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风雪未停,反比之前下的更大了些,屋里碳火燃的热烈,火苗窜出铁罩笼,陆澜汐悄声撩开珠帘,见床榻上的身影起伏均匀,想来已是睡熟了。
她小步踏入里间,就着拔步床下的脚踏坐下,蒸蒸碳火热气扑在脸前,疏散一身的冷意,方才一直在外间待着,身上都觉着冷飕飕的,手脚更是冰凉。
凌锦安本来睡眠就轻浅,这会儿存着心事有点声响便醒。听见身后细细声动,猜测陆澜汐压根儿没走。
也明白她这是不放心自己,生怕再出现什么岔子。
思忖间,听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夜渐深,她亦困倦,只不过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靠上一宿,谁成想一宿未过,她先困的睁不开眼,双臂环住膝盖,下巴时而点点。
越到后来眼皮越是不争气,最后头一沉,整张脸一下埋进膝盖里,两厢撞在一处,痛的她脸颊一阵瑟缩。
这一撞动反而清醒了不少,她一手揉着发酸的脸颊一手撑着膝盖起身,床榻上的人仍旧没有动静,只是不知身上的锦被何时掀开一角,她见了便忍不住弯身过去,轻轻扯动锦被试图给他盖好,怎知才拉动两下,手底下的人一点儿征兆都没有便攸地翻身过来,随之一手准确地扯住她的腕子。
掌心干热传来,整整包住她的细腕,陆澜汐以为他是梦中惊醒,忙柔声解释道:“我见你被子没盖好……”
“你该回去睡觉了。”未等她将话讲完,凌锦安便开口打断她。
他的声线非久睡乍醒的慵懒沙哑,而是清醒许久的分明。
“我这就回去,你快睡吧。”
她现在撒谎的本事已是信手捏来,尤其是在他面前。
知道雪不停她便不会走,也懒得同她废话,干脆手臂力道加重,稍稍一带,将她人扯了上来。
身前骤然受力,陆澜汐躲闪不及,重心不稳,随着他带便朝前扑过去,鞋尖儿撞在脚踏上,整个人大头朝下。
眨眼间,便觉身前一涌,两个人撞在一处,鼻尖几乎贴着。
她的头发自后背滑散,两缕砸到凌锦安的肩上,远远瞧着竟像是将二人串到了一起。
凌锦安忽觉着鼻前一阵香意袭来,仍旧是他熟悉的桂花香氛。
静默一瞬,凌锦安觉着心口处有两颗心脏交替跳动,节奏慌乱,他眉头一蹙,意识到手上仍旧握着那只雪腕,随之再加力道,将人稍稍一带,便带到了里侧。
陆澜汐的裙摆如同一朵收瓣的牵牛花,同她身形一同缩在床榻内。
将她手腕松开,凌锦安双掌撑着坐起身来,一只手准确的抓住她的脚踝,一只手摘掉她的绣鞋随手丢到榻下,而后又单手将她朝里推了推,最后自己才侧卧躺下,扔了句:“睡觉!”
这一系列操作下来,让人目瞪口呆,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便已然到了这般境地。
她小心蠕动两下,凌锦安将身子又侧过去一些,只留给了她一个后背,“我知道雪一刻不停你便一刻放心不下,既然不走就乖乖在这里睡觉,放心,我不会怎么样。”
他的确不会怎么样,他会留一个完整的陆澜汐,不会拖累她半分。
瞧着他的后脑,陆澜汐不再试图挣扎,心反而平息,乖乖的朝后缩了缩身子,规规矩矩侧躺下来,二人中间隔着一个小臂的距离。
屋里安静的针落可闻,碳火冉冉,偶尔爆出声响,窗外的风时而拍打窗楹。
良久,陆澜汐才敢细提了气息,身子稍稍动了动,手背触到一缕头发,是凌锦安的,小心的绕在手指上把玩,才洗过的发丝干爽丝滑,不同于自己的柔软易断,他的要韧一些,竟和琉璃线一样。
“还不睡?”他背对着陆澜汐忽然开口,陆澜汐一怔,手指僵住。
“你怎么还醒着?”她反问。
明明听着呼吸均匀,谁知还精神着。
心里本来存着事就睡不着,加之身后有她,更睡不着。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同她讲。
断言片刻,只听她大声问:“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
的确不舒服,他沉沉的闷应一声。
闻言她骤然起身,朝他身边凑了凑,“要不要再加些药?”
俩人不在同一水平,所指并非一个意思。
只听凌锦安恹叹一声,也并不回头,只是反手将她头摁回去,精准的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乖乖睡觉,我没事。”
她虽不大信,可也不敢贸然起身,想起之前的混乱场面,想着若是真的疼痛的不能忍,应当不会如此平静。
她一颗心不高不低没处着落,只能暗自祈祷风雪快停。
双目紧紧闭着,嘴上忍不住碎碎念叨,忘记了凌锦安耳力极好,如数皆飘到了他的耳朵里。
旁人或许不觉,可静夜里于他而言更是折磨,如同有人素手拽鹅毛,绒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撩着心口柔软处。
他眉头一紧,抬手将自己身上的锦被掀开朝后丢去,将陆澜汐整个人蒙头盖住,语气中夹带着些许恼意警告道:“若再不睡,我就让你成为真正的通房。”
当然,这句话是拿出来吓唬人的,他也就嘴上说说而已,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定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许她正妻之位。再者,如今,她再闹,他也舍不得。
陆澜汐呆呆的被蒙在被子里,回味他方才那句话的含义后,不免脸热,从锦被中偷偷探出两个鼻孔出气,不敢再出声。
……
凌锦安几乎一夜未眠,直到东方显晗才渐渐睡去。
彼时醒来身侧早已没了人影,细闻小几上有饭菜香气,陆澜汐一早起便将饭菜做好,怕他寻不到便搁置在此,而后人便跑的没影了。
……
东市。
街道一条长路铲开,商铺林立各扫门前雪,铺面前的雪堆高低不一。
昨夜积雪,天气冷寒,稍稍出气便是一层白雾,街上行人不多,两个姑娘显得十分惹眼。
陆澜汐同小蝶一起,进了这间又入那间,皆是空手而出。
陆澜汐闷闷的拿着那张黄笺毫无头绪,在东市跑了一早,仍毫无头绪。
小蝶有些不耐烦的扯过她手里的笺子,上面的字她不认得,画的图案也看不懂,咬了两下嘴唇拧眉道:“这东西根本不像人间的,是不是根本不存在啊?”
“谁知道呢,京城这么大,总有见过世面之人。”她拿回笺子,仔细叠放好,抬眸前望,指了前方一个药铺道,“再去问问吧。”
二人朝前并肩行去,陆澜汐并没留意到身后云鼎茶楼之上,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
云鼎茶楼座于繁华东市最中心处,里面最富盛名的乃是霜白露顶茶,冬日里取山顶之上未落地的白雪化水烹制而成,只一小撮,价值不菲,杨碧妍一直视它为最爱,每每落过新雪,次日便会专乘马车过来尝鲜。
今日格外巧,她坐在楼上窗前观晨景时,正看到陆澜汐进了药铺。
“她倒悠闲。”杨碧妍微眯双眼,涂着轻红丹蔻的手指轻弹手底的汝窑天青釉茶盏。
小喜在侧,听出自家姑娘的言外之意,眼眉一挑燃火道:“姑娘要不要叫她上来问问话?”
只听前人轻笑一声,转过身来,将茶盏搁下,而后悠闲的坐在椅子上,双唇缓缓而启,一双上挑的眸子眼中闪过一抹凌厉,“你说呢?”
小喜笑容欢腾,倒是生怕不闹出点事一般,跳着脚便出门去安排。
杨碧妍排场不小,每次出门身后跟着的婆子小厮不少,这会儿都在雅间儿外等候差遣。
不同先前,陆澜汐这次再从药铺里出来脸上已经挂了笑意。
没走出两步,小蝶回望身后的铺子,轻拍她肩膀道:“你不会真信方才那个掌柜同你说的话了吧?”
“为什么不信?”陆澜汐小心将笺子收好,抿起唇角。
“方才那人一见就不是老实人,说话满嘴飞黄牛,就很我爹一样,你竟然信他?”小蝶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啧啧两声,随之劝道,“我看算了,再想别的办法,这上面的东西找得见找不见另说,冰天雪地的,你自己怎么上山!”
二人方才入那药铺,陆澜汐将笺子摊开,同掌柜打听,那掌柜上下打量二人,随即像模像样的眯着眼瞧了笺子半晌,而后抿着手指说他知道这东西。
陆澜汐现下被猪油蒙了眼,凭他说什么都信,果真就掏出些碎银子给他。
掌柜收了银子,才开口,给她指了条路,说是城外山头便有。
于小蝶而言,这种杂碎她自小同她爹周老六一起见得多,啧啧两句,不由瞥了个白眼儿。
陆澜汐一心想着有希望总要试一试,二话不多说,心里又盘了主意。
未走出多远,尚未拐到街角,便见着几个妇人朝她们两个走来。
这几个人衣着不俗,不像小家之人,看年岁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婆子。
几人拦住她们去路,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黑着脸冷声问:“你是陆澜汐?”
见来者不善,这婆子语气冷硬挑衅,眼神刻薄,竟像是寻仇家。
陆澜汐微一打量这几人,皆不是熟面孔,一上来便指名道姓,可见是提前认准了她,她自觉也没什么得罪人之处,于是不卑不亢道:“我是叫陆澜汐,可我不认识几位,不知有何事找我?”
那婆子阴笑一声,而后晃动着粗糙的手腕,腕子上的素圈镯子倒是醒目,“我家主子让你去一趟。”
“你家主子是哪位?”思来想去,能使得这般排场的人她也不认识几个,一时还真想不到是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那婆子没心思同她废话,给后面几个示了眼神,那几个五大三粗的上来便揪人,陆澜汐小身板也就顶她们其中半个,哪里经得住她们七手八脚,只稍稍一带,便离了原地。
小蝶见势不妙,忙上去阻拦,“你们干什么?你们是谁啊?”
不知是谁的手用力推了她一把,将她推搡的险些摔倒,站稳一瞧,陆澜汐已经被她们带走,直奔前方的云鼎茶楼。
云鼎茶楼可不是给普通百姓开的,去得起这种地方喝茶的,非富即贵,小蝶脑筋一转,明知这也不是自己轻易管得了的事,非得搬救兵不可,情急之下转身而逃,奔往康远侯府方向。
……
陆澜汐直被带入三楼的雅间,门自外推开,她被人用力一推搡跌跌撞撞进了门里,而后门自外又被人合上。
瞧着她被推搡的狼狈模样,端坐桌前的杨碧妍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用帕子遮了上唇,仍盖不住她充斥满眼的笑意。
小喜立在一侧笑的更是欢畅。
陆澜汐抬眼看去,屋内还立了两个婆子,这阵势倒是气派。
其实方才她上楼时候便已经想到会是她,此刻杨碧妍出现在眼前也不觉意外。
“见到我家姑娘也不问安!”
俗话说狗仗人势,而小喜便是那最为牙尖的狗。
这种人承安王府里也有,她自是瞧不起,所以也不拿正眼瞧她,只冲杨碧妍问道:“不知杨小姐叫我来有何贵干?”
她这一问,倒是让杨碧妍忍不住注目片刻,一双眸子上下扫视她,果真是粗布普料仍旧盖不住的美。
若论家世,杨碧妍自是在这偌大的京城排得上号,可若论貌美,竟真是比不过眼前这个陆澜汐。
她的妒意多少也与此沾边,不全然是因为凌锦安。
与肤浅浮躁的小喜不同,好歹杨碧妍也是个主子,她仍旧坐在那里,语气不急不缓,微仰下巴问道:“最近锦安哥哥的身体如何了?”
她一想起上次去承安王府,正巧碰见凌锦安拿着帕子给病中的陆澜汐擦手便觉眼热。
“托杨小姐的福,一如既往。”陆澜汐将眼皮垂下,光线投在她高挺小巧的鼻尖儿上,在脸侧投下一道阴影。
绝美的侧颜无可挑剔,让一侧立着的小厮也黯然惊叹。
自家姑娘也算出挑明艳,可今日同这名不见经传的女子相比竟然显得逊色不少,素来可以拿出来单打的明丽气质此刻也被杀的所剩无几。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一时让杨碧妍噎住,竟不知该怎么问下去。
只好直转正题道:“看来锦安哥哥定是对你不错的,要不然,怎么将你惯成了这么娇纵的性子。”
娇纵一词说的毫无道理,陆澜汐听得出这是想要找茬,也不接话,只是眉目微沉,暗想应对之策。
“你的容貌不错,只是可惜……”她从檀木桌前起身,轻理了臂上雪缎披帛,缓缓行上前来,“身份太过低贱,只能给锦安哥哥做通房。”
杨碧妍小步绕到她身侧,二人身量平齐,陆澜汐听见她头上珠串步摇随之发出清脆声响。
“若是换做从前的凌锦安,你以为,凭你可以近得了他的身?怕是通房丫头都做不得。”
这话说的刻薄又满覆憎怨,陆澜汐怎么也想不通哪里得罪过这位,使得她恨成这样,脸上堆着笑,可言辞之间皆是恨之入骨。
陆澜汐不说话,知道她非将火撒出来才满意,况且这些话也伤不到她,她心里清楚,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会对能贴近凌锦安身边的人格外憎恨。
她以为羞辱的是别人,实际上是那个羡妒旁人的她自己。
一颗石头丢回去,却换来前方湖面上的风平浪静,此刻杨碧妍甚至感觉,前方若有波澜回旋,首先打湿的是她自己的鞋子。
陆澜汐的反应同她起先想的不大一样,她本以为,陆澜汐独自见了她或是会吓得瑟瑟发抖,或是会痛哭流涕,谁知不仅没有应她所想,还在听了她这么些难听话后还能无动于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更气了,怒火碰上软钉子,最为致命,哪怕此刻她再发作,都显得不是那么顺理成章。
“如何,你不信?”杨碧妍又跑到她面前,瞧着她面颊细腻从容,眼光微闪。
陆澜汐轻缓摇头,良久抬眸,“杨小姐说的是。”
一双圆大的杏目双瞳清澈,卧蚕微微隆起,眼底带着星星笑意,这笑在杨碧妍眼里便成了嘲讽一般,让她顿时怒火升腾。
她像忽然疯了一般猛抬手捏起她的下颚,脸上原本故作轻松的笑意此刻化为扭曲的愠怒,发髻间的步摇晃动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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