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春闱放榜,贡院前也闹了一出,但很快就平息了,老老少少都在守菜市口看赵国公被砍头的热闹。
这辈子,贡院前的声势也太浩大了一些。徐善眉眼乌沉,她看到了人仰马翻中的血色,可维持秩序的京兆尹和金吾卫都没有来。
原本,士子们心是散的,就是人群里有“打倒奸邪、匡扶正道”的口号响起,惶惶的人心被凝聚起来了,他们都觉得自己是正义之师,于是越发的大无畏了。
这是前世没有的变数。
而这样的手笔——
像极了一个人。
崔九,是你吗?
上辈子的崔九早早回家,这辈子的崔九在京城春风得意,而今应当越发的得意了。
只是不知道自家老大哥徐羡被这场大风浪裹挟到哪儿去了。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不是徐小娘子吗,甚巧甚巧!”
鲍桧骑着大马,远远在一片乱象中看到了一位神仙妃子,心神一漾,赶紧拍马而来,他看到的果然是让他魂牵梦绕的徐小娘子。
这么些天,鲍桧已经想明白了,徐羌多管闲事,不让他强抢民女,那就应该把亲妹子赔给他,他一定要把徐小娘子弄到手,要不然他这个小国舅不当也罢!
鲍桧东张西望,挑拨离间:“小娘子居然孤身一人在此,徐羌真是狠心啊,好兄长做不出来这等事。若我府中有如小娘子这般美貌的佳人,我绝对把她放在心尖尖舍不得离开她一步!”
徐善柔声道:“小国舅是想与我的二哥较量一番吗?”
“!!”鲍桧干笑,“没有的事哈哈,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徐羌……羌兄在周遭?”说着,驱马向徐善逼近。
“这不是小国舅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死咱家了!”
就在这时,一道怪里怪气的声音在鲍桧身后响起,来人正是王大公公。
鲍桧不太认识王得志,但听他自称“咱家”,就晓得他是宫里人。他下意识地认为是亲姐柔嫔或亲外甥六皇子派来的,于是勒马问:“什么事?”
王得志虚胖,跑得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利落。他把大腿一拍,一惊一乍:“小国舅,不好啦!”
鲍桧被惊得差点坠马:“谁……睡不好了?娘娘还是殿下?”
“小国舅你的后院不好了!投井的投井悬梁的悬梁,死的死疯的疯,剩下的全都闹到京兆尹那儿去了!”
还好还好,不是娘娘也不是殿下……等等,他的那些美人儿出幺蛾子了?!
鲍桧手下失控,大马对天撂蹄子长声而嘶——
两支离弦之箭紧贴鲍桧的左右耳侧擦过,鲍桧脸色惨白!
长箭深深刺入贡院牌匾两侧。
箭上穿着的对联一左一右,双双垂落,示于光天化日之下。
“赵子龙一身是胆,左明丘两眼无珠!”【1】
这两句够直够辣,还用了典,简直就是啪唧两个大耳光,扇到了赵国公和左翰林体面的大脸上。
这辈子他们还未被老皇帝定罪,先被天下读书人指着鼻子骂了。
乱糟糟的人群先是死一般的沉寂,而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徐善扶着习秋,正盘算着赵国公和左翰林会有什么福报,鼻尖突然嗅到了一股异味。
一旁大马的腹毛湿了,再往上瞧一瞧,原是鲍桧小国舅的裤子湿了。
“不是咱家说,小国舅,你比咱家都不讲究了。”
王得志生怕徐善过于眼尖,瞧到鲍桧身上什么不该瞧的,回头主子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流泪,于是忙不迭用肥硕的身子遮住徐善的视线,顺带嫌弃鲍桧不干不净看着有病。
“徐小娘子,请吧,咱家的意思是,机会难得,小娘子可去给咱们五殿下行个谢礼。”王大公公有些倨傲在身上的,他劝徐善别不知好歹。
徐善用云袖掩住鼻尖,冲鲍桧矜持地点了点头,而后才提起裙裾,跟随王得志翩然离去。
鲍桧满脸臊红,又忍不住痴迷地看着她的背影。
仙子一样的徐小娘子在王得志耳边发出低语:“公公何必多此一举,鲍小国舅明明有着不输公公的平坦空阔。”
“!!”
王大公公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张着嘴,指着手,颤颤巍巍,瞪着徐善说不出口话。
而徐善羞涩一笑,靠近五皇子殿下的马车,站立在一旁,抬手轻敲车壁,轻唤:“五殿下?”
马车里头并无任何声响传出。
徐善是和陆濯过过日子的,见此情景,她就晓得了,陆濯这是真的生气了。他甚至都不愿吆五喝六,这气走心了。
可他又有什么好气的呢,气她喝了桃花饮还没有死掉吗?
换做前世,徐善攀着陆濯过日子,一遇到陆濯生这般走心的气,徐善就该讨好他了。少不得要在床榻上委曲求全,让陆濯如登仙境好几把,折腾到虚脱自然就没劲再气。
如今,徐善可没想当五皇子妃,她不吃陆濯这一套。陆濯就是气死了,跟她徐善又有什么干系呢?
她遗憾地收回手,看向王得志,疑惑地问:“王公公,五殿下可是不在马车中?”
“在的在的。”王得志恨不得替她钻马车,“小娘子你得主动点,莫不是还要殿下出来亲迎你?”
“那怎么敢。”徐善莹彻如雪的小脸上染起薄红,眸光往半遮半掩的车门落。
她这副做作忸怩的神态让王得志越看越满意:“敢的,小娘子,咱家说你敢,你就必须敢!”不要大意地上吧,给彼此一个过好日子的机会。
车里,陆濯隐隐约约看到徐善云袖下的湿痕,凉凉牵起唇角。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徐善怎么可能服下桃花饮,又怎么可能拿性命试探他。徐善当真在意他是否为重生之人吗?
这些年的情爱与时光,怕都是错付了!
陆濯的心底一片水深火热,不过他愿意给徐善最后一次机会。但凡她上车向他叫饶,从此重新做人,他作为日后的一国之君,愿意既往不咎。
毕竟她韶年守寡,寂寞了那么些年,脑子憋出了点毛病算是情有可原。陆濯宽宏大量地想着。
车外,徐善犹豫不决了好半晌,终于想清楚了:“不行,我怕。”
王得志:“……”他这是被戏耍了啊!
徐善楚楚,还说还说:“我不敢见五殿下,我好害怕呀。”
——“谁爱哄陆濯谁去哄,反正我不哄。”
——“有这个闲工夫,我不如去找崔九问问今天是怎么回事。他若是早展露出这手本事,上辈子何须当我的裙下之臣?“
裙下之臣——
车内,陆濯一口老血喷出来,溅到了车帘上!
第18章 裙下之臣是什么意思?
“荒唐,荒唐,荒唐!”
老皇帝龙颜震怒,大掌一挥,案上的堆得山高的奏折伴随着笔墨纸砚通通落地。
暖阁内,上上下下都跪了一地。
“退下,你们都给朕退下,滚!”
除了安进忠,其余人全都连滚带爬膝行出去,其中以翰林大人徐正卿的姿势最为卑微标准。
暖阁外,候满了人,心思各异,却各个大气不敢出。看到里头的人滚出来,都越发的胆战心惊了。
“父皇可有保重龙体?”
二皇子平王称病没来,毕竟犯事的左翰林是他外祖父何首辅的人。于是皇子这边,打头的就成了三皇子康王,他忧心忡忡地关心老皇帝还气不气。
旁的人苦哈哈地与诸位皇子大臣进行话术拉扯。
一同滚出来的徐正卿却摆出一副老僧入定的姿态,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进入到一种玄而又玄的境界之中。
“陛下——陛下——”
伴随着一道凄厉的女声,丽妃来了,她在暖阁门口跪下,素衣脱簪,泪流满面。
“请您看在往日的情份上,饶过罪妾之父性命吧!”
说着,她的额头就砸到地上,磕到流血。在场的外臣都背过身去,不敢多看。
丽妃原本也有过春风得意时候的,就是她凭美貌上位,让皇贵妃从此有权无宠。皇帝陛下素爱美貌之人,看到丽妃如今这凄惨的样子,徐正卿的内心难受。
年轻的时候,谁人不是容色倾城。翰林大人感觉到了兔死狐悲的苍凉,毕竟他离年老色衰也没两年了。
“娘娘,您就别闹了。赵国公固然是娘娘您的父亲,可您也为人之母,多少得为四皇子殿下想一想。”
安进忠走出来,一甩拂尘,立刻上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不由分说把被拿捏住七寸的丽妃拖了下去。
暖阁外的皇子大臣们都不敢吭声了。
徐正卿低垂的目光从皇子那列无声擦过。打头的是三皇子康王,其后立着眼神乱闪的六皇子,以及年幼乖巧的七皇子。
二皇子平王因为左翰林的缘故称病,四皇子因为外祖父赵国公犯事的缘故被责骂禁足在府中自省,五皇子……咳,五皇子陆濯,在贡院门口被暴民打了,被打吐血了都,在府中养着呢,这事听来荒唐,但偏偏千真万确。徐翰林反正是信了,他家乖女徐善可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过了一会儿,安进忠又出来了,召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进去。
“诸位大人若有旁的事需要觐见,且候着吧,若无他事,可自行告退。”
康王向前一步,追问道:“安总管,父皇可有传我进去?”
这样的舞弊案,好好做文章,分明可以一齐扳倒老二和老四,到时候他鹤立鸡群,再也不必和母妃一同伏低做小了。
“陛下念着诸位殿下呢,叮嘱诸位殿下这些时日好生歇息,别跟平王殿下一样,弄得身子的症候连太医都查不出来。”
这是让他们别走平王的老路了。
康王脸色一黯,抱抱拳退后一步。
父皇并不是真心想抬举他,连这样震惊朝野的大案,都不给他插手的机会。亏得他在放春榜那日拖住了京兆尹,不让他去拿人,却不知道他的苦心孤诣如今都要便宜了谁。
有野心的人还有些不情不愿的,想留下看看风声。
老翰林徐正卿早就想走了,他在这里又没什么用。这个时候走,回家还能赶上和夫人一道用午膳。
“翰林大人——”
然而,他方抬脚,身后就传来安进忠的声音。
安大总管笑眯眯道:“翰林大人慢步,陛下尚有一事要交由您来办呢。”
徐正卿大惑。
他能有什么用武之地,莫不是命他去狱中给赵国公讲史?可以,但没必要,左翰林就在大牢里给赵国公当邻居呢。
安进忠拂尘一抬,一行小太监抬着箱子、挑着担子鱼贯而来。
“这些人参鹿茸、虫草雪莲,有太医院精挑细选出的,更有陛下私库里珍藏的,样样价值千金,是可遇不可求的疗养圣宝。如今,都交与翰林大人您。”
“这,我……”徐翰林这辈子还没见过如此多的珍宝,他的眼眶都红了,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勉强稳住情绪,对着暖阁大门直身跪下,颤声道,“陛下厚爱,愚臣惶恐,只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陛下什么都晓得,必然清楚他们老徐家的大郎君徐羡在放榜之日被伤到了的事。徐羡被伤到了右手,若非徐羌闲不住出门寻他与徐善,徐羡指不定右臂都没了。
皇帝陛下是如此的慈爱、如此的阔气,走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道,让徐翰林老脸都挂不住了,他当年被陛下一手擢为探花,却缩在翰林院享了二十年的太平,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徐正卿的内心格外激荡,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陛下隔了二十年起用他,自是有深意,他不能再逃避了,要好好当官,报答君恩!
先定个小目标,今日回去午膳少吃一口,把腰瘦下去,保持好容颜,让陛下看了赏心悦目。
“翰林大人,您也过于激动了,咱家这话还没传完呢。”安进忠的话打断了徐翰林的雄心壮志,“陛下牵挂着五皇子,可如今实在抽不出身,遂遣大人您带着宫人,将这些药材圣宝送过去,赐予五皇子殿下。”
徐正卿:“……”
是他狂妄了,人生在世,都这个岁数了,躺平甚好。唉,今日的午膳多用一碗汤。
“翰林大人?”
徐正卿一脸的迷茫,安进忠唤了他一声。
他睁了睁眼,很可靠地开口:“臣,自当竭尽全力。”
去送个药罢了,被他说得宛如上刀山下火海一般重大,安进忠歪了歪嘴。
暖阁内,透过隔扇,徐正卿的所作所为展露在里头人的眼中,老皇帝看得龙心大堵,把茶盏一摔。
“有些人,做个小事也如此慎重。有些人,身居高位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事,却不把自己的脑袋当回事!”
似徐正卿这种得到点小活,就恨不得对他肝脑涂地的好臣子已经不多了。朝堂上下喂不饱的恶犬太多!
下首的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这三位难兄难弟都不敢说话。
徐正卿尚且不知他在不知不觉中又得到老皇帝的青睐了,他率着好些宫人,浩浩荡荡地去往五皇子府。
这一路上他忍不住叹气,因为他这个位置,以往坐着的是安进忠。他成替身了。
“翰林大人,您如今是天子近臣,您带着奴才们给五殿下送药,五殿下会高兴的。”一旁的小太监以为他忐忑,讨好地安慰他。
怎会如此。
徐正卿愈发惆怅,他如今竟有这般大的名声了,以后的路还怎么走。
只是,为何陛下会安排他给五皇子殿下送药呢,除了政治上的阴谋,会不会另有一些阳谋……陛下关心着善善的终身大事呢,徐翰林想起来这件糟心的事情。
五皇子府,陆濯早已得知了消息,不顾王得志劝阻,撑起病体,更衣修容,在厅堂等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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