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我告诉你们啊……我看过人审案子的,好歹要给我定了罪名才能抓我下大狱啊……”
那差役仍是一言不发,步履不停,逼着她往深处走。
监牢尽头,已经有人等在那里。阳光从地牢气窗的缝隙间透过来,洒在那人身上。端的是长身玉立,风姿摄人。
阮秋色的心跳的咚咚响,却不是因为那人的身段气质万里挑一,而是那人的身形和她梦中那位隐约对上了,联想起魏谦昨日说过,她画了不该画的人——
那人面上一副银质面具,此刻正反射着冬日白惨惨的阳光,照的她心里瓦凉瓦凉。
竟然是“铁面阎王”!
阮秋色比谁都清楚这宁王的事迹。二酉书肆三日一发的盛京小报上常常刊载宁王断案的故事,她还给画过几期配图:戴着鬼脸面具的宁王形色可怖,只差一对獠牙,足可以吓得全盛京的顽劣小儿哇哇大哭。
“不知……王爷让草民来此,所为何事?”阮秋色紧紧贴着牢门,畏畏缩缩地问。
卫珩凝眸打量了她半晌。他的目光从上至下,在她身上游走了几个来回,阮秋色觉得自己简直要被穿出个洞来。
就在阮秋色被他看得按捺不住,想要开口再说句什么的时候,她看到卫珩缓缓伸手,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虽然心里早有预期,她还是结结实实地抽了一口凉气。
该怎样形容眼前这张脸?
她想起了多宝阁里最剔透的羊脂白玉,也不及他肌肤的莹润清透。
她抚过含苞初绽的蔷薇花,那柔软纹理下透出的一点粉红,也没有他弧线优美的唇瓣那般鲜活。
她跋涉过破晓前泛着雾气的黛色山谷,却觉得那浩渺的远山丝毫不及他眉睫间氤氲的韵致。
她在湖心深处的船上望过漫天星辰,此刻却觉得他眸色沉沉,犹如深夜里无边无垠的湖水,而天上的星子,定是揉碎了落在他眼睛里荡漾着。
梦中萦绕多年的面孔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任谁也会慌乱无措,连呼吸都静止下来。
阮秋色没空去想她的梦中人为何摇身一变,成了冷血无情的铁面阎王,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谁说宁王在战场上毁了容,是以出入都需要面具遮丑?
那宁王分明是为了盛京道路不至于拥堵,大理寺的门槛不被踏穿,才时时遮住自己颠倒众生的美貌哇!
“阮秋色,”卫珩叫了她的名字,声音利落清脆,很是好听,“又见面了。”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怒意,阮秋色稍稍松了口气,把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脏下放了一点点。
“草民拜见宁王殿下。”
卫珩气定神闲地端详她片刻,直看得阮秋色心里发毛,才慢悠悠地说:“你可知我为何终日以这面具示人?”
“……因为王爷国色天香美貌惊人?”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阮秋色张口就来,暗自给自己的机灵鼓了鼓掌。
卫珩喉头一梗,咬牙接着道:“本王曾经发过一个誓。凡是看到我面容的人,要么我杀了她……”
阮秋色听他沉吟之声,试探着接口:“要么您嫁给……啊不,娶了她?”
那些江湖儿女的话本子都这么写,她很懂行。
此言一出,卫珩的脸色黑如锅底。
“……要么我挖了她的眼睛。”
阮秋色这才注意到卫珩身后的空地上,竟摆满了刑具。方才她的注意力都放在美人身上,竟没有察觉这牢房里阴阴惨惨,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应是大理寺最叫人畏惧的刑讯之所——戒律房。
看着阮秋色呆若木鸡的神情,卫珩终于找回一点愉悦。眼神扫过站在阮秋色身后的时青,他凉凉地开口:
“还不动手?”
“遵命。”沉默了一路的侍卫身法快得惊人,阮秋色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手持一把弯钩状的匕首立在她面前。
“不不不……不是吧?”阮秋色吓得一个激灵,“王爷您认真的吗?”
哪有人因为别人看了自己就挖人眼睛的?就算是皇室贵胄,也不能拿别人的生身性命开玩笑啊!
卫珩并不答话,面具下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点欺男霸女的弧度。
“王爷你讲点道理,在今日之前,草民真没看过您的脸啊!”
那弯弯的匕首已经伸向了她的左眼,阮秋色骇得踉踉跄跄往后退。
“我最喜欢看人在这间房里说谎,因为再狡猾的犯人被这一百零八样刑具伺候过,也会吐得干干净净。”
卫珩冷笑一声,从身后摆放刑具的桌案上拿起那幅美人像,掷在阮秋色面前:“可你的谎话这般拙劣,倒叫本王好生遗憾。”
“草民知错了!”阮秋色知道,所谓梦里见过他的说辞根本无法令人信服,只好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给他磕了个头,“我要早知道您是宁王殿下,给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私自画您的像啊!”
卫珩的眼皮不耐烦地抬了一抬,侍卫上前扣住了阮秋色的后脑,迫得她仰脸看向卫珩。
她眼睛本就生得圆而大,此刻蓄满了惊恐,更比平时还要大上几分。
看着阮秋色可怜兮兮的模样,卫珩面色越发沉郁:“时青,你手脚太慢了。”
第4章 让她哭 “说到当牛做马,本王倒突然想……
阮秋色突然明白了魏谦昨日说的“赶紧跑”是什么意思。这宁王绝不是她心心念念的梦中人,分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啊。
侍卫手腕一翻,要看那匕首就要刺过来,阮秋色骇得紧紧闭上眼睛,嘴上却不敢停:“王爷您人美心善大慈大悲饶了草民吧!”
“您要我的眼睛也没什么用啊!不如留着草民一双狗眼给您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您说东我绝不往西……”
匕首抵上阮秋色的眼皮,她浑身一颤,终于流下了两行眼泪。
她还有许多想看的美景没有看呢……
她才琢磨出十足写实的画法,还有很多很多素材没有画……
她还没名扬画坛,让那个人看到呢……
她的传奇生涯才刚刚开始,怎么可以变成瞎子呢???
而且眼睛被挖出两个窟窿,以后可怎么见人啊……
阮秋色悲从中来,眼泪流得更凶,直哭得抽噎了起来。
看着她泗横流的扭曲表情,卫珩这才觉得通体舒畅了不少。
今早时青正准备出发去拿阮秋色过来,被他心念一动叫住,交代了一番。
“阮画师如此冒犯,王爷只是吓她一吓,叫她吃点苦头,实在是心地仁善。”时青对卫珩一向敬服,自是说一不二。
可说起吓唬小姑娘,他毕竟没什么经验:“那属下该何时收手?”
卫珩也有些拿不准,但他面上仍是胸有成竹的表情:“那就,吓哭为止?”
阮秋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知道眼泪是女人的武器,莳花阁的姑娘们最擅长梨花带雨,个个都能哭得分外惹人怜爱,那些王孙公子一看,魂都要飞了。
真哭起来才知道,什么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那都是姑娘们辛辛苦苦对镜练出来的。眼下她眼泪与鼻涕齐飞,哭得噎住还忍不住打两个嗝,和燕子巷口流鼻涕光屁股的陈家小傻子也没什么分别。
阮秋色对姑娘们肃然起敬。原来单单一个哭字也要下苦功夫,真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啊。
正胡思乱想着,心里的委屈倒消散了几分。她不敢懈怠,继续卖力干嚎,试图用凄凄惨惨戚戚的哭声换回美人王爷和那护卫残存的良知。
头顶上方传来了美人清润好听的声音:“慢着。”
阮秋色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就看见卫珩正俯首看着她,眼中的神色……似乎有几分愉悦?
“说到当牛做马,本王倒突然想起有件事可以给你做。”
阮秋色顾不得分辨他眼神是喜是怒,急道:“只要不挖我眼睛,做什么我都愿意!”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别说本王逼迫于你。”
阮秋色点头如小鸡啄米:“王爷不计较草民的过失,草民感激不尽!”
“如此甚好。你的眼睛就暂且留在眼眶里养着。若是这件事你办得让我满意,兴许我会把它们再赏给你。”
阮秋色很有眼色地连连谢恩,心里却暗自将那宁王骂了一百八十回。拿她的眼睛做顺水人情再赏回给她,还真是仁慈得不行哦!
呸!蛇蝎美人!
心里骂归骂,她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温顺如鸡的样子:“不知草民有什么可以为王爷效劳?”
卫珩摇了摇头:“不急。需要用你时时青自会去找,你要做什么,他会仔细交代于你。”
说罢,又转向侍立在旁的时青:“送阮画师回去吧。”
阮秋色还在腿软,撑着地慢慢站起身:“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和刚才还要挖人眼睛的凶神一起回去?她可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往外走出两步,到底是舍不得那美人图。阮秋色去而复返,摆出一脸谄媚的表情:“王爷,要是草民表现得好,让您高兴,可不可以将这画赏给草民?草民怕是这辈子都画不出比您更美的美人了……”
“美人”二字惹得卫珩额角的青筋又跳了起来。
“可以呀。”卫珩皮笑肉不笑,时青仿佛听见了他的磨牙声,“毕竟我要交给阮画师的差事颇有几分凶险,若你不幸因公殉职——”
“我一定把画烧给你。”
***
阮秋色从大理寺回去,着实提心吊胆了几天。
她一个画师,能完成什么凶险的任务呢?
听闻西山近来有虎出没,难道是让自己去深山老林画虎?
啧啧,这差事倒是既凶险,又适合她来做。但美人那般出尘,不像是会欣赏恶虎的样子。
当今圣上坐拥四宫十二院,妃子们各个国色天香。难道美人是想让自己秘密潜入宫中偷画妃子洗澡?
阮秋色倒是很愿意。但她深切怀疑宫中的妃子是否及得上美人三分颜色,更遑论让他惦记了。
南境近来战事吃紧,莫非是要她潜伏去敌军内部,伺机绘下敌方的地形战术?
这个听上去像那么回事。
为国为民,纵然奉上这一具皮囊,阮秋色也觉得甚是光荣。只是万一不幸阵亡,她一身画技,一腔热望,真是可惜了了。
阮秋色在悲壮和悲凉的情绪中摇摆不定,胸口的豪气和怂气此消彼长,难分伯仲。
时青在第四日下午找上了阮秋色。
这次不需要做戏吓唬她,时青面上带着和煦礼貌的笑意。他驾着一辆马车停在二酉书肆门口,看样子已经等了多时。
“阮画师,跟我走一趟吧。”
***
“时护卫,我们这这这这是要去哪里啊?”
阮秋色眼看着马车驶离繁华的市区,一路出了城门,往盛京南面的氓山驶去。路上渐渐人迹罕至了起来,日头将倾,隐隐有几分萧索之感。
阮秋色心里有点虚。难道真是要去深山老林里画虎不成?
时青武艺高强,跑起来比她快的多。要是真遇上猛虎,她可不就是送上门的食物?
不行不行,她一定得第一时间,死死抱住时青大腿不放。
天色将暗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却是停在了山脚下的村子里。
已有官府的卫兵在此候着,领头的捕头见到时青立马迎上来:“时大人,辛苦您跑一趟。”
时青看着阮秋色跳下马车,才对着领头的巡捕拱拱手:“你们久等了。马车脚程太慢,我们赶紧去现场看看,天黑了就不好办了。”
那捕快前方带路,时青和阮秋色紧随其后。一栋破败的村居前围满了交头接耳的村民,喧喧闹闹。
门口守着的捕快看见上司带着人来,赶紧从村民中隔开一条通路。林捕头停在门口,对着时青一拱手:“大人,请。”
时青却不碰那木门,只是抬了抬手掌,残破的木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内功?
阮秋色还在出神,就觉得一股又腥又潮的气息扑面而来。
像是铁锈的味道,又夹杂着一点咸咸的腥臭。阮秋色用袖口捂住口鼻,从时青身后探出头,往屋子里望了一眼。
入目是大片的暗红色,在地上蔓延成不规则的一滩,边上已经凝固干涸,中间却还湿润着。
暗红色的源头,是屋子正中央倒吊着的人。
这人□□着上半身,两手无力地垂落。他双脚被绳子紧紧绑住,悬吊在横梁之上,颈间一道干净利落的刀口,鲜血正是从这刀口绵延不绝地流出。
他双目圆睁,脸上写满震惊错愕,似是想不明白自己何以丧命于片刻之间。
“血……血……死人了!”阮秋色无意识地喃喃,突然明白了眼前是何景象。鼻端弥漫着血液的腥臭味,她胃里一紧,赶紧转身跑出村屋,扶着门口的香椿树呕了起来。
不是没见过死人,但这样死于凶杀,尸体还如此形容可怖的是第一次见。
如果宁王是想让她恶心,那真是出人意料的成功。这画面她想忘也忘不了,晚上怕是要做恶梦。
时青简单地查看了现场,又问了那捕头几句,见阮秋色还不进来,便出来寻她。
“阮画师可好些了?”
阮秋色已经不吐了,只是用手抚着胸口顺气。蓦的,她想起了什么,忙问时青:“时统领,这莫非就是近日来传说中的‘吊死鬼’干的?”
京中的说书摊子十有八九都在宣传这事,闹得人心惶惶。据说那凶手已经做了五起案子,最近的一次是在元宵节前,而且是在离京城最近的晋中。街头巷尾现在都在议论,说是接下来就要轮到京城了。
这青云村虽然只是郊区,但到底也是京畿范围,还真让传言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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