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娘!”惊唤一声,晏少卿猛地睁开了眼。
文无师看了看天色,叹,“少卿,你总算是醒了。”
面前酒具简洁,好友满是无奈,晏少卿闭了闭眼,道歉:“是我的不是……”
应约出来,结果话还没说两句,就被半杯酒放倒,听起来的确很失礼。
文无师摇头:“我难道还会介意这个吗?只是少卿,你和弟妹究竟是生了什么矛盾?”
他道:“连上方才的一声,你醉梦中共唤弟妹二十六次。”
晏少卿沉默下来,半晌,拒绝他的好意:“没什么,我……”
“少卿。”文无师打断他,“你不想说便罢了,听我说也是一样。”
“有些事,郁结于心会变成心病,不如趁早交心。”他道,“弟妹若知道你醉梦中仍唤着她,天大的气也要消了,不是吗?”
青娘……哪里还会在乎这些?
晏少卿唇角牵起一抹苦笑,“我知道文兄好意,只是……不必了。”
不必了是什么意思?是没法交心,还是不必交心?
文无师难以言喻地看着他:“少卿,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晏少卿已经平静下来:“思也无用,多少又有何区别?”
这般覆水难收的口吻真是让文无师倍感不解,“少卿,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人事难为之事?”
晏少卿久久不语,许久后,低喃:“人事可为,心事怎为?”
???弟妹变心了???
文无师惊悚不已,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绝对是想岔了。
照先前弟妹扑进晏少卿怀里急急献吻的模样看,变心无异于太阳打西边升起来。
沉吟片刻,他给出建议:“心事怎不可为?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皆是蛛丝马迹,抽丝剥茧,缓图攻心,无论是误会还是什么,总是事在人为啊。”
事在人为?青娘难忍他的触碰,如何为?青娘不耐夫妻欢.爱,如何为?青娘根本从未喜欢过他,只是强迫自己将就,如何为?
他以为的两心相许,不过是镜花水月,他所有百转千回的绕指柔情,到头来都成了荒唐的一厢情愿,如何为?
第74章 吻
“晏少卿回来了。”柳静眠随口道。
鱼姒扭头, 果然看到她的夫君满身落寞消颓,晚霞吻在他脸庞,更显眉目黯然。
她静静看着, 心底的涟漪自顾自起伏。
“心疼啊?”
鱼姒收回视线,垂眸, 忽而轻笑一声:“也许有吧。”
柳静眠莫名觉得鱼姒这个样子很不正常, 低眸浅笑竟让她有点发怵。
世人爱也好怨也好,总归都沾着几分温煦烟火味, 下一刻不论是拔刀相向还是抵死缠绵,有情意在其内, 两心热烫,眼底眉梢都是干柴烈火。
可面前的鱼姒让她感到凉意,跟块玉一样。
嘴上说着也许有, 眼里可真看不出一丁点儿。
察觉到探究的目光,鱼姒抬眸,失笑, “我的夫君, 我当然心疼。”
的确心疼,但约莫已被心底深处无法言喻的满足全然倾覆。
看到他为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看到他为她黯然神伤煎熬痛苦;看到他因她的冷淡而失落难过;看到他明明眼里在说着想拥她入怀, 最终却只是收紧了不甘的双手;看到他魂不守舍,也许在怔怔怀疑过往情爱真心与否, 却还是如履薄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生怕哪一日她连表面的平静也打破、最后连夫妻也没得做……所有的爱与惧都赤.裸裸昭示给她看, 如此种种, 可堪填她心头无底空洞。
她真心笑起来:“还是要多谢你的主意。”
柳静眠:……
柳静眠:“你打算以后就这样?”
鱼姒奇怪地看着她:“当然不了。”
她侧手斟茶,道:“我原本以为自己只是费尽心机谋了婚事,婚后又百般痴缠谋了他的心, 此后必定是恩爱甚笃,蜜里调油,但现在我知道了,面对连新婚夜也不与我度过的夫君,我哪里还敢大胆做什么?”
因爱故生怖,就像现在小心翼翼的夫君一样,她当时只怕动也不敢动,生怕再招惹夫君的不喜。
她道:“我所以为的一切,都要推翻,我所以为的爱恋,不知道是不是也会变得有待商榷。”
柳静眠想让她别想的那么糟,但话到嘴边,也说不出口,只好问:“那你是想……”
鱼姒将茶递给她,“等吧。”
柳静眠瞅了她好一会儿,道:“我余光中看到他在望着你。”
不敢再近一步,只远远望着,如果她的目光注意到他,恐怕不等她告诉鱼姒,他就会匆匆离开。
鱼姒早就感受到那道熟稔于心的视线,它束手束脚,偏偏一瞬不瞬,贪心又可怜。
她再次笑起来:“除了带贺家消息给我,你还有什么事吗?”
柳静眠:?
说的好好的,怎么忽然送客了?
鱼姒站起来,借着衣袖的遮掩将柳静眠拉起来,亲亲密密送别:“阿眠你回去的时候要注意……啊!”
她准确无误地从台阶上失足,并恰好避开柳静眠拉她的手。
晏少卿头脑一空,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箭步奔去。
柳静眠伸着手,眼睁睁看着鱼姒被人接住,她甚至还抽空冲自己眨了下眼。
“青娘怎么样?!脚有没有受伤?!”晏少卿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他慌忙抱着怀里人坐下,三两下就除去了绣鞋,又脱掉罗袜,按着纤细精致的脚踝来回试探。
“夫君。”
晏少卿握着脚腕的手瞬间僵住。
他浑身僵硬,缓缓为她将鞋袜都穿回去,涩声道:“青娘没事就好。”
说着,将她放了下来,局促站在一边。
鱼姒把裙摆理好,先赧然对柳静眠道:“让你见笑了。”
柳静眠:……
小表情一套一套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真的不好意思呢。
“你我多少年的交情,何来‘见笑’之说?”
一来一往,局促站着的人像被遗忘了一样。
也是……青娘即使心有不适,也不会在别人面前披露出来。
晏少卿抿抿唇,道:“青娘与柳小姐慢慢聊,我还有些事,失陪了。”
转身离去的身影愈发萧索,柳静眠啧了一声,“小青鱼,有件事我上回没来得及与你说。”
鱼姒心情愉悦捧着脸望着背影远去,顺口问:“什么事?”
“上回我为你试探过晏少卿,他当年好像并不讨厌你,心里也没有过其他人。”
“小叔向来是一心只有圣贤书,在临安清清静静,平日虽赴友人之约,但弟妹你放心,那些文人的坏毛病,他可一概没有。”
祁敏的话音响在脑海,鱼姒怔愣失神。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她突然道:“你说的不错。”
柳静眠心细如发:“你方才是不是……”
“是。”鱼姒仍望着晏少卿消失的方向,“我想起新婚第二日去寻二嫂,借着话家常的由头打探他是不是要为了谁守身如玉。”
祁敏向来心直口快,想不了弯弯绕绕,自然是将知道的都说了。
鱼姒心里有些乱,她收回视线,“阿眠,事过多年,你的试探……”
柳静眠:“你还不相信我的本事么?你家那个遇到关于你的话题,更是比平时好套话,十之八.九错不了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会不会……真的是有什么隐情?
鱼姒再次望回已经没有人影的地方。
如果是她入不了他的眼,那他的眼里是不是已经看进了其他的人?自记起新婚夜以来,她的内心深处一直在不可抑制地回荡这个可能。
一想到这个可能,即使后来自己与夫君恩爱成双,亲密无间,她心头还是像被卡了根刺一样。
说嫉妒也许并不准确,她只是无比介怀,又无比怨恨。
又因为不记得,所以更加没着没落。
现在她知道了,那只是她的无端揣测。
那么……如果真的不是她不合他的眼缘,而是另有隐情,她也不是不能酌情原谅。
鱼姒抿唇一笑:“多谢你。”
现在的她,才算有些尘世人爱恨嗔痴的温热模样,柳静眠心怀甚慰,正要再说点什么,忽见晏少卿的那个丫鬟拿着信匆匆走过。
看来是有什么急事,说不得待会儿晏少卿就要来寻鱼姒商量。
柳静眠看看天色,道:“我还有些事,先走了,不必送。”
她道别后,鱼姒没什么事,而且心里也不平静,让她想去折腾搅她心潮的那个人。
·
“夫君……”
“青娘……”
晏少卿收声,“青娘先说。”
鱼姒看到他手上的信,心里有了预感,但还是缓缓问:“是夫子的信吗?”
晏少卿颔首:“是,时间紧迫,恐马上就要出发。”
马上?
鱼姒抿着嘴,哦了一声,“那让木檀快收拾吧。”
语气淡淡然,晏少卿心头一涩,却还是慢慢叮嘱:“贺嫤躲过一劫,也许会……”
“阿眠方才都与我说了,我知晓的,夫君不必赘述,还是快些准备眼前的事吧,别耽误了时候。”
是方才情急之下的触碰让她生恶了吗?还是……已经连一句话也不再想听他说?
晏少卿不知道,他也想不下去了,匆匆忙忙准备启程,最后望着心不在焉的送行的鱼姒,还是忍不住道:“青娘独自在家,万望珍重。”
鱼姒扁扁嘴,给了他点好颜色:“夫君一路顺风。”
真是讨厌,怎么偏在这个时候通知呢……
没有应他的叮嘱,微扬的语调仿佛是在催促他尽快离去。
晏少卿神色黯然,诸多不舍若说出口,恐怕也只是叫青娘徒增不耐。
还是……不必烦扰她了。
·
春光无限好,李公子啧了一声:“少卿,你看此处风景真是妙极,难怪老先生会选在这里隐居。”
放眼望去,青空雾隐,白鹭翩飞,缥缈出尘,简直就是世外仙境。
“嗯。”
李公子扭头瞅他,“少卿,你是不是有心事?”
只一个“嗯”,也太反常了吧?
“难道少卿是紧张?”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若说紧张,我紧张还差不多,毕竟我只会写制式文章,中规中矩,少卿你不一样啊。”
他写文章靠手感,晏少卿写文章靠灵感,因而虽然他的每每挑不出错来,却总是比不得晏少卿灵敏出彩。
仔细观察了会儿,他恍然:“该不会是想念夫人吧?”
晏少卿微顿,垂眸,“是。”
难怪难怪,李公子感叹:“真是羡慕少卿,夫妻恩爱,蜜里调油。”
“不过机不可失,少卿待会儿见到……”
“你听说了吗?吴世子让人封了路,自己去拜会老先生了!”
“此事当真?!他怎能如此狂妄?!”
李公子:“……我们好像见不到老先生了,少卿你继续思念夫人吧。”
清啼掠过青山,更添空灵悠远。
晏少卿忽然抬眸。
若是青娘也能见到就好了。
可青娘也许已经不会再愿意随他一起出游了。
他们的西湖之行,也终究只能搁浅,没有再提之日。
吴世子连夜封路,山长再是动怒,也无济于事,倒是有学子建议齐心协力将路阻碍破开,但当他看到足有两人高的巨石时,也只能望石兴叹。
无功而返,山长责令暂住客栈,等待与吴世子交涉。
李公子文章虽然中规中矩,但人着实佻达倜傥,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开始找人聊天:“少卿,你与你夫人是奉父母之命成婚?”
是啊,奉父母之命成婚,不然,并不喜欢他的青娘怎么可能会嫁给他呢?
没人理,但李公子知道晏少卿醒着,与常人迥异的思维令他饶有兴趣:“难不成是遵《诗》之所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还是没人理。
这就尴尬了啊……李公子实在睡不着,他忽然翻身坐起来,口吻神秘:“我知道少卿是一心只有夫人,懒得搭理我。我有一物,或可解少卿之思。”
他点了灯,在包袱里翻来翻去。
煞有其事的阵仗让晏少卿闭了闭眼,坐了起来,“李兄,你不必拿我消遣,若睡不着,手谈也好,对诗也好,你……”
谁半夜睡不着下棋对诗啊?也就晏少卿这种正经人想得出来。
李公子抖了抖手上的东西:“少卿不妨先看看?”
说完,不容拒绝地放到了他面前。
晏少卿实在心情不好,他现在只想赶快应付掉精神充沛的李兄,再继续与寂寂无声的夜色融为一体,被吞噬被遗忘。
封皮上的名字晏少卿没听说过,但也不重要,他随手翻开一页。
李公子好整以暇等着正经人陡然色变,这种无眠时刻,捉弄人也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可谁知晏少卿只是像被定住了,震惊地看着眼前的那一页。
李公子勾头去看,顿时没忍住在心里噗呲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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