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也不需要爱丽丝的回答。
“不必担心。”
森鸥外伸手按住了桌面的信封,仿佛看到了未来,“在尚未明白的情况下已经失去过一次的他,又怎么有勇气面对再一次失去光呢?”
“他什么也不会做的。”
“他什么也不敢做的。”
将所有人算计在内的胜者如此断言。
孩子的车祸是伪造的。
那些被烈火燃烧的尸体,是本就死于疾病的贫民窟孤儿。
织田的重伤是真实的。
只是在决战场所外,早就备好了森鸥外以其他身份通知待命、处理对应情况的急救医生。
经历了失去,又再度追回的太宰治,不会有勇气与他敌对到底。
所有人,哪怕是与他合作的Mimic,都被他玩弄于鼓掌。
爱丽丝将目光转到森鸥外身上,既没有反驳,也没有附和。
只是在森鸥外察觉她的异常望过来后,本质是异能、没有真实自我思想的小姑娘对上了创造者的双眼。
小姑娘不明显地嘟嘴,似是感慨,又像揄挪。
“你刻意提起她,是因为你也受了她的影响。”
特意吃力不讨好地做出了各种对策,只是为了让太宰不敢和他拼命。
这种设计既费力,又得不到额外的好处,不是原来的森鸥外会做的决定。
她看到森鸥外将食指比在唇前。
“——嘘。”
他弯起眉眼,一派温和。
但与他心意相通的异能知道,没有接受他庇护、明知会死还是毅然赴会的女孩儿,是他心底不愿承认、又切实存在的逆鳞。
“那孩子自然是特别的,我能坐在这里,也是那孩子曾创造的、仅有一次的机会。”
作为首领尚且年轻的男人是理智的化身。
可他为牺牲的小姑娘保留了不值一提但十足关键的,自诩利益为先之人不该怀有的仁慈。
致命吗?
当然不。
因为能够影响他决断的孩子,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
“这次是特例。”
“毕竟当初,安洁是为了保护别人才赴死的。”
森鸥外不在乎作为筹码被放上天秤的孩子们与底层人员,但若是安洁尔还在,定然是不会允许的。
那孩子太过善良。
绝对不想看到比她年幼的孩子为了利益牺牲。
……不过,他倒也不是第一次对她阳奉阴违。
所以——
这是他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的心软。
也算他对用性命推动他成为首领的安洁尔,献上的缅怀与谢礼。
“说起来也快到了啊。”
即刻正值万物复苏之际,是适合纪念的季节。
看了眼身侧某物的森鸥外收起了信封,重新对爱丽丝露出傻爸爸一样的表情。
“过两天去看看她吧。”
“这次不如改送栀子花?我记得那孩子最喜欢白色,还曾把我的诊所挂满了栀子花……不过铃兰也不错,也是她喜欢的。”
“一般人去那里才不会带着这两种花。”
“可安洁喜欢。”
爱丽丝摆出投降的姿势,随他去了。
若是视线往旁边偏离,便能看到桌面除了一些办公用品,还放着一个简洁的台历——就在不久后的某日,被人用红笔画了个圈。
没有其它的备注,却是整个台历唯一被画上的标记。
这是他隐晦却也不加掩饰的秘密。
是他曾真心抚养某个孩子,却在本人坚持下默认她永远离开自己的证明。
——那是安洁尔的忌日。
[人间]
聪慧过头的孩子,总会过早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肮脏。
当孩子眼中的世界从七彩退为黑白二色时,一切本该引起孩子兴趣的事物,便失去了被他探索的价值。
太宰治就是过于聪慧的那个。
大概真被什么奇怪的意识偏爱吧。
聪明到让家人都畏惧的脑袋,敏锐到轻易说出人心的犀利,以及拥有不被其他一切蒙蔽视线的无效化异能。
所有的一切堆砌而来的,是太宰对这个世界的失望。
过早看透世界的孩子,不明白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是不是太平静导致的呢?
不过八岁的孩子如此想到。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离家出走,故意去了整个日本都公认的混乱之地,横滨。
他加入黑帮,想在鲜血与暴力中找到日常没有的东西。
但是他失望了。
没有。
这里没有。
那也没有。
于是他明白了。
原来不论在哪里,他看到的都是一样的。
——他看到的,都是一样愚昧而不自知的人啊。
所以比起没有目的地活下去,还是死掉更好吧?
这样的想法扎根在了他的心里。
他开始寻找没有痛苦离开世间的办法。
直到九岁那年,他遇到了新街区的天使。
姑且认同“天使”的称号吧。
至少她没有假惺惺地对他示好,满足自己的拯救欲。
演戏差劲、对他没耐心、喜欢拿芥川和蛞蝓威胁他、傻傻地相信身边的人、过于心软,教她用枪花了一个多星期才会学怎么打中靶……太宰治能说出她的各种缺点。
但是——
他明知她的缺点,仍旧任由她的靠近。
为什么?
大概她是唯一一个,明知他在欺骗她,却依然选择相信的人吧。
是个笨蛋。
是个他能戏弄,忍受下去的笨蛋。
是哪怕他在未来结识了新的好友,仍旧无法忘却的笨蛋。
和重伤脱险的友人聊天时,他们无可避免地谈及了安洁尔。
以太宰的智慧,不难猜到真相。
森鸥外会突然“好心”,只可能受了安洁尔的影响——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让原本轻松的太宰及友人织田默契地一同沉默,又转而谈及其它。
因为他们互为好友的同时,又都与安洁尔交好。
他忽然想到安洁尔死亡的那天。
太宰治是与安洁尔交好的人中,唯一一个亲眼见证她死亡的人。
到底是他出于某些不可诉说的心理自己跟随了送行的队伍,还是偶然路过、困入人群无法离开,太宰已经不太记得清了。
但他还清楚地记得安洁尔的脸,和她还没看到自己时的样子。
没有面对死局的绝望,更不提悲伤。
她太平静了。
平静到就像平时外出散步,然后找到了一处值得停驻欣赏的地方。
女孩站原地,视线却像越过城市,看到了外围广阔的大海。
然后她说,“动手吧。”
便静静地等待自己的死亡。
宛如意外落入凡间的天使,此刻正要重新回到天上。
也正是这时,她发现了他的存在。
在短暂的惊讶过后,比他还小几岁的女孩露出夹杂着懊恼的歉意表情。
她启唇,却没有发出任何音节。
但太宰看清了她想说的话。
也正是看到那句话,他一向冷淡的表情染上些许惊讶。
他察觉到自己的心脏停顿了不到两秒,又不听使唤地加快了速度。
只因她对他说的那句——
「晚安。」
不是让友人目睹这一幕的抱歉,也不是看到了意料外的错愕。
伴随着枪声与溅出的血花,女孩在人生的最后,温柔地留给了小伙伴一句晚安。
好像这样,就能驱散常人看到这一幕时会产生的阴影。
好像这样,就能让他相信这句善意的谎言,让他认可她并非死去,而是单纯的睡着了。
他曾对这样的“善意”不以为意,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个世界的现实。
直到——
很多年后的现在。
在安洁尔死去后,太宰治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嫉妒、甚至是羡慕她的。
嫉妒她轻易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羡慕她达成了他梦寐以求的长眠。
但当少年差点失去认可的友人,随着奔跑加速的心跳让少年恍惚间意识到,当初看到少女平静地闭上眼后,瞬间产生又消失的心悸到底为何。
因为在尚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少年亲眼见证了触手可及的光在眼前永远熄灭。
可惜吗?
后悔吗?
那不是他会有的情绪。
所以他总是默默给予“没有”的回答。
转眼多年,横滨如安洁尔所愿地越来越繁荣。
横滨沿海,除去必要的码头,还有许多别的设施建在海边。
安洁尔的墓碑就在附近。
那是她在横滨最喜欢的地方,也是她合眼时唯一的惦记。
“太宰先生?”白发的少年中岛敦看到穿着卡其色风衣的侦探社前辈在海边的某处停下,有些踟躇地问道,“……这里是?”
“啊,今天是那孩子的……”跟在最后的红发青年望着公墓,迟来地恍然,“中岛君,这里是几年前建的新墓地。”
红发青年、织田作之助在替好友向后辈解释。
“那孩子……?”中岛敦知道这种事不好再问下去,所以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只是无意识地提问。
但他的话显然被其他两人听到了。
“是我的‘青梅竹马’哦!”
“太宰先生居然有这种关系者吗?!”
下意识惊讶出声的少年瞪着眼,但很快捂住嘴,怕自己失言。
“没关系。”织田作之助见他这么小心,安抚般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太宰,还有她……都不会在意的。”
不过他在公墓的铁栏外停了下来,也顺手拦住了少年,“让太宰去吧。”
中岛敦听话地停下脚步,但他直觉地看向已经进到公墓内的青年。
因为背对着他,少年无法看清对方的表情。
可直觉强大的少年能够远远地感觉到,自己眼里这位总爱捉弄人、还一直不着调的前辈,周身的氛围?气场?在迈入公墓后变得平静又温和。
他看到青年站在了某个墓碑前。
墓碑距离太远,中岛敦无法看清石板上的字,但他能隐约看清墓碑周围围了一圈扫墓常见的白花,而墓碑之上挂着两束不像祭奠的栀子与铃兰。
而现在,在距离两束花最远的墓碑下方,又添了一支百合。
……也不知道太宰先生这朵花刚刚藏在了哪里。
少年暗想。
“那孩子是个很好的人。”虽然中岛敦没有问,但织田作之助却在看到太宰蹲下时主动开口,“这座公墓埋葬的,都是受害于上代港口Mafia首领的人。他们大多没能留下姓名,就这么死在了那段混乱的时期。”
“……太宰先生祭奠的那位小姐也是?”
“嗯。”织田应了声,又不知想起什么不明显地笑了,“但她也是结束了这一切的人,说是深受爱戴也不为过。”
“织田先生和太宰先生也是如此吗?”
“我的话……‘感激’,或许更为准确吧。”
“至于太宰……”织田收回了目光,“大概是迟来地意识到自己对她……算了。谈论这种事,还是要本人同意才行。”
对于织田说到一半便停下的行为,中岛敦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已经献完花的太宰没有马上离开。
他先是向少女的墓碑诉说前上司的种种不足,而后嘲讽对方送的花太过随便不及自己合适,最后他望着安洁尔的墓碑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不过十数秒,太宰便回过神。
他扬起已经熟练掌握的朝气笑容,抬手搭上了冰冷的石碑。
“我是不是说过你这辈子都不可能骗到我?”
“现在我收回这句话。”
青年半敛双目,语调是鲜少有人能有幸听到的温柔。
“你成功了。”
“虽然是我给你放水让你赢的。”
他又沉默下来。
垂首时产生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现在的表情。
“晚安。”
他迟到数年地给予对方回应,默认了对方曾给予自己的、虚幻却善意的谎言。
这是他唯一相信的谎言。
“做个好梦。”
[真名]
传说,横滨内有一本能实现所有愿望的书。
它没有名字。
即便是记载的传说,也只说“书”是一本“空白的小说”。
幸运的是,这个世界的太宰治得到了这本“书”。
拥有人间失格的太宰治不受书的影响,轻而易举地透过空白的书页,看到了其他世界的发展与自己的经历。
——每个太宰治,都面临了失去。
他们都在同一个事件,失去了名为织田作之助的友人。
唯独有一个不同。
那个自己成功救下了友人,却并未躲过失去的梦魇。
那就是遇见“天使”的自己。
拥有“书”的太宰治占据先机,找了最合适的机会逼迫森鸥外退位,自己当上了港口Mafia最年轻也是最新的首领。
他将组织发展得比任何一个世界都要好。
与此同时,他为了不失去,主动将本该成为友人的织田送到了光明那方。
看到的另一个世界越多,首领宰越明白自己痛苦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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