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之前看史料就很钦佩李东阳,如今亲眼看到他受辱,只觉全身血液都在沸腾。她忽然望向台上。这本该是清明朝堂,这本该是太平人间,可现实却是阉贼擅权、忠臣蒙冤,世道一片黑暗,百姓命如草贱。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站立朱厚照之侧,也站在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侧,洋洋自得,仿佛可以掌控整个世界。
时年忽然站起来,动作太突兀,让厅内众人都是一愣,奇怪地看着她。朱厚照也问:“怎么了?”
第38章 瑞雪 总有他介意的事。
时年胸口起伏。直勾勾看着刘瑾,他不禁露出防备之色,这女人想干嘛?她总不至于异想天开到想帮李东阳出头吧?
聂城端起杯子。饮了口酒。没有说话,却用余光瞥了瞥她。那目光惊醒了时年。她沉默一瞬,忽地展颜一笑,“皇上。下雪了。”
果然是下雪了。漆黑天幕下。洋洋洒洒飘着雪花,大片大片如碎琼乱玉。这还是翻年后第一场雪,没想到来得如此迅猛。没多久地上就铺上一层白色。
时年笑道:“瑞雪兆丰年,时年恭喜皇上。今年百姓一定能有个好收成了!”
“是吗?”朱厚照扬眉。
群臣纷纷附和。朱厚照看着外面的漫天飞雪。忽然就觉得心情大好。“好,既是瑞雪,诸位大人就随朕出去,好好赏赏这瑞雪!”
皇上一时兴起,大家只能陪着,晚宴临时中止。群臣都穿上大氅,踏入风雪中。朱厚照走在最前面,擎着把四十八骨的青绸伞。刘瑾提一盏六角羊皮灯笼替他照路,他却朝旁边的女孩道:“天冷路滑,别摔了。”
时年穿着件狐皮大氅,一张小脸被雪白的狐毛托着,越发显得晶莹可爱。她在伞下抬起眼睛,朝朱厚照莞尔一笑,“有皇上在,我怎么会摔到?”
她很少主动说这样的话,朱厚照几乎受宠若惊,回过神后笑着握住她的手,“对,有朕在,摔了谁也不能摔了你。”
刘瑾见两人这样,心头不屑。这女子的夫君还在身后,她便如此和皇帝献媚,真是不知羞耻。亏他之前听说她不愿侍奉皇上,还当是真的,原来也只是以退为进的手段。
他就说嘛,这世上怎会有人舍得了这泼天富贵!
他这么想着,时年也看向他,笑道:“刘公公的府邸修得真是好啊,这花园真漂亮。”
因为请了名匠设计,刘瑾的府邸兼具了北方的豪爽和江南的雅致,在京中可称一绝。此刻冷夜寂寂,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都笼罩在漫天飞雪中,更是如月中仙宫,引人向往。
又来吗?刘瑾恭敬道:“奴侪的府邸修得再好,也是万岁爷的恩典。”
时年淡淡一笑。他想多了,她说这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刘瑾府邸修得豪华,朱厚照一早便知,并不介意。就像刘瑾晚宴上用那样名贵的鱼,他也不介意。
但总有他介意的事。
时年觉得自己很冷静,大概是刚才看到李东阳的悲凉处境,她气愤到了极点,反倒思路清晰。她不仅气刘瑾,她更气朱厚照,如果没有他的放任,刘瑾不可能这么嚣张!
她要让朱厚照看到,他信任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该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众人很快来到后宅。因为朱厚照走在最前面,他又基本是被时年带着走,所以这一路的方向其实全是时年在掌控。刘瑾原本还没怎么样,等发现方向越来越不对,终于警觉,“万岁爷,再后面就是住人的地方了,没什么好看的。”
众人驻足,朱厚照笑道:“这么快?那你这园子也不经逛啊。”
时年也道:“我还没尽兴呢。而且那边明明还有地方的样子,刘公公为什么不让我们去?”
刘瑾皱眉,时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总不至于,刘公公府上还养着不能见外客的女眷吧?您的夫人?”
调侃一个太监的这个方面,如果是朱厚照与刘瑾君臣私下,那是亲切逗趣,就像刚才在厅内,但此刻时年当众这么讲,无异于直接打脸,刘瑾面皮胀红,看向时年的眼神几乎要杀人!
朱厚照却哈哈笑了,他捏捏时年的脸,“你这张嘴啊……说得不错,朕也没尽兴,怎么样啊刘公公,让我们去吧?”
大家都看着他,刘瑾刚要回答,前方却传来异响。有禁军大喊:“什么人?抓刺客!”
刺客?!
御驾所在,这永远是最敏感的两个字,人群顿时骚动,刘瑾也惊道:“怎么回事!”
只见夜色中,有黑衣蒙面的身影一闪而过。他身形鬼魅、出手飞快,偷袭驻守的禁军,一击而中立刻窜逃。附近人很快便被全部惊动,现场一片混乱!
还真是刺客!
朱厚照乐了:“朕这些日子,被惦记的可有些多啊。”先是藏龙山遇险,然后是聂城闯宫,算起来,这已经是近两个月第三次有人打到他面前了。
他满脸看好戏,刘瑾却没那么轻松,这是他的府邸,朱厚照如果在这里出点什么事,第一个没好果子吃的就是他!
他厉声道:“禁军是干什么的,这么多人抓不住一个吗?!”
万岁驾临,整个府邸早被禁军层层拱卫,竟还让这人这般放肆。钱宁闲闲道:“也不能怪他们,是这人的打法太难缠了。”
的确,那黑衣人身法灵活,像条泥鳅般滑不留手。他好像并不是为了打倒谁,几乎都在躲避,造成的结果就是他伤不了禁军,禁军也抓不住他。刘瑾道:“那还等什么,直接弓箭手射杀啊!”
时年却说:“皇上,您不觉得有点奇怪吗?这刺客好像是故意闹出动静,引我们注意……”
朱厚照摸着下巴。是的,他也看出来了,这个黑衣人似乎别有目的……
他忽然上前,扬声道:“阁下想要什么啊?说出来,朕看看能不能帮你办到。”
黑衣人一个侧身,端端躲开前方禁军的攻击,笑道:“当真?”
他一开口才听出,原来这人还很年轻,只是不知为何,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辨不出音色。不过朱厚照还是隐隐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当然。朕最喜欢身手好的人,刺客也没关系,不信问问朕旁边这位。”
被点名的聂城淡淡一笑,那人也笑道:“皇上果然英明神武,既然如此,草民也实话实说。草民没什么想要的,相反,我还要送皇上一份大礼!”
“你一个刺客,能送朕什么大礼?”
“草民送的礼珍贵无比,只是不知道,万岁爷有没有这个胆子收……”
撂下这句话,黑衣人纵身一跃,跳出禁军包围,径直朝后院逃去!
朱厚照提步就要跟上,刘瑾忙道:“爷,您别被他骗了,他这是激将!那边太危险!您留在这儿,让奴侪把他抓过来,您想知道什么都一清二楚……”
“危不危险爷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操心!”
刘瑾还想再劝,朱厚照不耐烦道:“推三阻四,难不成刘公公的后宅朕去不得,真有不能让朕看到的东西?!”
刘瑾吓得扑通跪下,连连磕头。朱厚照径直而去,其余人见状即使担心也不敢再劝,只能纷纷跟上。
刘瑾趁人不注意,悄悄对管家说:“赶紧通知先生,就说皇上马上就要来了,他知道该怎么做!”
众人循着踪迹,很快来到后宅一处小院外。禁军已经把院子围起来,钱宁说:“那黑衣人逃进里面就消失了,臣已派人搜过一圈,没有找到……”
朱厚照挑眉,“凭空消失?真是有趣了。刘瑾,你这院子平时是干什么的啊?”
刘瑾镇定道:“就是一处普通的院子,偶尔待客,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着的……”
“是吗?那他怎么一进去,人就没了呢?”
刘瑾不语,朱厚照忽然冷声道:“给朕再搜。仔仔细细、从里到外地搜,每一寸地方都不可以放过。朕倒要看看,他把我们引到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禁军们领命而去,刘瑾看着乌泱泱的人群,面上没表现出来,心却暗暗绷紧。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里面的人出来了,在朱厚照面前跪下,“启禀皇上,臣等将园子上下都搜过了,没有发现可疑人等……”
刘瑾的心终于一松。
他也面朝朱厚照跪下,道:“皇上,今夜之事奴侪也始料未及,不知那黑衣人意欲何为。让贼人惊了圣驾是奴侪的失职,但听皇上方才的意思,竟像是怀疑起奴侪的忠诚。这奴侪就要喊声冤枉了。奴侪伺候皇上二十年,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我知道,之前因为路大人和聂勇士的事,皇上责怪奴侪,您要是至今还未消气,大可以现在就赐死奴侪!奴侪绝无半句怨言!”
他说着,连眼眶都红了,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这人话里不仅撇清了今晚的事,连同之前兽场的处罚也拿出来说,以退为进,朱厚照这里如果原谅了他,为了安抚他的心情,兴许没没多久连掌印太监的官位都会还给他了!
众人想到这里,都心头紧张,刘瑾却很快意。过去的无数次,他都是这么打动朱厚照的,他相信这次也会一样。那黑衣人既然把人往这里引,肯定是知道了自己的一些秘密。好在他们反应迅速,他非但没有得逞,反倒帮了自己的忙。
就像那个蠢女人一样,自作聪明想在皇上面前给自己上眼药,却让皇上对他更加满意。
想必此刻,那黑衣人已经被先生处置了吧。果然,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有他在,自己便可势力稳固、官运亨通。
没有人能斗垮他。
“不过,我们在床下发现了一个暗格,打开后,找到了这个……”聂城忽然开口。
刘瑾一愣,却见他捧出一个檀木镶金的盒子。方才的搜查他也进去了,不过一直没作声,刘瑾就以为他什么都没发现。
朱厚照:“你看过里面是什么了?”
“草民还没有打开看过……”
“好,那现在打开吧。”
聂城遵命,低头的一瞬,微不可察一笑。刘瑾忽然涌上股不祥的预感,可是来不及了,木盒被打开,众目睽睽,所有人都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莹润的白玉,方方正正,上面金龙盘旋缠绕。那是一方印章,旁边还有一条玉带,也是金龙飞腾、华贵庄重。
众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那盒子里装着的,竟是玉玺还有玉带!
死一般的寂静。
钱宁忽然厉声喝道:“大胆刘瑾,竟敢私造玉玺,你是要造反吗!”
刘瑾本来已经呆住,被他的声音一吓,竟说不出话来。
时年看着这一幕,心情激荡。史书记载,刘瑾被抄家后,从其家中查出金银数百万两,并有伪玺、玉带等违禁物,这成了压垮他最后一根稻草,原本还心存疑虑的武宗大怒,终于相信了刘瑾谋反的事实。
当聂城说,要在刘瑾府中对他反难,时年就猜到了他的计划。果然,路知遥成了引人过来的诱饵,不过即使提前准备好了,亲眼见证这一幕时年还是很激动。聂城还真是厉害啊,居然知道刘瑾把玉玺藏在哪儿,这样才能当众揭穿……
刘瑾猛地回过神,大声道:“皇上,冤枉!这不是奴侪的东西!是有人要栽赃陷害我!”
时年道:“在你的府中搜出来的,你说不是你的东西?那是谁的东西?”
“我怎么知道!”刘瑾忽然指着她,“是你对不对?你和聂城,你们想要我死,所以设计陷害我!那个黑衣人也跟你们是一伙的,对不对!”
“刘公公,是您一直想要我们死。”时年提醒道。
刘瑾瞪着她,咬牙转过头,对朱厚照道:“皇上,您相信奴侪!这东西真不是奴侪的!奴侪冤枉!”
朱厚照面无表情。从刚才发现玉玺,他就一直是这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刘瑾看得发慌,事情太过意外,这样的关头还摸不准皇帝的想法,让他情绪也濒临崩溃。
他想不明白,怎么会……这个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时年看着刘瑾,忽然皱起眉头。他这演技是不是略好了点?如果不是熟知史料,她都要以为他真是冤枉的了,这玉玺确实不是他的……
聂城冷不丁问:“是吗?刘公公既如此忠心,敢指天发誓,从未做过私藏玉玺玉带的谋逆之事吗?”
刘瑾下意识就要开口,聂城却又补充,“您可想好了,若有半句虚言,便打入阿鼻地狱,挖眼拔舌,永世不得超生!”
他声音冷冽如刀,话里描述的场景也太过可怖,刘瑾有瞬间的迟疑。就是这一瞬的迟疑,落入朱厚照眼中,让他的额角狠狠一跳。
君王冷冷一笑,“看起来,刘公公不太有底气啊。”
刘瑾脸色惨白,惶然想要辩解,朱厚照却打断了他,“李阁老,朕看你有话说的样子。说吧。”
一直沉默的李东阳越众上前,撩起官袍重重跪下,“臣有本要奏。”
“讲。”
寒风中,李东阳那样瘦弱,神情里却有说不出坚毅。在众人惊讶、也在刘瑾恐惧的眼神中,苍老的首辅朗声道:“臣李东阳在此弹劾前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主刘瑾欺君罔上、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在内的十七条罪状!”
第39章 自由 这是大明臣子的气节,也是读书人……
正德九年正月。京中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初七那夜皇帝临幸刘瑾府邸,却意外在他府中搜出玉玺玉带。
朝野震动。
私造玉玺乃大不敬之罪。按律当斩。这可以说是刘瑾这么多年遭遇的最大危机,然而这只是开始。紧随其后的李阁老当众弹劾,才是给了他致命一击。
李东阳在奏疏里详细罗列了刘瑾多年来的种种罪状和证据,其具体程度。非多年筹谋决不可得。群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李阁老这么长的时间竟一直是在卧薪尝胆!
刘瑾一派的大臣暴怒,怒斥李东阳阴险小人,然而另一个声音更响亮。朝中耿介之士纷纷痛呼,“悔不该错责西涯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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