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色凝神想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你是……小猪?!”
记忆里那个圆滚滚的男孩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跟她对面这个下巴尖尖,眉目间透着一股慧黠的男人大相径庭,也难怪她完全认不出来。
她与阮清池只在蜀地住了半年,原本也不知道邻家安安静静的院子里住着什么人。只是有一天她不小心把毽子踢到了人家院里,正想跑出去讨,就听见隔壁传来一声犹犹豫豫的童音。
“你能不能……陪我说一会儿话?”
对方等了片刻,怕她不同意似的,赶紧又补上一句:“就、就一会儿,我就把这个还给你。”
那声音怯怯的,听起来有些可怜。六七岁的小丫头认真地想了想,脆生生道:“我爹说了,不能拿别人的东西提条件的。这样吧,你把毽子还给我,我跟你做朋友。做了朋友,要陪你说很久很久的话也是可以的。”
五颜六色的鸡毛毽子立刻便被抛了回来,她也多了一个朋友。
“既然是朋友,我去你家里找你玩吧。”小小秋热情道。
那男孩子却急急道:“不、不行的,嬷嬷不会让你进来。”
他说着在那边鼓捣了一会儿,竟然从院墙里拆下半块砖头来:“这样,你就能看见我啦。”
乡间宅院盖得并不那么结实,自打隔壁搬来新邻居,院子里时不时能听到小姑娘的笑声,他就找到了这处松动,偷偷看了她好几回了。
小小秋觉得十分新奇,兴冲冲地走过去看。空隙那头,皮肤苍白的男孩子眯着一双小眼睛,腼腆地冲她微笑。
“你……有点胖。”小小秋诚实道。
男孩子脸涨红了些:“我、我生了病,所以才这么胖的。嬷嬷说,我小时候长得很好看的。”
“没关系,我爹说过,以貌取朋友是不对的。”小小秋摆摆手,“那你叫什么呀?”
男孩子犹豫了一阵,才小声道:“你可以叫我小舒。”
母亲说过,真实的名姓万不可告诉别人,就连教书的先生也不能说。但她是朋友,告诉她一个小名,应该没有问题吧。
“小猪?”小小秋惊讶道,“也……行吧,反正你胖胖的。”
贺兰舒头低得更低了些,又不敢纠正她,生怕指出新朋友的错误,会让她不高兴。
“我叫阮秋色,大家都叫我阿秋,你也可以这么叫。”
可他不想和别人一样。想了想才呐呐地问了句:“我可以叫你……秋秋吗?”
“当然了。”小小秋用力点头,“我的名字取得好,怎么叫都好听的。”
阮秋色记忆力过人,六七岁的回忆现在想起来还是栩栩如生的样子。看着对面笑得温煦的男人,她有些不好意思:“你变化这样大,我无论如何都认不出来的。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是谁说过,无论怎样都不会忘记朋友?”贺兰舒挑了挑眉,“况且,我还给过你很多提示。”
阮秋色羞愧地低下了头。这话是她说的,在阮清池带她离开的那天早上。
那天走得实在突然,临睡前阮清池想起了岭南的荔枝,第二天一早便收拾好了行李。在她再三要求下,才让她守着那洞口,跟朋友告别。
她的小猪朋友浑身颤抖,才能憋住眼泪。小孩子如何能左右大人的去留,他想说“你别走”,“你走了我就又是一个人了”,口中说出来的却是:“你会忘了我的,你肯定会忘了我的……”
其实人都要走了,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分别呢?但他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很重要啊。
小小秋对自己的记忆里最是自信,当即拍拍胸脯做了保证:“我看过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忘记的。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的。”
过目不忘是把双刃剑——她要真是忘了贺兰舒浑身浮肿的样子,说不准还能更快认出他来。
阮秋色自知理亏,讪讪地低头认错。想了想又觉得疑惑:“可是除了今天的春笋,你没给过我什么提示啊。”
“就记得吃。”贺兰舒闷闷地哼了一声道,“我送你的手镯呢?”
阮秋色想起来了。迎春花开的时候,她拿花枝做了个手镯送给小猪朋友,还振振有词地教导他:“我爹说,做人一定要礼尚往来。我现在送你花手镯,你以后也要送我一个回礼。”
小小舒对于这个唯一的朋友一向是有求必应的,点头点的十分用力。
那时的小小秋还没有什么不慕荣利的觉悟,立刻鸡贼地补充了一句:“我喜欢金灿灿的东西,还喜欢宝石,你可以参考一下。”
贺兰舒说到做到,送的倒真是个嵌着红宝碧玺的镶金手镯。
而且他的提示可不止这一个:“还有赏花。”
某天小小秋一脸兴奋地跟他讲,北街上住的柳姐姐打扮得像仙女似的,被骑马的大哥哥带着赏花去了。她说着说着就有些羡慕,毕竟俊男靓女的画面总是十分养眼的。
“那,以后我也带你去赏花。”小小舒郑重地做出了承诺。
谁知道她并不领情:“可重点是大哥哥长得很好看啊。”
小小舒认真地想了想自己的病还能不能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低着头说了句:“但我可以把你打扮得像仙女一样。”
贺兰舒又一次说到做到了。
阮秋色无言地张了张嘴,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朋友当得实在有些失职。
“你的提示也太迂回婉转了……”她喃喃道。
“那就给你看个不婉转的。”贺兰舒望着远方的湾岸线,忽然伸手打了个响指。
遥远的水平面上,绽开了几朵耀眼的光华。
似火树银花,似漫天星雨,尖锐的呼哨与爆开时的巨响撕裂了寂静的夜空,燃烧得轰轰烈烈。
阮秋色无声地笑了笑:“是烟花啊。”
那一年的新年是在蜀地过的。正月十五,县里的富绅办了烟花会,小小秋看得目不转睛,回去便跟自己的小猪朋友炫耀。
“红黄蓝绿的,都在空中炸开,可好看啦……”
小小舒却没表现出多少羡慕,他在京中看过皇家的焰火,那才叫如星如雨,让人震撼呢。可他对唯一的朋友一向以吹捧为主,便只默不作声地听着。
“你知道吗?今日的烟花是柳姐姐带我去看的,我还看到她和小周哥哥拉手了。”小小秋神神秘秘道,“怪不得我爹不乐意带我去,还说等我长大,让我同喜欢的男子一起去。”
小小舒想象了一下那样的画面,忽然有些闷闷不乐,低声说了句:“倘若我有了喜欢的女子,一定会单独给她放上一场烟火,才不会让她和别人挤着看。”
小小秋听得有些心动。烟花会上人挤人,柳姐姐忙着谈恋爱不肯抱她,让她看得很不痛快。
“小猪,我们打个商量嘛。”她谄媚地隔墙递过去一块糖果,“我是你喜欢的朋友,又是女孩子,这样说起来,你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子应该是我才对。你要放烟花,也该单独放给我看,对不对?”
瞧瞧,那时的她为了占人便宜,简直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小小舒敏锐地察觉出她这话里全是漏洞,但他不想反驳,反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八、九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是喜欢。她的话像一颗不起眼的种子,埋在孩童的心里,又在其后年复一年的寂寞等待中,积累成了无法忽视的重量。
那重量都蕴在他温温润润的眼睛里,落在阮秋色身上,让她感觉出一丝灼痛来。
“最近我常常在想,若是我当年刚一回京便去找你,那该有多好。”贺兰舒轻声开口,“可那时贺兰家里各方势力斗得厉害,我不想让你牵涉其中。等我稳固了家主的位置,又发现族中的生意因为贺七的缘故,仍与朱门牵扯不清。我便想理清了这些,再清清白白地跟你相见。”
其实他只晚了一两个月。
可是世事无常,一两个月的时间,足以让有些人变得永远也触不及,有些话变得永远也说不出。
——我说过要给喜欢的女子单独放一场烟火。你看,我说到做到的。
——秋秋,我喜欢你很久,很久,很久了。
盛大的焰火绚烂了整整一刻钟,天边才恢复了一片冷寂。
贺兰舒的目光却是滚烫的,烫得阮秋色心里越发愧疚,简直有些坐立难安。
若是评选这世上她最难面对的东西,“无法回应的喜欢”绝对要排在前列。
倘若贺兰舒与她相识不久,拒绝他倒没那么艰难。可面前这个人喜欢了自己十多年,她的“对不起”还没说出口,就已经觉得鼻酸了。
“我说过要给你单独放一场烟火。”贺兰舒眉目温柔,透着春日般的暖意,“你看,我说到做到的。”
他眸色渐深,流转着阮秋色不忍细看的情绪:“秋秋……”
“嗯?”
“你该回家了。”贺兰舒咧开嘴角,笑着说道。
第102章 又一个真相 男主终于出场啦。……
画舫向着岸边缓缓驶去, 远远地便可以望见水岸上星星点点的火光。
船行得更近些,阮秋色看清那是一队人马,为首的那人长身玉立, 脸上的面具泛着熠熠的银光。
是卫珩来接她了。
贺兰舒将她欢喜的神色收在眼底, 温声问她:“听说宁王今日去提亲了?”
阮秋色点了点头, 有些不好意思:“王爷说, 皇室大婚总要筹备许久。从今日算起, 也得两三个月。”
“秋秋……”贺兰舒犹豫了片刻,才道,“或许你应当再多等些时日。眼下宁王身边并不太平, 宫里……”
“没事的。”阮秋色微笑着摇了摇头,“谁都想趋吉避凶, 可若是喜欢了某个人,便是真遇上什么事,反而会庆幸自己能陪着对方。这么说来,人的感情真是很奇怪呢。”
“好姑娘。”贺兰舒看着不远处宁王大人紧绷的嘴角,低笑了一声,“难怪宁王这般心急, 一刻也不肯让你在我这里多待。”
卫珩不仅心急, 而且愤怒。
他原以为有裴昱从中作梗,这一日贺兰舒必定讨不着好。没成想贺兰舒送回来的礼物堆成了山,搞得他心神不宁,只好亲自过来接人。
方才他在岸边被迫欣赏了一场烟花,想也知道那是贺兰舒放来讨阮秋色欢心的。眼下又看见他们俩在甲板上亲亲密密地站着说话,身边连个人影也没有——
裴昱最好是死了,否则简直废物得令人发指。
船只靠岸,阮秋色脚步轻快地往下走。
“其实两三个月也不是很长, 王爷说要找我爹回来帮我主婚的,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你爹?”贺兰舒顿住脚,听起来有些诧异,“你爹不是已经……”
“我爹已经失踪十年了,但最近有了些线索。”阮秋色回头看他,眼里亮晶晶的,“不知道贺七有没有同你说起过,他和我爹似乎十分熟悉,房间里还挂了我爹的画……”
“秋秋……”贺兰舒垂眸静默了半晌,艰难地开口道,“你说的是那幅你的画像吧?”
“对呀。”阮秋色点了点头,“那画上的场景只有我爹见过,笔法也是出自我爹之手的。”
贺兰舒却久久没有应答。
“贺兰?”阮秋色不明所以地叫了他一声,“怎么了?关于那画,你知道什么吗?”
“倘若那画是你爹画的……”贺兰舒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恐怕你爹……已经过世了。”
***
卫珩一言不发地望着刚刚上岸的两道人影。
阮秋色下船的时候,脚步突然一个趔趄,立刻便被贺兰舒扶住了。
这原也没什么,可贺兰舒得寸进尺,反而顺势将人搂在了怀里,慢慢悠悠地往他这边走。
光走也就罢了,他还贴在阮秋色的耳旁说话。朦胧夜色为两人的身影更添了几许亲密,看得宁王大人咬牙切齿,只想叫裴昱出来挨打。
不光是裴昱,阮秋色自己纵容贺兰舒那样亲近,回去也得好好“惩戒”一番才是。
两人越走越近,夜风将贺兰舒的温言软语送入了卫珩耳畔:“……秋秋,你看,宁王就在那里等你呢……”
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挑衅。
知道他在这里站着还敢拉拉扯扯的,怎么,当他是个死人吗?
卫珩正欲开口,却见阮秋色抬起头看他,空空茫茫的视线像是忽然有了焦点。她松开扶着贺兰舒的手,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然后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她眼睛睁得极大,双手颤抖着,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惊惶,痛楚,凝结成更浓烈的绝望,在她眼眶里左右冲撞,最终化成了浓重的水雾,遮住了她漆黑的瞳仁。
“王爷……”她声音梗在喉咙里,用尽力气才挤出一句呜咽,“我……我没有爹了……”
心里的火气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卫珩揽紧了阮秋色的腰,皱着眉头去问贺兰舒:“怎么回事?”
贺兰舒欲言又止:“还是让秋秋自己告诉你吧。”
裴昱方才在厅里打了个盹,醒过神来,船已经停了。他三步两跳地冲下来,看到卫珩,满脸惊喜的样子:“表哥!我办事你还不放心?表嫂好好的,一根头发丝也没少——哎,表嫂怎么哭了?”
卫珩低下头看着怀里的人。阮秋色眼里滚落着大颗大颗的眼泪,脱力了似的,全身的重量都偎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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