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云岫拿着浴巾擦头,头发湿哒哒软绵绵地搭在前额,比刚才看着年纪小不少。
被热水一道冲走的还有他眼神里野狼般的凌厉精明。
现在更像只落汤小狼狗,竭力支棱着耳朵,维持气焰嚣张的样子。
他倒不是嫌弃人,只是被一个不熟的女人这么靠着,浑身难受。
想了想,他说,“回头钱多给点,让她好好读书。”
他十四岁就出来混社会了,摸爬滚打一身泥。
能把席延做得这么大,除了生意场上的头脑,还有对人心十足十的把握。
水至清则无鱼。
无论你想不想,生意场上逢场作戏多少得来点儿。
徐清清轻哼一声,见怪不怪:“你当我这是一对一扶贫?”
两人是同母异父的姐弟,虽然都不想承认那个血脉相连的妈。
她这个弟弟,她是再清楚不过。
工作狂一个,连女朋友都没交过。
偏偏亏着一张风流多情的脸,外面什么渣名都传遍了。
就,离谱。
这种事情,越解释越黑,更何况席云岫根本不想解释。
“商场混,没有人看你孤芳自赏,都等着你同流合污。我可不敢干别的,和那帮老头干别的要进局子的。进局子事小,我奶奶怎么办?”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徐清清就是心疼,说这话的席云岫才不到二十岁。
被烧短的烟头烫了一下,她回过神,拿出一个红包,“喏,份子钱。”
席云岫没接,“我就是明天找个人演场戏,哄老太太高兴。”
徐清清不懂,“演戏你找楼下的那个清白的不好?偏得找个掉钱眼里的。”
席云岫嘴角勾了笑:“掉钱眼的才好,我怎么给钱,她怎么演。”
这个令狐雪,一心只想拿钱。
因为贪婪,所以知进退,不越界。
自从接了扮演他未婚妻的活儿,和之前的社会关系断的一干二净不说,基本只和他的助理联系。
电话铃再次响起——
“老婆”。
今天倒是反常,席云岫皱眉,接起手机。
听筒对面传来庄重的男声:“请问是令狐雪的丈夫吗?这里是潮杨警方。”
席云岫:“……”
第2章 (修)纯,是她的保护色。……
医院里。
“令狐雪”正乖乖地躺在病床上,狐狸眼转来转去。
在这里她有个新身份,叫令狐雪,刚因为自拍掉进海里被救上来。
昨天才第一次化成人形,本想着要让天尊看看。
没想到一道天雷劈来,再迷迷瞪瞪睁开眼睛,就糊里糊涂到了这里。
这里不仅地方陌生,连人的穿着打扮谈吐也大不相同。
难不成是渡劫?
小狐狸歪歪脑袋,瑟缩着不动弹,紧张地在被子下玩她的白狐狸尾巴。
万幸,身体还是她的身体。
她本是绝情谷养的一只九尾灵狐。
绝情谷,修炼方式在修真界独树一格。
虽称为绝情谷,却和断情绝欲实在扯不上关系,
恰恰相反,绝情谷的女修重情重爱,毕竟道侣的爱才是她们修仙飞升的基石。
虽然女修们可以闭关清修,但大多数都会选择下山与男修结成道侣。
她们有个不与外人道的绝密——
由于修习的心法特殊,能识得道侣对自己的爱意。
修道最讲究慈悲,而慈悲和爱情在事相上并无本质差异。
迷离时称|作|爱情,觉悟了便是慈悲。
正所谓,“我于尔时为彼女欲暂起悲心,即得超越十百千劫生死之苦。”[1]
对于大部分修士而言,爱欲贪恋,本就是一场渡化。
而绝情谷的合欢心法能利用道侣的爱意辅助修行,效用自然比一般的苦修事半功倍。
不过也正因为她们能识得道侣的真心,一旦爱意消退,这世间的男人可骗不到她们。
决绝而去,不留半点情面,是绝情谷女修的职业操守。
男人本是时间最矛盾的动物。
在一起的时候不知珍惜,等人走了又追悔莫及。
打上宗门来讨人也是常有的事。
一开始修真界只是对绝情谷褒贬不一。
但后来江湖上多了被“抛弃”男修的哭诉,风声风语。
于是,她们的身份连同修炼方式被传得愈发魔性,愈发离谱起来。
再加上,绝情谷各个行事乖张高调,敢爱敢恨且美得不可方物,古往今来,白白担了不少骂名,令男修们闻风丧胆。
沉舟侧畔千帆过,江湖遍地姐传说。
既然化了人形,就能找道侣了——
小狐狸歪着头,眼睛转来转去,暗自合计得快点找个灵根充沛的道侣,保不齐修到了结丹期,就能回去了。
她一双眼睛生得实在好看,内眼角钩着,眼尾处微微上挑,眸子乌青水亮,标准的狐狸眼。
此刻,这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氤氲着雾汽,长睫毛无助地颤颤,点着左眼底的一颗泪痣,论谁看了都得心尖儿跟着颤。
医生叹口气:“十有八|九是失忆了,等家属来吧。”
警察着急道:“也不知道她老公怎么回事,一直不接电话。”
“老公”是什么,电话又是什么,令狐雪正琢磨着——
一男人进了病房,身量很高,器宇轩昂,一双桃花眼明显不太耐烦。
令狐雪的黑瞳仁却霎时亮了,小奶音颤颤:“天尊?”
狐狸尾巴一收,蹿了几步,驾轻就熟把自己塞进天尊的怀里。
人形比作狐狸形态大,脑袋支棱出一截,于是她把头乖乖埋到他的肩窝里。
胸前突然挂了个香软的少女,席云岫脸色发沉,被烫到似的把手放开。
可令狐雪依然稳稳地挂在他身上,瀑布一样的黑发垂着,眼巴巴地看着他,眸子干净,晶亮晶亮闪着雾光。
她一怔,很快反应过来——
此人并非天尊,天尊绝不会有这样生动的神情。
医生笑道:“谁都不认得了,还认得老公。”
这人名叫“老公”?
人生地不熟,她决定给自己找个靠山。
把脑袋重新埋回席云岫的颈窝,往他怀里钻了又钻,学着这里人的口音,“老公——”
声音甜腻绵软,从席云岫的锁骨直接传导至耳骨,在他耳道里出共振出一阵酥麻。
-
席云岫听着医生和警察的陈述,脸色越来越沉。
落水?头部撞击?失忆?
这特么,就离谱!
本来找这个令狐雪就是为了图省事方便,怎么会沦落到这种狗血的剧情里?
他看向令狐雪,想挖掘出阴谋的蛛丝马迹。
但里面什么都没有,清亮的眸子里有种近乎于小兽的单纯懵懂。
漆黑眼睛含着戏谑,他懒散一笑:“这失忆不会是装的吧?”
医生轻咳两声,“头部撞击虽然在CT里看不出什么,但是撞击本身可能会损伤脑部神经,造成认知障碍。”
“有的病人失忆,只是不记得人;有的病人失忆,甚至连说话口音、日常操作都成问题。您妻子这种情况,应该属于后者。”
警察看出这小两口有些矛盾,“令狐小姐属于丧失民事能力人,父母都不在了,您就是法律上的监护人,不得弃养虐待。”
席云岫嘴角一僵:监护个屁,老子压根儿就不认识她。
谁叫老太太鸡贼的要命,非要去查民政局的系统,逼得他把戏做了全套。
本来以为婚前协议签了,就万事大吉,谁知道居然还能出这种事?
好不容易,病房里终于清净了。
席云岫冷笑了一声,懒洋洋地翘腿,身体往椅背上一靠,“赖上我了?”
令狐雪点点脑袋。
还敢承认?
席云岫气出一脸匪气,“你失忆多久,我养着你。但我们签了婚前协议,你一个子儿都带不走。图什么,装疯卖傻几十年混个低保?”
令狐雪没听明白,狐狸眼扑扇两下,薄唇轻轻张开:“老公——”
跟唱小曲儿似的,百转千回,席云岫心尖不由自主跟着颤了颤。
“我不记得了。”小狐狸善于察言观色,很快弄懂失忆是个什么意思。
鸦羽般睫毛垂下,很长,如弯曲的鱼骨一般散开,轻轻颤动。
席云岫的心又跟着没骨气地颤了颤——
真是见了鬼了。
管她真失忆还是假失忆,明天的婚礼,进行是不可能进行了,他心里琢磨。
电话突然响起,是席家老夫人。
席云岫瞟一眼令狐雪,警告她不要说话,“喂,老太太,这么晚怎么了?”
席老夫人声音听着中气还算足,只是喘得厉害:“也没什么,就是想到你明天结婚,总算对你爸有个交代了。小时候让你跟着你妈受苦,现在就算阎王找我,我也心安了。”
一时凝滞,席云岫喉头发硬,“老太太,瞎说什么!”
席老夫人咳嗽一阵,待喘匀气儿,又问:“雪雪在旁边呢?”
这烂摊子,席云岫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令狐雪以为他对法器施法结束,手指轻轻攥一下他衣服下摆:“老公,我饿了。”
“咳、呵呵——”席老夫人瞬间秒懂,边咳边笑,“你们俩早点休息,别耽误明天良辰吉时。”
不等他解释,电话已经挂断。
不可不必如此秒懂——
席云岫额上青筋跳了跳,瞪了一眼令狐雪,凶神恶煞,“过来!”
小狐狸心里发憷,往后可怜巴巴地缩了缩。
她肚子是真的饿了,昨天刚在山下捡了两个果子,还没吃,就被雷劈了。
席云岫修长的手指敲敲平板上的婚礼流程,缓了口气,“过来,结婚!”
-
第二天,婚车上。
令狐雪捂着嘴“嘻嘻索索”地笑,像只偷了腥的狐狸。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竟然刚来,就找到了道侣。
而且还灵根不浅,是个好道侣的苗子。
修为不高的绝情谷女修,第一个道侣大多会选有灵根的凡人。
道侣修为过高,容易被反噬不说。
万一招惹上厉害的男修,追上来讨人,定会搅得绝情谷不得安宁。
凡人最好,断就断了,干净利落。
狐狸眼不时瞟一瞟席云岫,屁股在汽车椅子上蹭了蹭,狐狸尾巴都要乐出来了。
席云岫被这眼神看得发毛,“婚礼的流程懂了吗?”
令狐雪高兴地点点头,昨天席云岫连夜给她梳理了婚礼流程。
她见识过无数的婚礼,人间的,天上的,但都没席云岫这个隆重好看。
有几个师姐酷爱成亲,每换个道侣就要再结亲一次。
她觉得这倒是没有必要,但是第一个道侣嘛,隆重一点也是好的。
想到这,眉眼可爱地弯了起来,又发出一阵嘻嘻索索的笑。
席云岫见她雀跃的样子,觉察出几分古怪,仿佛他们真是一对要结婚的璧人。
清清嗓子,他决定给对方敲个警钟,“我们结婚不是真——”
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
令狐雪眼神晶亮,舔舔嘴唇,“一会儿有好吃的吗?”
席云岫:“……”
罢了,先这样吧,免得她婚礼上说漏嘴。
反正他查过这个令狐雪,父母早逝,也没有什么亲戚。
这场的婚礼只邀请了亲戚,全程保密,不过是演给奶奶看的。
没有人会知道,究竟是谁嫁给了京圈的商界传奇。
-
令狐雪着汉服进场,肤白若雪,乌黑光亮的长发被轻挽成髻,上面插着金钗步摇。
一时嘈杂的大厅静了下来,只听得见金钗步摇一步三曳,叮铃作响。
席云岫的那些个三姑六姨诧异极了——
没想到她之前打扮得像个网红,素净下来,如此好看。
不仅好看,而且姿态优雅。挺胸抬头,轻移莲步。
世人都以为绝情谷的妖女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轻浮浪荡,殊不知她们的外貌谈吐才是她们修仙的本钱。
简单来说,男人喜欢什么样子,她们就能变成什么样子。
席云岫牵住她的手,肤若凝脂,像刚打好的年糕团子,软糯温热,捏在手心里绵软一片。
司仪道:“一拜天地。”
第一次做人,她没想到满头的步摇金冠如此之重。头往下一埋,摇晃几下,才重新站稳。
席云岫扯起一边嘴角,又很快被一声不屑的轻哼替代了,似笑非笑。
司仪再道:“二拜高堂。”
高堂只有一人。
便是席云岫的奶奶。
老人家一身精神的华服,坐在轮椅上,腰板挺得很直。
她身后的急救护士和氧气瓶却非常显眼。
令狐雪从小最喜欢躲在喜堂听新郎新娘子拜堂。
她双手合十贴于头上,倒退两步,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叩拜的大礼。
老太太今年七十多,父辈是大庆朝宫里的顶级御厨。
大庆亡了,席家后来也没落了,到席云岫这辈才东山再起。
虽不封建,但难得看见一个年轻姑娘把祖宗的礼行得这般到位——
她心里喜欢,连连摆手,让她起来。
令狐雪张口就跟抹了蜜一样,“礼至福至,万寿安康。”
这一句话把老太太哄得笑开怀,从手上取下祖上传的玉扳指,颤巍巍地给她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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