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聿见状漩然失笑,腹诽了一句这丫头气性可真大,明明是她自己先挑起的话风,竟还做的像是他不对一样。
“上回问你要不要与我比谁猎的多,你说要再想想,如今可是有答案了?”
有定胜负的地方,便少不了魏启珧,当下正微弯笑眼,蓄着两分挑衅地看着薛翦。
薛翦听他提起射猎,想到的却是另一门事,唇畔挑起一缕狡黠,藏着笑问:“月前问你何时与我再试剑,你说下回,如今可是得空了?”
话落,魏启珧身形一晃,扯了扯嘴角,扑朔闪躲的神情将他出卖了个干净,一面迈着步子,一面在心中忖度,终是叹了口气,如实应了。
“实话同你说了吧,我不想和你再比一次。你从前胜过那么多回还不过瘾?非得将我一直磨成你手下败将才高兴么?”
薛翦见他眉宇间锁着忧闷,似是道出了几分真情实感,心下也勾勒出一笔不快,语气却还是收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赢我一次就跑啊?”
他们俩从小闹在一块儿,相处间又素来直爽,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倒也不怕伤了彼此的感情。
薛植羡却不由觉得气氛略显紧张,轻咳了两声,复拉住薛翦,低声劝道:“你这性子合该压一压了,太骄傲喜胜也不是好事。”
话间,他一直仔细瞧着她的神色,盼着她能听进去一二。
没料想她根本未在意他所言,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魏启珧,在等他答话。
魏启珧听身后少了脚步声,便也停下转了过来,对上她的视线,认真道:“你上次说着不介怀,骨子里那份倔劲儿我却看得真切,可不敢让你再生我的气。”
话音甫落,但见薛翦眸光一窒,想也未想便欲说她没有,可话沿才到嘴边又褪了下去。
他对自己这般坦然,她也没有扯谎糊弄他的道理,遂轻哼了一声,“我答应你,就比比看今日谁猎得多好了。”
说罢便径自折回营帐,抛下魏启珧和薛植羡默然定在原地。
......
猎场旁支了一块地用来观赏等候,皇上正端坐上首,在煦日下面怀几许欣满地看着座下众人。
本应由皇上先行射猎,奈何近来日子渐凉,皇上受寒身体抱恙,便备了赏赐,许下彩头,令一众儿郎与少数有意向的女子策马去林间围猎。
一匹棕红骏马旁立着一袭近妖红衣的少女,背上负着革制箭筒,左手拿着长弓,脸容冶丽转向一旁,挑衅地冲魏启珧挑了挑眼梢,继而手抓马鬃,点地上马。
随着四下长起的喝声,薛翦夹腿轻踢胯.下骏马,骤然朝林间行去。
另一旁,嘉阳在宫婢的拖扶下骑上了马背,眼见那道红色的衣影从她面前飞扬而过,旋即眉心一绞,连忙勒转马头欲追上去。
昨日薛翦和李聿那般叫自己难堪,今日入猎场若不让她挂点儿彩,是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猎场内高林静立,似烟薄雾弥漫其中,透着几许雨味,马蹄打在落叶枯枝上,发出朔朔响声,猎物受惊后亦四处逃散,嘶鸣各溢。
薛翦绕过了人多之处,径自骑至深间,复将马儿摧慢了些,聚神凝听着四面动静,左手擒弓攥着缰绳,腰身直挺,右手后落在箭筒侧,随时准备取出羽箭。
秋风掠过枯草,兜入怀中,不禁令她打了个激灵,眉头一蹙,只道此地怎么连个活气都不曾闻见,还这般诡凉。
后边猎物是多,可人也多,实在不愿同他们去争。但一想到和魏启珧的赌约,心下又是一阵犹豫。
正此时,耳畔倏然奏打起一阵窸窣鼓点,下一瞬便闻箭矢搭在弓上而发的清脆声响,几乎是本能地将腰身俯了下去,只待那支离弦而出的羽箭冷冷落在地上,她才迅速起身驱马,调转了马头,眸中烈火似有燎原之势,逐渐扩散。
却见来人高坐于马背之上,挽弓之手缓缓垂下,眼底尽是让她躲去了的失望,一语不发。
“嘉阳!你疯了不成!”
薛翦眉梢眼角具是刀剑之气,一时怒不可遏,手下攥着的弓似要生生挣入她皮肉。
方才若非她警惕,那支箭的归处当是她的右肩了!她倒是不知道嘉阳还有这样的胆子!
嘉阳看着眼前少女面色阴鸷,戾气横生,心下竟莫名觉出一丝得意,好像她越愤怒,自己便越欣喜。
遂冲她扬了扬下颌,语气风轻云淡道:“本宫不过是失手了,又没真的伤到你,你喊什么?”
“失手?”薛翦冷冷笑了笑,继而沉默不语地看了她良久,手中长弓缓缓举起,自身后取出两支羽箭搭在弦上,对准了嘉阳。
嘉阳初涉此道,技艺不精,但薛翦可是从小摸着兵器长大,就凭二人之间这点距离,她想得手,易如反掌。
嘉阳亦晓这个事实,只是犹不信薛翦有这个胆量承下伤害皇室公主的罪名,哪怕她是国舅之女,哪怕皇后娘娘再宠爱她又如何?
“薛翦!你这是以下犯上!你敢!”
四下除却风声,余下的便是落针可闻的死寂。
嘉阳看着薛翦渐渐拉满的弦和那一双丝毫无温的眸子,突然指下有些抽搐,强作从容地与她对视,却被她眼底晦暗一寸一寸淹没吞噬。
大概是七年太久,她都快忘了薛翦一直都是这么一个飞扬跋扈,盛气凌凌之人。她从前连太子都不放眼里,对她一介不负圣宠的公主又有何尊意可寻?
就在薛翦扣弦之手松开之际,箭身如两道骤影瞬飞而去,惊得嘉阳连如何动作都不记得了,如一具人靶凝定在马上,瞳孔不自主地放大。
但见东面突如其来的一抹黑影擦掉了她其中一支,而另一支则稳稳射在了一只野兔腿上。
薛翦早在箭出之时便对东边动静有所察觉,方一松手便旋即扭过了头,连自己所猎之物都没去查看,与那双狭长的眸子相撞如星。
薛翦微一错愕,眸光像是锁在了那人面上,未作动弹,辨不出是惊是喜。
嘉阳啾恃洸意识到薛翦只是故意吓她,尚有一丝余悸未平,又对自己露怯的反应十分羞愤,气得七窍生烟,咬牙切齿道:“薛翦!你等着!本宫定要将此事告与父皇!”
她这一番话说得如何愤恨,薛翦一个字也未听进去,只是目色变幻地看着另一个人,或是讶异他能从那么远将自己的箭射落,抑或是失望他竟以为自己会出手谋害嘉阳。
她虽不敢自诩为十足的良善之辈,到底还不至于恶劣愚蠢到光天白日之下去伤人。
相视无言半晌,薛翦终是调回了目光,一如来时策马去了前场。
第61章 和好 又非走到了太子跟前,至于么。
少焉, 被嘉阳甩下的侍卫方才追过来,见她面容扭曲,后面还残动着一只被射中的野兔, 暗觉不太对劲,连忙上前询问。
嘉阳却像是开了闸的洪水, 逮着一个淹一个,胡乱将人训斥了一顿, 哪里还有半点公主之仪。
侍卫自余光觎了觎嘉阳的脸色,只得腹议一句殿下何来这么大火气?继而也唯有将委屈往肚子里咽,待她发泄完便护卫其左右回去。
适才横来的那一箭, 嘉阳并未发现, 故而一门心思只有如何向陛下告状, 全然没往东面顾去。
而东面的林子里, 骏马上的少年眉头紧锁, 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几度欲追上去向薛翦解释,可那一分融在血液里的矜傲却止住了他。
他方才本在追猎一头野鹿, 不料被倒截的断树促使停了马, 正嗟叹出师不利之时,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
再一偏首望去,但见那抹烈滟红衣倨立于马背之上, 衣发飞舞,腰身纤挺, 恍惚间觉得这天下的一切在她身边皆为虚无,令他的目光一旦注入,便再难收回。
直到薛翦缓缓举起了手里的长弓,复搁上羽箭, 举止利落又透着郁沉的杀气径直向着前方。
李聿几乎下意识地将视线调到了她的对面,见是嘉阳时,他心头霍然一窒,不安的预感油然而生,连呼吸都带上了几分急促。
她何故将箭对准嘉阳?
昨夜她们之间确有矛盾,虽不知是如何的隔隙,却也不至于闹到此般地步。以他对薛翦的了解,她该不会真的想要出手伤害嘉阳。
况且嘉阳身边必定带了随行侍卫,估计就在周围。万一她当真被嘉阳所激,失了手,皇上那边她恐难以交代,就算她再受宠,此举也是损了皇室颜面,怎会轻罚。
正当他驾马欲前去阻止,薛翦已然拉紧弓弦。
但见少年眸光一滞,旋即从身后取出一支箭迅速搭上弓,近乎与她先后射出,相击而落。
继而便对上了她讶异投来的目光,又是一怔。他看的清明,那双明眸中真切地划过了一线晦暗之色,落在他心尖仿若一根芒刺,平白僵在原地。
南区猎场内四散着一众锦衣儿郎,箭矢飞射之音掺着马蹄声和随行侍卫的脚步声不断钻入耳中,与北区全然不是一副景致。
薛翦甫一过来,便撞上了展着笑眼的魏启珧,似是没预料会同她打照面,先是顿了顿,转而驱马走了过来,眼光在她周围打量了一圈,眉尖渐拧,“你还没开始打?你的侍卫呢?”
闻言,薛翦握着缰绳的手不由紧了紧,一想到方才嘉阳那出晦气事,神色都陡然暗了下去,“不必管我,待结束后论输赢便是。”
魏启珧虽是不明所以地应了,却仍将自己的侍卫分了一个跟着她。竹林茂密深广,又有野禽四窜,她只身一人总归叫他难以安心。
“那我去那边找润初了,你自己当心些。”说罢便调转马头离去。
薛翦低头看了眼一身蓝衣的侍卫,瞧着高瘦如柴,好似轻轻一弯便能给他折了,除了能帮她拣猎物,恐也派不上别的用场。
遂轻轻抬起眼帘,纵马拉弓,蓝衣侍卫则忙快步跟着,再不时弯腰清拣猎物。
待回到御前,暮色已至,灯火通明,众人所猎之物亦有人清点,但见薛翦悄悄松了松疲累的肩骨,冲魏启珧得意地眨了下眼。
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魏启珧虽有遗憾,却还是在她满是光华的眉眼中化出了一抹笑,摸了摸脖子,递去一个“你行”的眼神。
嘉阳自昏暗中踉踉跄跄走来,一身蓬乱,似是遭遇了敌袭一般,梨花带雨地在御前哭了一把。
先是将自己如何艰难坚毅地为圣上猎得了一只白狐泫然泣述,又绵里藏针地道出了所猎途中薛翦对她出手一事,但见皇帝肃飒的目光幽幽落在薛翦身上,皱了皱眉,话声沉缓:“薛翦,你来给朕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薛翦方一听嘉阳哭,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幕。此时正从座上站了起来,走到宴中先一行礼,继而斜眸睨了嘉阳一眼,垂首回话:“回陛下,臣女的确猎了一只殿下身后的野兔,若因此举惹得殿下不满......”
说及此,她刻意顿了顿,卯足了委屈的姿态,将头埋得更低,却是朗声道:“臣女有罪,请陛下责罚。”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连皇帝都不由变了番脸色。
李聿却是松了一口气。
以嘉阳睚眦必报的性子,今日之事断不会轻易放过薛翦。他原以为嘉阳多半不会选择在众臣面前将此事挑出来,一扫大家兴致,却没想她当真如此无智。
可在嘉阳提到薛翦时,他的心仍若覆上了一只狭着寒意的手,瑟凉不安一路渲染泛滥,迟迟脱卸不下。
还好薛翦没在陛下面前和嘉阳较这个劲,尚算是能屈能伸,出其不意。
但见嘉阳面色铁青,婆娑的泪眼瞬时干涸,嘴角轻轻抽搐,良久未能驳出一句话来。薛翦尚能以这般惺惺作态的模样“认错”,倘若她再言语相对,岂不更让父皇觉得是她在胡搅蛮缠、惹是生非了吗?
那一副狼狈的脸容可谓是气狞到了极致,却闻上首传来皇帝不豫的声音,吩咐道:“嘉阳今日为朕猎狐制氅,想也累了,扶她回营帐歇息。”
当下便有宫婢应声上来搀扶,唯恨腿脚不快,忙将人带了出去。
薛翦转身走回位上,眉宇间闪过一瞬狡黠,自余光撇见不远处的李聿,刚挑起半分的唇角复垂了下去。
夜凉如水,天色逐渐褪沉,四周的篝火也唯能添出一分暖意。
宴席方散,在纷纷涌去营帐的人群中,一道英挺明朗的身影向薛翦遥遥走来,故作不经意地道:“没承想,我竟有机会看见你低头的一面。”
少年负手立在她的身旁,澄黄的火光将他身后景致模糊殆尽,仿佛他生来就是这般灿若星辰。
薛翦显然还未消气,根本不欲搭理,脚步往旁一转,径自绕开了他走。
李聿瞧在眼里,却仍不死心,当即转身跟了上去,淡声说着:“听说你所猎之物比众皇子都多,看来你很喜欢围猎啊?你可知道去岁拿得彩头之人是谁?”
话落,薛翦默然地看了他一眼,先是在心中回了他第一问:谈不上很喜欢,不过是胜负欲和败兴之气一同上升脑海,交织使然。
转而又明目张胆地审度了他半晌,鄙夷地笑了笑:“怎么,还能是你不成?”
李聿见她终是开了口,眉眼渐渐舒展,温温地说:“正是在下。”
薛翦闻言脚下一个趄趔,暗悔不该应他。
“彼时陛下问我要何赏赐,我一直答不出,便厚颜让陛下先将此缓留,待我有想得到的东西时,再向陛下讨要。”
薛翦一听,又是一声低笑,眼底浮着似有若无的戏谑,“当真不知天高地厚,这种事得亏你做的出来。”
皇帝愿意赏,换做别人早称天恩浩荡,惶恐不尽。他倒好,还让皇帝来等等他,待他想好再要。也不知道他是初生牛犊,还是外愚内智。
李聿却像没听出丝毫嘲讽,眉眼一扬,自问自答道:“若换作你,这天恩你舍得下么?自然不能。”
二人在这一言一笑之中缓缓朝营帐走去,气氛渐渐回归了平常,仿佛昨夜的尖芒相对从未发生。
高成淮站在营帐前未入,幽幽灯火将其影子长长地画在账上,目光却是专注着前方。
梁安从帐中取了一件披风为他披上,陪笑道:“殿下,夜里风大,还是让奴才在这等着吧。若是殿下因此玉体欠安,奴才便是死罪了。”
况且谁能知道薛姑娘几时回来呢?若是一直不回,殿下便要一直等吗?
这些话他到底不敢说出口,只能心里干着急。一阵风贴上,本就惨白的脸更是褪尽血色,复小心翼翼地觎了觎高成淮。
但见他转眸看了眼自己,双手覆上围领收了收,淡声抛下几个字:“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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