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泽没说话, 只是稍稍偏了偏头,又微微移动了一下全息投影信息存储器,让它的投影端口动了动——凝固不动的全息影像跟着晃了晃。
殊南屿茫然地看着林远泽这一连串动作, 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
“这个影像太……”林远泽刚说了一个字,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而住口,好一会儿才道,“……没事,继续看。”
她说着重新按下播放键,于是原本凝固不动的人再次动了起来。
殊南屿看着投影出来的金发青年注视着林远泽的方向看了几秒,才像是意识到这是在录影留像一样恍然回神:“……糟糕,忘了要说什么了。”
林远泽:“……”
殊南屿:“……”
博莱斯·泽尔原来是个逗比吗?
金发青年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似是想了想,道:“阿远,接下来是留给你一个人的话,如果现在有别人的话,还请他回避一下。”
殊南屿:“……”
殊南屿长腿一抬,站了起来,正了正衣领:“我在外面等你,有事叫我。”
说着,他就走了出去。
——呸,不听就不听!谁稀罕!
林远泽目送殊南屿离开房间并把房门关上,期间她并没有暂停播放,然而留影中的全息影像也没有继续往下说,而像是正在等着人出去一样,直到殊南屿离开后又过了一会,博莱斯·泽尔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来: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收到这份信息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用最常见的“活着时留言给自己死后的亲人”的口吻,青年的音量近乎喃喃自语,“明明有很多话想和你说的,结果等到了该留言的时候都不知道该先说哪个了……”
他沉默了一会,注视着前方——正是林远泽所在的地方,他的视线甚至能正好对上林远泽的眼睛:“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帝国高等军事院校里,我路过大礼堂,听到里面传来的演讲声音,好奇走了进去,看到你在台上发表演讲……我在大礼堂里听过无数人的演讲,学生的,教授的,校长的,将军的,甚至我父皇的……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明明只是非常平静的声音,既不激昂也不热烈,却深深地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和注意力——你在讲台上是可以看到的吧,整个礼堂里,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你,仰视着你,听你说话。也包括我。”金发青年垂下了眼帘,这后面的那一句话声音近乎不可闻,仿佛只是气音和耳语,“你是特别的。”
“后来我们有了更多的交集,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好友,可以一起畅想未来梦想的好友……”提起这个来,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那种因为想到了什么而发自内心想要微笑的模样几乎能击中所有人的心,“你告诉我你对帝国未来的不看好,你觉得帝国的根子已经腐烂了,这个帝国已经没救了——你就没想过,我可是你口中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的帝国的太子啊!就你那些话,我能直接把你压上军事法庭!”
说到这个,他非常地不满,但林远泽看得出来,他的不满并不是针对“这个帝国没救了”这件事,而是认为林远泽不该和他说。
这种事应该烂在自己心里,绝对不能说出口。
——从博莱斯·泽尔的表情里,林远泽看出了这一点。
林远泽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早已死去的人的模样。
博莱斯·泽尔的容貌无疑是非常出众的,安泽尔帝国皇室为了保证皇权集中不旁落,历代皇后不是平民出身就是小贵族,将未来太子的母族影响削弱到了最低。没了政治因素,安泽尔皇帝选择皇后的余裕就多了,虽然不像深海人鱼族那么看脸且颜控,但两个性情都合自己胃口的美人在前,长得更美貌的那位的优势显然是更大的。一代又一代的基因叠加下来,到了安泽尔帝国末期的时候,皇室里已经很少能够看到审美平均线以下的脸了。
——毕竟嘛,隐形基因也是存在的,偶尔有几个歪瓜裂枣的也可以理解是吧……
当然,皇后出身平民这是帝国初期和中期皇权势大力压大贵族时的情况,等到了后期,这条规定就形同虚设了。有历史学家研究过,安泽尔帝国有记载的皇后名录里,出身显贵者基本都是从皇室大权旁落、大贵族崛起反逼皇室的时候开始的。
博莱斯·泽尔显然是继承了先辈的优良基因,这不仅仅是体现在他的外表上,同时还体现在他的能力和才华上。
“其实你说得没错,在你这么告诉我之前,我也已经……”像是提起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他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叹了口气,才接着道,“对,我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再这么下去,帝国只能走向破灭。”
“你让我正视了这个我不敢正视的事实。”
“我”居然敢把这种推测告诉他,看来我是真的把他当好友看的……林远泽一边听着博莱斯·泽尔回忆起他们相识相交一路引为挚友的历程,一边根据已知的资料和情报推断。
博莱斯·泽尔的回忆并不是连续的,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说是遗嘱,更像是他在和一个暂时看不到的友人谈话一样:“……其实我这辈子,听到过很多人夸我,但我最高兴却也感觉到最沉重的时候,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金发青年笑眯眯地问。
似是被他的神态动作吸引,林远泽一时之间竟然也忘了这只是个投影,下意识开口:“你被封为太子的时候?”
“不是哦!”青年的笑容清朗宛若秋日里的天空,高远清澈,“是你告诉我说,‘我看不到安泽尔帝国的未来,直到我看到了你——博莱斯,你改变了我所看到的未来,如果这个帝国未来的主人是你,那这个帝国将焕发出新的生机’。”
林远泽怔住了。
“‘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效忠于你,为帝国献上我全部的才华——只要你应允我,你会为所有人带来不被抛弃、不被遗落、不被舍弃的未来。’”博莱斯·泽尔一字一顿地说,末了轻轻地笑了起来,“你说过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忘记。”
但是……
金发青年捂住眼睛,不让自己流泪的表情暴露在人前:
“对不起,阿远,我要失约了……”
第52章 “不如就叫——‘伊……
素白柔软的手指穿过了青年的面颊, 来自外界实物的干扰让全息投影闪了闪才再次稳定下来。
林远泽看着自己下意识伸出去想要安慰他的手,愣住了。
——在全息投影的波动干扰出现时,她才意识到, 面前的并不是博莱斯·泽尔本人, 而仅仅只是他留下的投影。
林远泽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将手指掩入衣袖。
自己这个心肠软的毛病还是得改掉, 不能看到有人难过就想去安慰他们。
没有了外界的干扰,加上博莱斯·泽尔本身作为安泽尔帝国皇太子的培养素质,金发青年的失控只是一瞬间的, 很快他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除了略微泛红的眼角外,再看不出他之前情绪失控的模样:
“你曾经告诉过我,在遇到我之前, 你有过另一个未来的期许——你想要建立一个地方,一个可以收容保护那些被遗弃的人的地方。后来你遇到了我, 你觉得, 有你和我在, 未来的安泽尔帝国可以被建设成你梦想的那个地方, 所以你放弃了原先的规划,甚至……甚至开始着手思考和计划怎么样清除帝国的内忧外患……”
为了我/你。
林远泽在心里无声地说出了博莱斯·泽尔没有说出的话。
为了博莱斯·泽尔,她改变了自己的目标——林远泽深知自己有多固执,即使扭曲了经过也不会改变最终的目的。
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她可以近乎无底线地包容身边的人,但那也只是“近乎”, 一旦触及到底线,她比谁都无情。
她的目标和理想,就是她的底线。
但过去的自己却为了这个人改变了自己的理想……林远泽面色不动, 心里却少有地浮起了迷茫的情绪。
博莱斯·泽尔。
她所搜寻到的那些过去记载中,的确不止一次提到过两人是挚友……但联系在记载中比博莱斯·泽尔更加亲密的格洛米,林远泽本以为这个所谓的“挚友”只不过是外界的认可,事实上两人仅仅只是好友罢了。
就像现在的她和殊南屿一样。
……不,不能这么果断,如果认真来说的话,过去的她的愿望是“建立一个可以收容保护那些被遗弃的人的地方”,那么,将安泽尔帝国改变成符合自己理想的国度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可以同等的存在。
也就是说,归根结底,其实她的目标并没有变。
博莱斯·泽尔的存在,应该不至于重要到那个程度……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她要从博莱斯·泽尔留下的这份遗嘱里找到尽可能多的情报和信息,用于在之后的计划里对付复国者组织,没有时间也没有多的精力去思考博莱斯·泽尔对过去的她,到底意味着什么;更何况,从另一方面考虑,博莱斯·泽尔早就死得渣都不剩了,自己又接受了失忆手术——官方学名“部分脑前额叶切除手术”——遗忘了截止五年前为止的一切记忆,不管过去如何,在当下,都是早已无法追回的曾经了……
林远泽抬手按了按眉心,短暂地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借此努力让自己起伏的心情尽快平静下来。
金发青年沉默了一会,才接着道:“如果这份信息被送到你手上的话,只可能是我已经……”他抿了抿嘴唇,不知道是难以接受自己即将死去的未来,还是不愿意给友人再添一次伤害——如果按照正常的情况而言,正在接收这份信息的人,是刚刚经历了挚友死亡、亲自为其举办葬礼、尚且不知道是否已经从这份伤痛中走出来的林远泽——因此迟迟无法说出那个词语来,只能含糊地快速略了过去,“我的……(死亡——他极为小声地快速说道)不会那么单纯,背后必定有诸多黑影,说实在的,我现在就能猜出大概是哪些人下的手,或许,”他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苦笑,“连我的父皇都参与其中……”
可以理解,当时皇太子的声望甚至已经远超在位的皇帝,而皇帝本身并不止这么一个孩子,哪怕是皇后所出,也不止博莱斯一个,他下面还有两个同样成年了的弟弟,一个未成年的妹妹和另一个当时连话都说不清的幺弟,同父同母都如此,更不要说史料都没能记载完全的其他孩子了:安泽尔帝国推行一夫一妻制,但这并不意味着情人这个古老的称谓的消亡;另一方面,安泽尔帝国法律是支持非婚生子继承遗产的,也就是说,只要皇帝承认这是他的孩子,那么就算是私生子也有资格继承大统……嗯,如果是后者的话,非常适合继位成为那些大贵族的傀儡,当然,这是大贵族们的家族女性没有生下皇帝孩子的前提……
林远泽回忆着自己收集到的安泽尔帝国末期的相关资料,慢慢想道。
她开始疑惑,为什么过去的自己会觉得博莱斯·泽尔能够改变安泽尔帝国——在如今的她看来,博莱斯·泽尔的存在不过是安泽尔帝国复兴的虚幻希望,宛若镜中花,水中月一般,似乎真实,但若是挥开那些虚影幻象就会发现,这个国家已经从根子上烂得彻底了,即使是本身才华洋溢、身份又如此贵重的皇太子成功继位,也不可能将败亡的根源——那些已经根深蒂固于权利层、几乎融为一体的大贵族阶层完全连根拔起,清除干净。
是当时身处于其中的自己真实接触到的情况让她推断出了有这个可能呢,还是……
林远泽的目光落在了金发青年的脸上,但也只是一瞬,她就像是怕被看出什么一样,快速垂下了眼帘。
……还是,被蒙蔽了眼睛呢?
她无从知晓。
而全息投影信息存储器的播放还在继续。
“其实你不需要为我伤心——嗯,确实,刚刚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的确有点难过,父皇也会要我的命什么的……但也不是很意外,毕竟,古老的寓言就说过,‘伴君如伴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我贵为太子,他的亲生孩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皇权宝座上的人看来,我也只是‘臣子’罢了……”金发青年轻轻地说,声音近乎气音,“只是……”他下意识地想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什么人,但手抬到了一半,他就意识到了这份徒劳,慢慢地放了下来。
“我愿意为这个国家而死,哪怕我的死只能让一部分人真正清醒过来,放弃掉帝国,但是……”青年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绝望的笑容,“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挚友……阿远,我死了,你怎么办?”
“作为帝国的皇太子,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哪怕是死,我也要把你绑在安泽尔帝国,用我的生命和临终最后的愿望将你绑在这辆飞速驶向地狱的马车上,直到你和安泽尔帝国一同毁灭……而我也确信,如果是我死前最后的愿望,你必定会为了我留在安泽尔帝国,哪怕只是孤身一人,也会守护这个帝国,竭尽全力延续它的性命,直到你生命的终结……”
可是……
你不是别人,你是林远泽,是阿远,是我短暂一生中唯一的知己,挚友。
我们曾经相约要改变这个帝国,改变这个世界,我们许愿从今往后,一切天灾人祸一同面对……
金发青年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微微变动的唇形,无声地诉说着他未能说出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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