——你就回去配副药,要是怕伤我身,就想办法配个不阴不寒的……
  难道,程大夫是因为怕伤他身体,又配不成不阴不寒的避孕药,这才故意把伤身的避孕药配成补体的丹药?
  战长林的脸仍然青着,他竟有一种本能的反应,不,不是,程大夫那样老实巴交,小心翼翼的人,不可能有这样大的主意。
  那,原因是什么?
  七夕那夜,画舫四周人声喧闹,居云岫的一句话忽然掠至耳边——
  “也许吃也是白吃。”
  战长林一个激灵,振动在胸腔里的心脏竟有一刹那的停滞。
  那夜良辰美景,他在画舫上吻居云岫,情动时,问她今夜可还方便,她回不方便,言外之意便是癸水来了。
  他们在别院里做过许多次,她没有怀上,他欣慰自己吃药有效,感慨程大夫的丹药果然有效果,她便似笑非笑回他:“也许吃也是白吃。”
  那时候他还以为她在揶揄他“枪法不准”,气恼地吻回去,现在想来,那究竟是一句调侃,还是一句真相?
  授意程大夫换药的那个人,是不是居云岫?
  为什么?
  三日前,云老明明一嗅之后便知道这并不是避孕的丹药,却并没有当面告诉他真相。
  这又是为什么?
  胸腔里的震动声越来越快,许多压抑多时的疑惑一个个地从心底震出来,战长林手足开始发冷。
  白昼渐短,天际云霞一散,夜幕便笼罩下来,万春殿里燃起宫灯,恪儿牵着小黑狗,围着一人在庭院里玩耍。
  那人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袍,戴着流霜般的银色全脸面具,拄着手杖站立树下,肩后青丝用一支云纹玉簪半束着,随着晚风飘扬。
  “舅舅,给你。”
  恪儿从树后摘来一朵灿黄色的小花,珍而重之地交到这人手上。
  那人接住,低垂的眼眸里透着笑影。
  奚昱安静地站在一边,没有打扰。
  恪儿又跑回树角,蹲在地上捡梧桐叶,小黑狗突然“嗷”一声,朝大殿门口跑去。
  恪儿侧目,跟着喊道:“战长林!”
  握花之人的手一震。
  奚昱目光闪动,迅速转身向大殿门口行去。
  战长林这回进万春殿没让人通报,一进来,便看到在树下拄杖而立的那抹人影,可惜没等看清,奚昱便走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战长林!”
  “嗷嗷!”
  恪儿跟小黑扑过来,战长林弯腰把人抱在胸前,另一只手牵起狗绳。
  奚昱紧跟着驻足在面前,恭谨一礼:“公子。”
  战长林眉眼沉着,没做声。
  奚昱留心他的神色。
  “我给舅舅摘了花。”
  恪儿打破沉默,声音脆生生的,仔细听,有一点邀功的意思。
  战长林哦一声,掀眼朝树下看,那人很明显地侧身,避开他的审视。
  战长林眼底阴翳更深。
  “舅舅喜欢吗?”
  “喜欢呀,舅舅的眼睛笑了。”
  战长林的目光仍锁着树下。
  奚昱微移一步:“公子下次进殿,还是派人通传为好。”
  视线再次被挡,战长林下颌绷着:“是,下次进宫门时我就叫人来报一回,省得被我看到不该看的。”
  奚昱眉间一蹙。
  战长林喉结收着,良久后,艰难地敛回目光,压着那些喷薄在即的质疑,转身离开。
  恪儿趴在战长林肩头,一路上,耳畔只有脚步声、风声。
  回殿后,侍女送上晚膳,恪儿挨着战长林,仰头看他:“你今天不高兴吗?”
  战长林没应,屈膝坐在案前,心事藏在面具底下。
  恪儿想看他的脸,伸手去摘,被战长林握住手。
  “战长林?”恪儿疑惑。
  战长林深吸一气,把遐思收回来:“吃饭。”
  恪儿的心里揣着更大的疑惑及失落,乖乖坐回案前,捧起自己的碗。
  二人的晚膳并不丰盛,但都是彼此爱吃的菜肴,战长林把一块蜜煎豆腐夹到恪儿碗里,恪儿一怔后,抿起嘴笑,忧愁消散。
  很快,战长林碗里多了一只大鸡腿。
  堵塞胸口的郁邑被暖流冲散,战长林五味杂陈,伸手揉一下恪儿脑袋,眼底心事忽而又更重一层。
  饭后,恪儿黏在战长林身边开玩具匣,吹居云岫送给他的陶埙玩。
  战长林道:“今日跟舅舅做了什么?”
  恪儿如实道:“念书,午睡,散步,捉迷藏。”
  “没有写字吗?”
  “没有。”
  恪儿放下吹腻的陶埙,从玩具匣里掏出两个泥叫叫,拿一个递给战长林。
  是半年前他们在奉云县庙会上买的。
  战长林接住,一些画面浮动眼前,心口更如被刺一样。
  “记不记得舅舅的字长什么模样?”
  恪儿吹着泥叫叫,点头。
  战长林一默后,起身走到寝殿里,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封信。
  “是这样的吗?”
  战长林把信打开,摊在恪儿面前。
  烛灯燃在案角,光影里,信上字迹笔势刚健,矫若惊龙,一行行看下来,就算不知所写为何物,也很难不被其激荡纸上的气势折服。
  恪儿摇头:“不是这样的。”
  战长林的眼眶一瞬间发红,挤出一笑:“要看清楚哦。”
  恪儿放下泥叫叫,肯定地道:“很不一样的。”
  战长林点头,收走信,笑着又揉一揉恪儿的脑袋。
  恪儿蹙眉。
  战长林的手在发抖。
  “今夜我有点事,叫琦夜陪你睡一晚,好吗?”
  恪儿听到战长林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是哑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但他发现今晚的战长林有些不一样,他大概是真的有难受的事。
  恪儿握紧手里的泥叫叫,没有反对,点点头。
  战长林叫来侍女。
  恪儿走后,大殿里空而冷,冷而静,疾风吹着覆压窗柩的树影,飒飒响声震荡四周。
  战长林握着那封信,走回寝殿,来到窗前,沉默少顷后,“啪”一声推开窗。
  压在风声底下的细碎水声传来,开窗后,战长林才发现外面下雨了。
  银丝被裹挟风里,飞溅在脸颊上,手上,手里的信上,战长林想到刚才恪儿的回答,指节发白。
  ——舅舅的字很好看吧?
  ——没有阿娘的好看。
  别院里,一盏烛灯影影绰绰,案几上,摆着居云岫刚用过的笔墨纸砚。
  ——所有人的字你都能模仿吗?
  ——嗯。
  ——居松关的也能?
  ——能。
  风声啸耳,信在手里蜷缩成纸团,一个巨大的秘密似困兽挣破铁笼,山崩地陷,一幕幕画面如碎石砸向胸膛。
  奉云县驿馆里,黑夜茫茫,从居云岫房里回来后,一封盖着太岁阁泥封的密信凭空出现在窗前。
  是“居松关”写来的,以军事为由催他速回长安。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他到居云岫房里去前,她正在屋里写字。
  窗前的案几上残留有墨香。
  两天两夜的奔波后,他披星戴月赶回长安城,在空荡荡的万春殿里,见到阔别两年的“居松关”。
  因为战中受伤,“居松关”再次病倒,一声不响躺在床上,他伸手想摘他的面具,被奚昱阻止。
  ——公子,少帅不愿任何人再看到他的脸。
  数日后,他决心趁着赵霁前往奉云接亲,对他暗下杀手,居云岫提前获悉消息挺身而出,茂县河水边,他们开诚布公,关公庙里,又因为前往洛阳卧底一事再起争执。
  ——做此决定的,究竟是他,还是你?
  ——没有分别。
  洛阳赵府大婚,居胤伏诛,长安城里突发军变,他再次赶回太极宫,处理完梁昌进一行后,走入万春殿。
  奚昱如影随形。
  ——我每次进来你都要跟着,是怕我杀他不成?
  ——殿里没有其他人在,我怕少帅突然醒来,身边没人伺候。
  他懒得理这些琐碎的理由,走到“居松关”床边,以天热为由,提醒奚昱不必再给他戴着面具。
  ——至少没人在时可以揭下来,给他透透气。
  奚昱没有同意。
  他一直没有看到过“居松关”的脸。
  返回洛阳后,在白马寺山外的别院里,“居松关”苏醒的消息传来,他心里既喜且怯,害怕回去以后,又面对一扇永远向他紧闭的门。
  居云岫揶揄他。
  ——天大地大,我跟我溪姐在他眼里最大,你抛弃我,就是触他逆鳞,拔他龙须,他当然要收拾你。
  他苦笑,不相信自己的惩罚仅仅如此。
  ——是收拾我,还是在恨我?
  居云岫唇角的笑淡下来,那天余霞散绮,她眸光里倒映着漫山遍野的暮色。
  ——他不会恨你的。
  她认真地重复了一次。
  ——他不会恨你。
  “轰隆”一声,窗外有雷声震落,雨势迅速变大,泼溅着半开的轩窗,战长林摘走面具,背靠窗户,伸手掩住脸庞,绷紧的下颔不住发抖。
  滂沱夜雨下在他身后,严风似箭镞,贯穿胸口。
  大雨如注,覆压槛窗的树影飒飒摇曳,灯火飘飖,奚昱面朝窗户,目光凝着上面曳动的剪影,久久不动。
  一人在他身后道:“公子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耳畔轰然声起,是闷雷一次次砸入雨幕,唰唰雨声充斥天地,奚昱回忆战长林今日的反应,开口道:“你最近还有没有再教小郎君写过字?”
  “没有,”那人迅速回答,“自从上次你提醒后,我就再也没有让小郎君看到过我的字了。”
  奚昱缄默。
  那人心焦如焚,想到这背后的惊天秘辛,一颗心始终无法安定:“奚将军,郡主已在洛阳蛰伏多时,眼看就要收网了,我们究竟还要再瞒公子多久?”
  奚昱目光凝着窗柩不动:“瞒到郡主收网结束。”
  那人不由一震。
  “洛阳城屯兵十五万,太岁阁就只有三百人,加上郡主带去的王府护卫,统共也就四百人不到,靠这点力量,郡主如何收网?”
  “郡主入洛阳,本就是借刀杀人,届时自会智取,不会跟他们硬碰硬。”
  “可晋王残暴,赵霁阴险,郡主一人深入虎穴,万一……”那人越想越心惊胆寒,“奚将军,洛阳一局就是个赴死的局,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郡主孤身涉险吗?她是王爷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血脉了!”
  风雨交加,雷声滚滚,一幕幕往事跃然目前,一声声嘱托回荡耳畔,奚昱声音发哑:“少帅已不在,苍龙军最后的魂不能再丢,否则群龙无首,大业必毁于一旦,郡主和公子……必须保住一个。”
  那人心如被碾,悲恸万分:“所以……郡主要牺牲自己,保住公子?”
  奚昱不语,回应大殿的是一声震天惊雷,雷霆劈裂夜幕,紫电照亮窗柩上的人影,奚昱瞳孔收缩,猛然回头。
  帘幔飘飞,战长林一身雨渍站在大殿里,脸色惨白,猩红似血的眼眸里噙着冰冷的泪。
  一声巨雷劈头而下,居云岫从梦里惊醒,全身一阵僵冷。
  “郡主?!”璨月骇然地看着居云岫。
  马车行驶在黑夜里,辚辚车声回荡空旷官道,居云岫推开窗,洛阳城郊秋风卷树,干燥萧瑟,并没有梦里的惊雷暴雨。
  “还没到吗?”
  “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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