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湛冷冷地盯着蓉陵,拿出锦帕细细擦过手指,裴湛养得矜贵,手指根根修长,骨节分明,烛光下不由得让人晃了神。
蓉陵想起适才自己看见的眼神,心中害怕,不由得仰起头,她能被谙芬纺作为头牌,模样自不用多说,悄然蹙眉,就我见犹怜,泪珠不断掉下:
“爷,奴知错了,您饶了奴一回。”
邱瀚心下大动,张口想说什么,就被洛如风死死拉住手,邱瀚顿住,倏地撞上裴湛薄凉的眸子,顿时清醒过来,丁点酒意都不剩。
他是糊涂了,才为了一个伶人几次求到裴湛头上。
裴湛冷硬地擦完手,径直起身,手帕随着动作落地,他对着洛如风说:
“这种场合,日后不必叫我。”
说完,裴湛转身离开,至于落地的手帕,他吝啬得看都未看一眼。
就如同,他自始至终都未和蓉陵说一句话。
一番话,既是日后不会再来,就等同日后蓉陵不再他的庇护之下了。
蓉陵浑身瘫软在地。
出了谙芬纺,胭脂粉味尽数散去,裴湛拧紧的眉心才稍松,他心烦意乱:
“不在长安是何意?”
她一个女子,无依无靠,好不容易开了锦绣阁,刚在长安有站稳脚跟的迹象,此时不在长安,她会去哪儿?
白三缩着头,不敢吱声。
就在此时,卫四的到来及时拯救了他:
“世子,圣上传您进宫!”
第10章 失窃
江南羡城,恰入春,轻风无雨斜着杏香细散,行人街道一片繁华景象。
长舆街位于城南,停靠着辆马车。
日晨,尚有雾色蒙蒙,褪去在长安时的袄夹,胭脂色春裙长摆曳地衬得人比花娇,简瑶仓促戴了支玉簪就忙忙出门。
青栀扶着她上了马车,两人皆安静不语,气氛颇几分压抑。
“姑娘,林府到了。”
简瑶刚下马车,就见偏门处有丫鬟等在那里,见二人,眼睛一亮,拉着人就朝府里走:
“简姑娘终于来了,夫人一大早就等着姑娘了!”
简瑶抿紧唇瓣。
前方的丫鬟还在说:“少爷听说姑娘回来,一直念叨着要去找姑娘,若不是夫人拦住,怕是少爷早在姑娘刚回来那日就去见姑娘了。”
林府在羡城是有名的大户,若是寻常商户听见此,恐早就欣喜若狂。
但简瑶不仅不见喜色,甚至掐紧手心,才能保持面上的平静。
青栀咬牙,似想说什么,最终不忿地别过脸去。
丫鬟将二人神色尽收眼底,什么都没说,甚至眼中闪过一丝同情。
很快,丫鬟停住脚步:“到了,姑娘和奴婢进来吧。”
六扇玉屏展开,还未越过去,就听见里面一片嘈杂声,伴随着吵闹和诱哄,令简瑶脸色稍稍发白。
“……我要简姐姐!”
温润声透着可怜,只听声如脆珠落玉盘,甚是好听,可那话中毫不掩饰的哭腔却让人眉头都拧起来,生出抹怪诞和好奇来。
青栀拉住简瑶,咬紧唇瓣,生怕自己哭出来,她说:
“姑娘,我们回去吧……”
简瑶顿住,拍了拍她的手背:“别说胡话了。”
她越过玉屏进去时,正好看见姨母好声好气地哄着林瑾之:
“刚刚下人来说,你简姐姐已经到了,快别哭了,若要她看见你这副样子,可不和你玩了!”
若外人看见这一幕,必然觉得荒唐。
妇人不过年近四十,金簪首饰琳琅戴满发丝,但谁都不忽视她头上的白发,眉眼间遮不住的疲惫,而她谆谆诱哄的人,却是早已及冠的模样,一身玉色锦袍衬得男子如谦谦公子。
但男子此时却是坐在地上,眼泪挂在脸上,胡搅蛮缠的模样仿若五岁稚童。
于旁人眼中荒诞的一幕,林府中的人却早就习惯如此。
“姑娘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林夫人怎么哄都哄不好的林瑾之看过来,眼睛倏地一亮,爬起来就往简瑶身边跑,伸手就想抱住简瑶,青栀眼尖地挡住他,忍不住道:
“林少爷不妥。”
林瑾之一脸委屈:“简姐姐……”
泪水蓄满眼眶,眼看着就是要哭出来。
简瑶无奈,从青栀身后走出来,弯下腰来替林瑾之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细眉稍蹙:
“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轻声细语地,极其温柔。
让林瑾之眼中的泪水顿时消失,嘿嘿傻笑地看着简瑶:“他们不让我见简姐姐,坏!”
说到最后,他哼了一声,冲着简瑶抱怨。
丫鬟习以为常地打水进来,还未靠近林瑾之,就被他推开,大喊大叫:
“我不要你们!我就要姐姐!”
林夫人“诶”了一声,心力交瘁,无奈地喊了一声:“瑶姐儿。”
简瑶脸色不变,依旧温柔地看向林瑾之,却不说话,只安静地盯着他看,林瑾之察觉到什么,瘪了瘪嘴,时不时地瞅一眼简瑶,安静了下来。
简瑶才垂眸,平静地说:“若不擦干净,日后我就不来了。”
林瑾之顿时慌了:
“我擦!我擦!”
说着,他抬起脸对向丫鬟,眼神就一直放在简瑶身上,生怕简瑶跑了一样,丫鬟忙忙拧紧锦帛,将他脸上的泪痕和污渍擦干净。
林夫人看得心中不是滋味。
大宅后院总不平静,为了笼络老爷的心和打压后院那群妾氏,一度忽视了瑾之,也因此,在瑾之五岁那年中了毒,毒虽解了,可其认知和心智却一直停留在了当时。
林夫人生瑾之时坏了身子,如今唯一的嫡子又成这副模样,悔恨不已,至此一颗心就全抛在了瑾之身上。
她不打压后院妾氏,但也不知是不是报应,打那之后,后院中竟无一女子有孕,致使老爷只有瑾之一个孩子,这么多年,老爷也死了心,把瑾之当作唯一的子嗣。
也因此,府中对瑾之皆是纵容,瑾之闹起来天不怕地不怕,还是五年前,她妹妹带着简瑶回羡城,不知怎么的,简瑶就入了瑾之的眼,日日粘着她,简瑶一句不理他,就能让他安静下来。
林夫人心情有些复杂,有些庆幸,还有点酸味。
简瑶低头,敛去眸中的情绪,等林瑾之安静下来,才走向林夫人,服了服身子:
“姨母。”
“回来后,就一直处理店中的事情,耽误到今日才来拜访姨母,姨母见谅。”
林夫人压下心中的情绪,叹气道:“你来了,就好了。”
她让人给简瑶奉茶,才缓缓地露出一抹笑:
“你放心,锦绣阁在羡城,有我看着,不妨事的。”
只要不和林瑾之牵扯到一起,林夫人素来从容不迫。
简瑶抿唇笑了笑,不说话。
青栀心中愤愤不平,死死低着头,怕自己泄漏了情绪。
林夫人当时嫁入林府时,林府不过一任县令,然而至今二十多载过去,林府早就成了知府,在羡城有着说一不二的地位,旁人皆道林夫人幸运,若不然,凭着林府如今的地位,怎会娶她这般商户之女?
林夫人身为知府夫人,自然忙碌,见简瑶来了,得以脱身片刻,便道:
“府上还有旁事,姨母便不和你客套,将你表哥交给你了。”
简瑶只能应下,看着林夫人匆匆离去,心中不由得苦笑,透着些许嘲弄。
单她唤了林夫人一声姨母,此番关系,的确不该客套。
但她和林夫人之间,却还没有那么亲昵。
林瑾之步步紧跟着简瑶,抬头就冲简瑶笑,眼中皆是信赖和赤诚,简瑶一愣,半晌,她才抿出一抹笑:
“我陪瑾之去写字,可好?”
简瑶肩上扛了太多事,她做不到心无旁骛地和林瑾之玩闹到一起去,姨母的心思昭昭赫然,她躲都来不及,哪敢离林瑾之近一步?
若能让林瑾之去练字,于她于他皆好。
对她说的话,林瑾之就没有不应好的。
在林府待了一日,简瑶回去时,天都暗了,刚到锦绣阁,青栀就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不忿地擦了两把眼泪,咬牙切齿道:
“没他们这么欺负人的!”
“当年老爷还在时,他们林府每年派人去长安送礼,老爷和夫人哪次不是和颜悦色地作陪?如今老爷不在,他们哪里还将姑娘放在眼里!”
简父是宫中太医,圣上近臣,哪怕官位不比林氏,但一个近臣就足以让林府待简瑶客客气气。
可这一切,皆在简父去世后烟消云散。
简瑶面无表情。
青栀又心疼又恨得牙痒痒:“他们把旁人都当傻子吗?他们故意使坏,逼姑娘不得不回羡城,就为了哄她们家那个傻儿子开心!”
“哪怕没了老爷,姑娘也喊她一声姨母,这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关系,她怎么就那么狠心啊!”
锦绣阁是夫人和姑娘多年的心血,她们明知姑娘处境艰难,怎么忍心雪上加霜!
简瑶闭上眼:“别说了!”
酸涩在眸中转了一圈,简瑶偏过头,不让旁人看见她此时的模样,她脑海中还有年幼时,姨母进长安,抱着她舍不得放手的情景。
联想如今,谁不叹一声世态炎凉?
青栀的声音传来:“这次姑娘回来得及时,锦绣阁生意并无大碍,但若下次,她们还使这般手段逼姑娘回羡城呢?”
简瑶顾不得心中苦涩,眸中闪过一抹深思。
青栀说得没错。
她总不能将软肋放在旁人手中,任由旁人拿捏。
简瑶深呼吸了一口气:“告诉锦姨,这次回长安,她和我们一起走!”
青栀愣住:
“那羡城怎么办?”
简瑶眸色逐渐趋于冷静:“长安中,我已经买下城外一间庄子,本想作住宅,如今看来,只能作为工坊,善作纺织的人并不止羡城才有。”
“可我们哪有这么多银两?”青栀忍不住地担忧。
简瑶咬牙:
“低调些,将羡城的这间铺子卖了!”
锦绣阁位于长舆街,本就繁盛的街道,锦绣阁的面积比在长安的要大上一倍不止,是当初娘亲近乎倾尽家产才买下来的,如今卖出去,再加上往日收益,足够她回长安再筹谋了。
青栀心有遗憾,这可是夫人的心血啊。
但没办法,总不能真的如林府的愿,让姑娘嫁进林府!
两人讨论完,简瑶叹了口气,一丝疲倦涌上心头,她刚准备让青栀回去休息,就见颜青敲门进来,眉头紧皱:
“外面有官兵在搜查。”
简瑶一愣:“出什么事了?”
“听说是城主府失窃。”颜青有些不确定。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子中传来一声沉闷响声,似什么重物落地。
几人对视一眼,脸色顿变。
第11章 手无缚鸡之力
夜色甚深,树稀月明,院内没挂灯笼,全靠熹微的月光照明。
和在长安不同,长安城寸土寸金,简瑶只能屈居于锦绣阁附带的小院子中,而在羡城,简瑶自有一处居所,前院后院用花园隔开,占地面积不大,却足够宽敞。
离长舆街不远,和锦绣阁一道后门并连。
简瑶披着外衫出门,她年幼起就出入简父的药房,嗅觉甚为灵敏,腥稠的血腥味传来,让简瑶猝不及防地拧起眉,她抬眸看去。
平日里用来闲坐的石桌旁,卧躺着个黑压压的人影,令人发晕的血腥味不断从那处传来,颜青早在闻见血腥味时就沉着脸上前,低声提醒:
“姑娘小心,此人来历不明,又身负重伤,我怀疑……”
他犹豫着,话音未尽,但在场的人都听出他言下之意。
石桌旁传来忍痛的闷哼声,脸色吓得惨白:“城主府失窃,官兵要捉拿的盗贼不会就是这个人吧?姑娘,我们快报官吧!”
颜青未说话,但脸色神情明显赞同。
两人护着简瑶,不让她上前,同时看向简瑶,等待她拿主意。
此时那人似听见她们的对话,身子动了动,一双冷戾的眸子透过石桌下砥柱暴露在几人眼前,然而只是这一眼,就足够简瑶认出他是何人。
简瑶脱口:“小侯爷!”
等待简瑶做决定的二人一愣,转头看过去,恍惚,倒在石桌旁的不是长安人人敬畏的裴湛,又是何人?
裴湛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下遇到简瑶,他失血过多,视线已经有些恍惚,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只看见女子白着脸慌乱朝他跑来,似月下洛神在世。
刹那间,某种难以形容的、危险的战栗感席卷全身,既失控,又不可捉摸。
转瞬即逝,但残余的那抹庆幸和悸动,却让裴湛畅快地轻勾了唇角。
在长安暗暗窥探多日不得踪迹,兜兜转转,竟在这时遇见。
——注定的。
这是裴湛昏迷前最后的念头。
*********
吩咐颜青和青栀将裴湛抬进房间,等简瑶站定后,背后已经横生一片冷汗,打湿了衣裳,让她有些不适。
可这时却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青栀犹豫不决:“姑娘要救他?”
没有不赞同,只是有些不甘心。
青栀还记得裴湛之前的言辞,对姑娘明显的漫不经心和瞧不起,早就让青栀在心中记恨上了。
颜青退到一旁,不说话,只安静地看着简瑶。
简瑶强作镇定,先是吩咐:“去拿药箱。”
简父疼宠简瑶,自幼简瑶粘着简父,简父常夸她天赋聪颖,若是男子必可承他衣钵,对简父一身的医术本领,学了不说十分,八分总是有的。
颜青沉闷地将药箱拿来。
裴湛被放在房内唯一的床榻上,后背中了箭,不消须臾,就染红了锦被,哪怕青栀什么都不懂,都看得出其伤势严重,当下眉眼生了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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