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居云岫出城召集那三百名太岁阁死士的日子,除此以外,她还要借此名义私会一个人。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间熟悉的别院前停下,屋里一灯如豆,映着一道人影,来回踱步。
居云岫下车,叮嘱扶风在外望风,领着璨月走入院里。
留守屋外的扈从看到这一幕,脸色震惊,居云岫视若无睹,等璨月推开门后,径直走进去。
屋里那人闻声回头,亦惊愕:“是你?!”
璨月关门退下,屋里安静,居云岫向窗前人欠身一礼后,抬头:“太子以为是谁呢?”
烛灯昏黄,居桁一袭靛青锦袍站在窗边,眉眼间是难以掩饰的震愕。
今日在城里宴饮时,他突然收到一封密信,信上极言这次秋猎暗藏杀机,有人会对他不利,如若想知道详情,便于今夜前往白马寺山外别院一叙。
他原以为是哪个朝臣发现了猎场机密,想要暗中提醒他,是以一路戒备,小心翼翼地赶到这儿来,没想到,最后见到的人竟是居云岫。
居桁犹自难以置信:“怎会是你?”
居云岫微微敛目:“如果可以,长乐也不希望此人是自己。”
居桁更困惑。
居云岫示意道:“此事一言难尽,还是请殿下坐下来谈吧。”
今夜风大,屋外那棵梧桐树飒然震响,漫山遍野的树林也在飘飖,耳畔似有惊涛骇浪一层层地卷涌而来。
居桁坐在案前,听着居云岫娓娓道来的实情,全身直如被卷在浪涛里,四肢百骸全是彻骨寒意。
“四殿下虽然看似跟太子修好,实则背后一直在与赵霁谋划夺嫡一事,这次在御林军里任职,便是为刺杀太子做准备,行刺地点,即是邙山。”
居桁面如土色,回忆与居昊的种种,心头阵阵发寒。
居云岫把一块虎符放在案上,推向他:“这是赵霁交给我的虎符,他说,秋猎刺杀一事若成,来日四殿下入主东宫,王氏倒台,大齐再无一人能阻挡他的权臣之路;若事不成,他便会给我讯号,要我及时调遣留守宫城的一万五千名神策军赶赴邙山支援。”
居桁拿起虎符,一颗心震动于喉头:“他竟要你帮忙调兵,去支援邙山?!”
“是。”
“那他岂止是要杀孤!他是要把孤和父皇都一网打尽,他这是造反!”
居桁勃然大怒。
居云岫垂着眼:“是,所以长乐不敢不告发。”
居桁一震。
婆娑树影摇曳槛窗,居云岫声音悲怆:“我虽是他赵家妻,但更是大齐宗室女,小时候,太子殿下到肃王府来找哥哥玩,还追着我叫‘阿姐’,问我桃花酿的酒香不香。殿下,这些年长乐虽然没有跟宫中来往,但一直记得那声‘阿姐’,知道孰亲孰疏,孰对孰错。赵霁如今所为,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我身为他的妻,自知难逃一劫,只恳请太子殿下看在我事先相告的份上,饶过犬子一命。”
居云岫说罢,要行礼,居桁忙来阻拦,脱口唤道:“阿姐!”
这一唤,那些本来都模糊的情感一下清晰厚重起来,居桁越想越感动,噙泪道:“阿姐放心,有孤在,别说是你母子二人,肃王府所有的人,都必定平安无虞!”
居云岫垂着眼眸,眉目楚楚,秋波曳曳:“那赵霁那边……”
居桁思及赵霁,目光一鸷:“孤早就知道他在背后给孤使绊子,这样的奸佞,孤早晚要除之而后快,这一次,孤就干脆来一个将计就计,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杀掉赵霁以后,顺势再杀那该死的居昊,那这大齐就再也不会有人能撼动他的储君之位了。
倘若事情败露,被父皇知晓的话,倒也不是不能顺势而为,扫平一切障碍,直登皇位。
居桁心潮激涌。
“那这虎符,就交给太子了。”居云岫睫羽覆压眸光,神色不辨。
居桁回神,握紧手里虎符后,倏地看回居云岫,道:“赵霁这厮阴险狡诈,秋猎那日,阿姐留在赵府恐怕凶多吉少,不如就随孤一块入山,与孤并肩杀贼,再立大功吧?”
居云岫一默,对上居桁锐亮的注视,良久道:“好。”
第95章 . 秋猎 “搜捕奸臣,就地格杀!”……
天色破晓, 晨风吹着窗上疏影,心月坐在婴儿床边,望着襁褓里的婴孩走神。
孩子已满百日, 脸颊肉嘟嘟的, 睫毛黑卷, 嘴唇嫣红, 模样竟真跟笑笑有六分相似。
没错,她跟赵霁的女儿不叫依依, 而叫笑笑,是秦岳取的乳名。
那日分娩完后,秦岳把女儿抱在怀里,反复地看着,什么也不说,那张八百年都没一样表情的脸上挂着笑。
她稀奇,问他笑什么。
他说:“她在笑。”
说完, 把孩子送到床边来,她一看, 还真是笑嘿嘿的。
于是, 女儿就有了她的新乳名——笑笑。
想到临别最后见的那一幕, 心月眼神里透着慈爱,也流露出悲伤。这已是她和笑笑、秦岳分开的第二个月,洛阳城里风谲云诡,赵府更是暗流汹涌,她虽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可是无形的压迫感令她明白,危险已经越来越近了。
她,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脚步声打断遐思, 心月回头,脸色顿时一变,局促地站起来。
赵霁脚步收住,望着心月的眼神掠过失望。
他今日跟寻常不同,穿的不再是锦袍,而是打猎的骑装,颀长身形被一袭胡服收束着,虽是文臣,但也有宽肩窄腰,较之平日的疏冷,更散发出肃杀英气。
这是心月第二次看到他这样的装束,上次看到,是去年秋猎,他出发前,身上的胡服是她亲自给他穿上的,腰上的革带也是她亲手所系,那时候,他还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扣了一下她因为紧张而没有扣上的盘扣。
“你现在这么不愿意看到我?”
赵霁望着咫尺间的人,她眼帘低垂着,樱唇抿着,双手拘谨地收在身前,每一个地方都在表达对他的抗拒。
自从那夜离开后,他这两日都克制着没有再过来,本以为今日来了,能看到些不一样的反应,可是结果还是令他失望。
赵霁想,他应该是生气的,可是他胸口里有一种难以压制的钝痛,这种痛他很陌生,又很熟悉。
以前求娶不到居云岫时,他这样痛过。
那些找不到心月的深夜里,他也这样痛过。
他知道,他终究动了心的。
赵霁无声一叹,上前一步,打破僵局。
心月被他揽入怀里,下巴抵在他肩头,不知为何,眼眶一瞬间有些发热。
“我会很快回来,等我。”
赵霁贴着心月耳廓叮嘱,叮嘱时,望着襁褓里酣睡的孩子。居云岫拿着虎符去调兵后,他便会派人到赵府里来接走她们母女,很快,他就能对她坦白一切,不至于再被她误解了。
赵霁敛神,在心月额头一吻,转身走了。
赵府大门外,一众扈从已整装待发,居云岫肩披素罗帔子,等在门口相送。
赵霁是一炷香后才从府里出来的。
晨风吹着车前旌旗,猎猎声里,赵霁踏出府门,身姿挺拔地站在居云岫面前。
“虽多三日便会有音信,你留在府里,做好准备。”
居云岫叫他放心,又确认:“守城的将领是严焘?”
赵霁嗯一声。
居云岫提醒:“居昊不比居桁,糊弄他不算易事,你记得多留个心眼。”
这声提醒有一些关切之意,赵霁目光掠向她,端详片刻后,道:“虎符呢?”
居云岫眉梢微动,指了指胸口。
意思是虎符贴身藏在里面。
赵霁目光向她胸前一瞥。
居云岫今日穿的是齐胸襦裙,光肌似雪,胸前春光起伏,赵霁目光移开,抿着唇,没再叫她当着他的面拿出来。
再次叮嘱调兵的事后,赵霁上车走了。
车队朝着城门方向驶去,不多时,消失于长街拐角处。
居云岫收回目光。
“回府。”
秋水苑里的金菊已经枯败,一丝丝衰黄蜷曲的花瓣凋零在地砖上,秋风一卷,瑟瑟起伏。
居云岫坐在庭院里,饮王府里最后剩下的一壶瓮头春。
饮尽第三杯时,扶风从外赶来,禀告道:“郡主,太子派来的车到了。”
居云岫不做声,把玩着手里的青瓷酒盏,少顷才道:“赵霁呢?”
“已经出城。”
居云岫点头,道:“叫心月来一趟。”
自从赵霁走后,心月的心里就一直不平静,等到扶风的传令时,反倒踏实了。
今日不算阴天,日头浮在云后,光线荧荧,然而风里依然透着寒气,来到秋水苑后,心月向坐在石桌前的人行礼。
居云岫开门见山:“我要去邙山,劳烦夫人陪同一趟。”
心月攥紧袖口,想到同往邙山的赵霁,大概已猜出内情。
“是。”
她没有任何疑问,抵抗,居云岫不由多看她一眼。
庭院里秋风萧瑟,心月垂着眉眼,温驯的神情里透着苍白的哀愁,以及一丝近乎决绝的凛然。
她大概是在心里做起最坏的打断了。
居云岫眸光黯淡下来,想到后面要面临的处境,心头不由一涩。
“夫人放心,长安还有故人守候,我会竭力护你周全的。”
说罢,居云岫不再看心月,向扶风吩咐:“传令下去,包围赵府。”
“是!”
扶风极快领命,健步走出庭院,很快,一大批待命墙外的王府护卫冲入府里,封锁各个出口、院落,仆从的惊叫声、主人的呵斥声隔着墙垣传来,惊惶无措。
心月站在原地,手心渗着冷汗。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天高云厚,肃杀秋风吹卷漫山草木,飒飒声似奔腾的战马从四方驰来。
邙山山脚,一声声号角冲天而起,震天动地的鼓声紧跟着回荡山坳。
三万名禁军在号令声里变换着队形,倏而攻,倏而守,倏而围,倏而撤,呐喊声似洪流一般,冲向八方。
这是秋猎的第一项活动,军演。
看台建在靠山平地上,座次俨然,视野开阔,皇帝身着一袭明黄色龙纹胡服坐在上首,看了半晌后,对身侧的赵霁道:“以前神策军军纪散漫,被你管这一年,是大有长进了。”
赵霁称不敢,谦虚道:“陛下下令整治,将士们怎敢不改陋习?臣不过是借着陛下的光,讨了点军功罢了。”
皇帝笑,然而眼里并无笑影。
居桁坐在一边,闻言冷哂:“赵大人自谦了,没点硬本事,谁能在一年内把神策军训成这模样?照孤看啊,你就是个领兵奇才。父皇,您说是吧?”
皇帝望着前方整齐划一的禁军,神态漠然,没有做声。
居昊知道居桁这一句看似对赵霁的夸赞,实则是在利用父皇的多疑,诱导其忌惮赵霁,嗤一声,讽刺:“整整军纪就叫领兵奇才,照皇兄这要求,我在短短一个月内便能胜任羽林郎将一职,替皇兄守卫宫城,是不是也算奇才一个啊?”
居桁听他提起羽林郎将这个职务,想到居云岫向自己告发的内容,压着满腔悲愤,笑:“怎么,四弟这是要跟赵大人比一比了?”
居昊道:“本来没这打算,可皇兄当着我的面这样盛赞赵大人,我这做弟弟的实在有些吃味,正巧今日秋猎第一场,那我斗胆邀赵大人来比一比吧。”
说着,侧首向赵霁:“就以一日之内,谁所获猎物最多为胜,赵大人意下如何?”
赵霁淡声道:“殿下相邀,臣自然不敢不应,可这狩猎一事本就是殿下专长,而非赵某所擅,这一局,应该不用比也知道结果的。”
居昊笑道:“这有什么,既然皇兄看重你,那你就让皇兄帮帮你呗。”
居桁眉头一皱。
居昊朝他道:“皇兄,据我所知,赵大人的确不擅狩猎,可弟弟我又实在想比一场,不如今日就由你二人结盟,来跟我一较高下吧?”
居桁绷着脸,心知这是在拉自己入局,方便稍后埋伏行刺,看着这二人一唱一和的嘴脸,心中又悲又怒又恨。
“既然四弟相求,那,孤就成全你吧。”
居昊盯着居桁的眼睛,看到那里面的神色,眉峰微拢,倒不多疑,回头冲皇帝道:“父皇,那今日就先委屈您替我跟皇兄、赵大人当一回判官了。”
秋猎共有十日,头一天的狩猎意外情况最多,一般来说,皇帝是不会急着参与的。
“获胜者,朕有赏赐。”
三人便知这是支持的意思,齐声谢恩。
很快,台下军演结束,三万禁军由各自将帅带走,各司其职,居桁等人的扈从把猎犬、战马、弓箭等送到台下。
一声哨响后,三队骑兵向着树林扬尘而去,皇帝坐在看台上,望着那一片弥漫虚空的尘土,眼底慢慢涌出寒芒。
随之浮现于眼前的,是这半年来一桩又一桩离奇古怪、骇人视听的事件。
至今查无凶手、疑云团团的居胤暴毙一案;
被千夫所指、差点成为替罪羊的王琰;
居桁、居昊二兄弟的侍妾之争;
以及,那些涌动于朝堂之下,暂时还看不到、摸不着的诡谲阴谋。
皇帝想到藏在背后的那一只手,眼神里迸出杀意。
那个人,是不能再留了。
“都安排好了?”
身侧玄影卫颔首:“陛下放心,赵大人逃不掉的。”
“吁”一声,赵霁勒停战马,驻足林间辨认方向,居桁紧跟着放慢马速,从后踱来。
“前面是翠云峰,峰下有林有水,多半会有麋鹿出没。”
居桁听完赵霁的这一句话,面无表情:“赵大人是想让孤到那里猎杀麋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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