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流,原本的猜测成真,立在原地久久未动……他又在奢望什么呢?
顾添勉强笑了一下,握着伞柄的手指节发白,伞沿往下遮住面上神色,眼底是一闪而过的茫然无措。
他轻声道:“嗯,确实不关我事。”说完停了一下转身离开。
江亦止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身后,手中的伞被人抽了过去,挨着她的披风衣料泛着潮意。江亦止碰了碰她耳尖,眯着眼睛看向顾添离开的方向。
“跟顾公子吵嘴了?”嘴角勾着浅笑。
云泱嘟囔道:“谁知道他发什么疯~”她勾头看了眼云奉煊,“殿下怎么样了?咱们怎么进绥陵?”
江亦止将伞面往上一抬,露出队伍中困扎木筏的一众身影:“此次出京之前,工部的左大人已经同陛下列举过南下之时可能遇到的所有状况,因此昨日在祝原休整时殿下特意吩咐让备下了这些制作木筏的材料,再有半炷香的功夫,便可以出发了。”
顿了顿,江亦止忽地叫了她一声,“长乐。”
“嗯?”
“绥陵此番景况未知,当务之急是大夫和药材先进绥陵城。”浓黑眼睫在他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云泱茫然扬脸。
江亦止:“所以,等队伍出发之时,你我与顾公子先在此处留守,等待殿下进城之后,再派人前来接应。”
他话说的委婉,城内现在全然不知是何情形,绥陵城门紧闭,城墙之上无人值守,已近傍晚,城内不见一处炊烟,或许早已发生暴乱也未可知。天灾面前,最为莫测的便是人性。
他的身体不适宜此时入城,这也是刚刚同云奉煊商谈之时定下来的。
云泱没有应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雨逐渐小了一些,等到三座木筏困扎好,天竟放晴了。
队伍稍作休整,大队人马分化两拨,一半的近卫连带随行的太医、队伍后的几车药材同云奉煊前往绥陵;剩下的人与江亦止一道在此处待命。
夜风习习,裹着雨夜的湿冷侵身入骨,众人随便用了些干粮,又分食了太医们送来驱寒的药丸,等着进城。
*
云泱站在白日之时云奉煊眺望绥陵的那处石台上,看着分好的小队上了木筏,然后逐渐划远。
晃动的火把橘色暖光映照在她眼底,由近渐远,再由远及近。
直到最后那支小队也上了木筏。
云泱终于动了。
她回望了眼身后零散忙活着的留守近卫,江亦止也已经上了马车休息。她眨了下眼,提起裙摆小跑着从石台上下来,拽住还未划走的那只木筏上最后上去的近卫。
那近卫愣了愣,忙停住脚回身恭敬行礼:“郡主。”
这是最后一批进绥陵城的人,这只木筏眼下还空着大半,带个她显然绰绰有余。留守在此她不见得能帮什么忙,姜书瑶她也不能指望这群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的人去帮她找。
她将在手心捏了许久的纸条塞到离得最近的一个留守的近卫手里,扶着说话这人的手臂上了木筏:“同顾公子说我随殿下进城了,让他照顾好大公子。”然后朝着仍在发愣的近卫道,“出发。”
*
岸边灯火煌煌,江亦止倚在车前淡淡望向岸沿那道浅色身影混迹在了一众玄色衣衫之间。他抬手轻叩两下车壁,旋即,一名近卫上前。
江亦止冷声道:“请玄甲楼主过来。”
那近卫闻言一凛,忙颔首转身去寻了八月。
此番南下,风月无边中不少好手跟随出行,混迹在太子的近卫当中。公子鲜少如此生分的唤八月称谓。
不多时,八月悄无声息到了车外,清冷的女声挟着寒意透了进来,显出几分生硬。
“公子。”
“夫人偷偷随殿下的人进了绥陵,你跟上去看看。”
八月一愣,隔着车帘望了进去,看到烛影晃动中挺身而坐的消瘦人影。她抱拳颔首应了声“是”,朝着水面上逐渐远去的一行追了上去。
周围又恢复了一片沉寂,先前去叫了八月那名近卫去而复返。
江亦止轻轻叩着桌面,“送信回京,我要知道咱们离开云京的这些日子,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第五十八章 城乱
云泱铁了心要进绥陵城,江亦止知道此事他没法拦也拦不住。
索性主动将入城计划都告诉她,顺便让八月暗中护她周全。正好,风月无边的这些人,他撒手了太久,他们平静日子也过了太久,久到诸位楼主都快忘记了当初他们是如何来的风月无边。
江亦止将身上湿透的衣袍换下。
云奉煊车上有备炭炉,江亦止倚着车壁,慢条斯理拿木钳夹了银丝炭往炉子里丢。他动作随意,神色平静,简单的一套动作落在眼里也极为赏心悦目,举手投足都是清矜。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江亦止漫不经心拨弄着还未完全燃起的炭。
车帘骤然从外被人掀开,冷风携着湿气猛地卷了进来。
江亦止身上刚刚聚拢的暖意被来人带来的寒意冲散。他缓缓抬眼,对上攥着车帘的男人一双没有温度的桃花眼。
江亦止温声开口:“顾公子。”
顾添指间夹着一张纸条,开门见山道:“江兄可知道阿泱已经跟着太子一行去了绥陵城?”
所以,她只给这位义兄留了口信?江亦止拨弄炭火的动作微顿,并未刻意收敛自己脸上的不悦。他拧着眉装傻:“有这事?”
顾添眼看着云泱在江亦止眼皮子地下失踪,原本是来问罪的,此刻看见对方反应……感情这丫头开溜还只告诉了他一人?
想到那名近卫给他送信时转述的云泱原话,顾添只觉的一种难言的滞闷在心口处拱着,不上不下的。
他不但要帮云泱传话给江亦止,臭丫头……还让自己帮忙照顾他?
顾添看着华贵车驾里江亦止苍白单薄的身影,心里此刻五味杂陈。
他多少也在菩提山待了几年,知道面前这男人跟姜姨和云泱之间的牵绊,想着那纸条上的内容,顾添勉强按下心里翻涌的情绪。
“当然!”他点了点头,“看来江兄并不知情。”遂将指间那纸条翻转一圈握进手里,又从怀里摸出一只封了口的白瓷瓶。
瓷瓶跟车身相触发出一声轻响。
江亦止视线落到那只瓷瓶上。
“江兄的药。”顾添视线上移,落到江亦止身上,补充道,“阿泱留下的,江兄发作时可要及时服用。”
江亦止神情微怔,半晌没有吭声。若是云泱留下的药,那他已经知道瓶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了。
他看向顾添:“顾公子打算进城?”
顾添嗤笑一声,一脸你那不是废话的表情。
江亦止没等他得意完:“顾公子怕是走不成。”
顾添:“?”他挑了下眉。
江亦止放下木钳,伸手在炭上烤了烤,将旁边的一只水壶放到炉子上。“殿下查探过城内景况之后,应该会去绥陵府衙,只是现下城中情况不明,顾公子若贸然离开……城内届时真出了什么事情……”他苦笑一下,“我怕到时城外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一句话直接将顾添的路全部堵死。他简直要气笑了,也的的确确笑出了声:“我有些好奇,倘若祝原一行咱们没有遇上,不知道今日这个情形江兄打算怎么办?”
江亦止敛眉,像在认真思考。车内昏黄的烛火将他周身晕上一层暖色,他为难道:“那我还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接着,他看向顾添,语气诚恳,神情庄重,“我很庆幸能同顾公子遇上。”
顾添:“………”
顾添离开之后,江亦止一直勾着的唇角逐渐拉平。他看着车前微微晃动的车帘,弯腰将车前那只瓷瓶拿在了手里。
瓷瓶入手清润冰凉,但攥了一会儿内里装着的东西透过瓶身往外渗出丝丝缕缕的温热。江亦止将封口处检查一番,抬手将瓷瓶贴身放好……
她这是……笃定了她离开之后自己会再次发作。
*
绥陵城中,云泱跟着最后进城的人在城内的一处低矮棚顶下了木筏。
这处矮棚的旁边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小楼二楼的窗口已经被人暴力拆除,他们这趟带的人少,木筏上装都是干粮和草药。二楼里面先前的那批人正接着东西往里面转移。
虽然这会儿天气放晴,可暴雨极有可能说来就来,吃的和草药万万沾不得水。
可供照明的就只有在棚顶和隔壁小楼窗口间的那支火把。云泱就着如豆的火光,疑惑的四下观察着。水面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放眼望去,整个绥陵城都笼在一片沉黑的夜色里,像是一座死气沉沉的空城。
当务之急,她得先找个城中的人,了解些绥陵城内的情况。
她犹豫着想打矮棚旁那只刚刚清空的木筏主意,脚下还未等有动作,一道清冷女声在她身后响起:“夫人。”
云泱:“!”
她吓了一跳,被八月眼疾手快拉住,然后沉默退开半步。
云泱平复了一下心情,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八月,“公子命属下负责夫人在绥陵城的安全。”
云泱脑子有点没反应过来,她不是悄无声息地跟过来的吗?还特意托人等木筏划走之后再给顾甜甜送的信?
像是看出云泱的疑惑,八月面无表情解释:“公子当时就在车外。”
什、什么意思?
八月:“他都知道。”
云泱:“………”至于为什么没拦着自己,她也没有问的必要了。云泱心内莫名对江亦止生出几分感激。
她叹了口气,歪头看着近卫们忙碌的身影,放弃了占用木筏的想法。她问八月:“你轻功拎的动我吗?”反正当时顾甜甜带她翻墙。她觉着还是挺轻松的,只是八月一个姑娘家——
八月没由着她继续胡思乱想,只泠声问道:“夫人想去哪里?”
“唔……先找个活人问问情况——”吧?
话还没说完,脚下蓦地腾空。连日降雨,空气里寒意刺骨又冰冷潮湿,云泱被冻的打了个哆嗦,站看着脚下那点如豆火光越来越小。
云泱一脸凝滞的表情,看着揽着她腰径直飞起的八月,心说:这姑娘看着挺瘦,劲儿还真是不小……
八月带着她在绥陵城中街道房顶落下,脚尖触及实地,云泱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只是左右全是深可及胸的污水,街道上仍是黑暗一片。
她正要问,八月抬指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歪头凝神听了起来。
片刻后,她看向云泱,示意脚下:“这里有人。”
云泱:“?”怎么看出来的?
八月也没跟她啰嗦,直接带着她一个倒仰直直从房顶歪了下去。云泱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来不及惊呼,八月拉着她稳稳倒挂在房檐上,又倾身一荡,直接踹开了房檐下那扇紧闭的窗。
霉潮气味混杂着一丝腥臭味道在鼻尖蔓延。
一声很轻的抽泣在黑暗中戛然而止。
云泱心脏咚咚跳着,然后八月松开了她,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过后,一点细微红光在两人面前亮起。
八月一手拿着火折,一手牵着她,一步一步往前面走。
这下,连云泱也听到了那道轻微的声响,不属于她和八月中的任何一个。
两人原地站住,八月将手里的火光举高,将自己和云泱完全暴露在昏黄的光影里。
云泱骤然明白过来,她深吸了口气,朝着人声传来的方向,轻声道:“抱歉,我们并没有恶意……你——”
“……你们是什么人?”一道细弱的女声在距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响起。
云泱适应了会儿屋里的光线,才终于隐约看到前方像是柜角的地方蹲了个瘦弱的人影。火折子亮在柜子侧面,正好将她整个人拢在了阴影里。
“这里没有吃的可以给你们……”那道人影往阴影中又缩了缩,双手背在身后,眼底满是防备。
云泱整个人怔住。
她张了张嘴,半天摇了摇头:“我们不要你的吃的,只是有些事想问你。”
“什、什么事?”
她出来时也担心过城里会缺少食物和水,因此特意备了一份,阴影中的女人明显已经没有多少说话的力气。云泱将自己的那份干粮拿了出来,慢慢朝那女人靠近。
“我这里有吃的,等你吃好了慢慢说。”她将食物和水推了过去。
女人惊愕的看向她,但也仅仅片刻,下一瞬,地上的包裹粗暴被人扒开,干硬的炊饼落到地上,被女人捡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云泱将水囊拨开递给她:“喝些水。”
“绥陵城内如今……是什么情况?”
女人喝水的动作顿住,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呆滞的看了过来。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捂住了唇,将头偏到一旁大口大口的干呕了起来……
然后又是低低的抽泣。
“……什么情况?城门被封,粮食全淹,困在城里的百姓争抢食物,亲友互搏,饿殍遍地……哈哈哈哈哈哈……”女人笑的凄凉,笑完捂着脸,两行清泪从她眼眶流出,顺着指缝滴在地面。
云泱感觉喉咙仿佛被人捏住,她艰难道:“知州……不管吗?”
“哈、”女人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绥陵城封的当日,知州大人便携妻、子趁夜逃离了绥陵,何来的人管?!”女人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带着对上位者的愤恨,“这里距离云京山高水远,水患再急,淹不到陛下的宣政殿,又能指望谁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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