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翦心中微微一震,有些不明白他何出此言。若答了是,岂不拂了天家颜面,好教他来治她的罪么?
思忖再三,她才缓缓抬眸,嘴边漾出一枚极浅的笑,“宫中规矩繁多,臣女却是放诞惯了的,殿下不是不知。”
高成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面无神色,半晌,终于扔下一句:“伶牙俐齿。”
言罢,又抬脚继续往前面走。
薛翦跟上去,回了他一句:“殿下说的是。”
今年的初冬是比往常要冷上一些,薛翦走在游廊上,渐渐觉出几许寒意,正伸手拢了拢衣袖,就听见耳边响起一道没来由的话。
“本宫对她们无意。”
她闻言侧过头,又听见他似是无奈地说:“但父皇之命,本宫不可违。”
不知怎的,薛翦的嘴唇动了动,仿佛唤了声殿下,嗓音却像被冷风浸碎了,无声无息。
“这风愈发大了,还是到本宫那里饮茶去罢。”
入得东宫后,几乎与他们步入殿内的同时,外头便生起了簌簌的响声,原是突然下起雨来,教薛翦不由蹙了蹙眉。
“又是个多雨的时节。”
高成淮瞧着外面淅沥的雨水,从檐角一路蔓延而下,轻声叹了句。
恍惚间好像又看见那年在薛府的廊庑下,薛晖冷冷望着院中跪立之人,同他说:“小痛在体而长利在身。”①
薛翦甫一落座,便有宫人奉了茶来,她微微点头,称了声多谢。
梁安见殿内昏暗,连忙去掌了几盏灯,又走到高成淮身后低言禀道:“殿下,陈谓眼下正在重辉殿外。”
高成淮思绪回笼,转眸看了薛翦一眼,起身道:“本宫还有些事得处理,你便在这待雨停了,让梁安送你出去罢。”
薛翦见状放下茶盏,一同站起身道:“殿下不必管臣女,您先去吧。”
瑟瑟风过,如同挑着一注秋水往人衣襟里灌。重辉殿外立着一名身穿玄服的男子,见高成淮来了便肃身走到他跟前拜见,也不顾这风雨。
高成淮看他一眼,径自往殿内走去,“可是查到了什么?”
陈谓垂首道:“回殿下,一月前,有人曾在城郊外见过宁逸与卫府大公子,卫良。那日夜里宁逸还曾拜访过薛府。”
话音方落,高成淮眉梢微不可察地抬了抬,“消息准确么?”
“属下不敢贸然回禀,遂派人前去查证过此事,千真万确。”
高成淮负在身后的手稍稍一握,面上却不见什么神情,心中想到,此事多半是舅舅授意于宁逸。
如此,便也就说得通了。
不愿卫窕成为太子妃之人,除了自己,为首的便是舅舅罢。
光凭宁逸一人,既无立场,又没有身份,岂敢又岂能在天子脚下排这一出好戏?卫府眼下派人追捕宁逸,想来是还没有查到舅舅身上。
抑或是查到了,也不敢如何。
一缕淡薄的白烟自香炉口沿袅袅升起,高成淮瞧了它一会儿,复抬眸望向窗外,眼底隐隐掀起一道肃厉的神色,似有愠怒,又有嘲讽。
从头至尾,他都没将此事告与自己。
为何呢?
不多时,殿内终于传出一道幽寒的嗓音:“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是。”
李聿得知薛翦进宫,一早便从书院告了假,在宫门外等她出来。
犹像上次一样,静静守在营帐外头,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只知道要等到她才能安心。
陆衡见他长久站在风口里,衣襟都被吹得翻飞起来,不由又上前劝声道:“公子,您还是回车上等吧,我在这替您看着。”
李聿的目光越过伞面,望了眼愈发灰朦的天色,像是有乌云积压在心上一般,阴沉极了。
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话既出口,方才察觉声音里狭了几分颤抖之意。
陆衡听了,眉头皱得更紧,正想再劝上一劝,未料自宫门内走出来一名女子,旁边有内侍躬身为她撑伞,隔着细雨一瞧,正是他家公子等了这般久都不肯离去之人。
“薛翦。”
李聿面色一喜,几步走到她跟前,地面水花飞溅,直往他衣摆上蘸。
薛翦接过内侍手里的伞,顿足望了李聿半晌,只见他脸色霜白,宛如匣中冷玉。心头微动,温声道:“你怎么”
李聿轻轻笑了笑,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马车,“我送你回去。”
说罢便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薛翦见小竹此时还未来,又不想负了李聿的心意,遂点了点头,同他一起上了马车。
车内尽是洋洋暖意,李聿的手却在风口里冻得久了,乍一坐进来便生出几缕麻木的痛感。
他缓缓将指尖隐入袖口,注视着薛翦道:“你”又蹙了下眉,“皇上可有”
薛翦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识破了他的心思,嘴边弯起一丝极小的弧度,“皇上啊。”
她顿了顿,略微将目光提高一点,全然落在身前人的面容上,“皇上嫌我不学无术,当众奚落了我一番。”
“当真?”李聿起身坐直了,眼底藏着一些笑意。
“我骗你做甚。”
李聿又静静打量了她片刻,方才颔首道:“如此,太子选妃一事便与你毫无关系了吧?”
话刚说完,又偏过头去拨弄了下圆几上的香炉。
薛翦垂眸笑了笑,复俯身凑近了一点,撑着脸问:“你是因为这事儿来的?”
李聿捻起炉盖的手一顿,转过头来,便见她与自己离得很近,仿佛能感受到自她身上传递来的温度和一缕浅柔的暗香。
沉默了片刻,他才慢慢将炉盖合上,瞧着她的眼睛道:“是。”
薛翦似乎没想到他会承认,兀自怔了须臾,目光却不曾从他面上移开。
“那若皇上见了我心生欢喜,你又当如何?”
第82章 探问 “诏书已下,并非薛翦。”
冬日的风雨清冽含混, 与目下马车内的情致似乎没什么分别。
薛翦今日穿的一身桃色常服,玉兰花纹一路绣到了襟头,衬得她眉目秀朗极了, 眼底仿佛耀着一缕星芒。
李聿瞧着她,突然喟叹了一声:“薛翦。”
只此一句, 便再没有了旁的话。
薛翦听他唤着自己,眼睫微霎, 下巴在掌中挪动半分,随即直起身,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笑道:“我逗你的, 像我这般性子顽劣之人, 皇上得多昏聩才会”
尚不及她说完, 嘴里便蓦地咬住了一块绵软之物, 耳畔边同时响起李聿低哑的嗓音,“慎言。”
薛翦囫囵将糕点吞了下去,余留的一丝甘甜勾挑味蕾, 这才借着车内微薄的光线往小几上头看去, 原来香炉旁边还摞着一叠金褐色的栗子糕。
“你倒是周到。”
她在宫里待了个把时辰,却难有动箸的机会,委实饿坏了, 这便伸手去够玉碟,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车帘随着车身一路缓缓晃荡, 敞开了又兀自阖闭,不免漏进一些细碎的飘雨,落在薛翦身上,倒教李聿凝了凝眉。
“薛翦。”他伸手点了点面对车门的位置, “坐到这里来。”
车帘只置在马车两边,后头是实板,薛翦侧首睇了一眼,复自余光扫过她肩上的锦绸,许久才回首道:“我不冷。”
继而轻轻将李聿拉了过去,调笑道:“我观你这模样,倒颇有几分病弱美人之势。”又按着他的手,“你且坐好了,让本姑娘仔细瞧瞧。”
便是这一通玩笑,令李聿原本冷到麻木的手突然变得滚烫起来,喉结上下动了动,移目瞥向别处。
待风雨稍停,马车已然驶至薛府门下。
薛翦看他一眼,只留下一句在这等我,便匆匆步出马车。
再回来时,臂弯里躺着一件墨色的披风,将其交付到李聿怀里,扬眉笑了笑:“别病着了。”
此言作罢,李聿怔了片刻,眼见着她出了车门,那道红衣背影意气潇洒,又似一株娇艳的富贵花,轻轻巧巧,就落得他心尖。
两日后。
烈日昭昭,廊檐下却似有风声呜咽。
薛翦走至窗边,抬眉望了望西侧,“我让你送回山门的信,去了已有几日了?”
“有十数日了。”小竹在案旁将她方才看过的请帖一一叠好,弯唇问道:“小姐,这些宴席你会去吗?”
“怎么还不见师叔回信”薛翦转过身,眉宇间划过一丝不安之色。
小竹听她未答自己,温和宽慰道:“小姐宽心,岳老前辈武艺高强,定然不会有事,许是去郸城游山玩水去了。至于回信”
她顿了顿,“这才不过十数日,指不定是在路上耽搁了呢。”
京城离临州原就不算近,加之这几日风雨连连,便是误些时候也尚说得过去。
薛翦闻言微微颔首,目光瞥向案上的请帖,随口说了句:“这个时节去江边游船,是想教我在那开阔潮冷之地受一天江风”
说及此,嗓音旋即浅了下去,突然忆起那日在宫门外,李聿面容煞白,隐约透着一点病色,该不会真的生出什么寒疾来吧?
清亮的眸子里似乎掠起一笔更为浓稠的忧虑,继而推开房门,“随我去一趟魏府。”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与炭火气,外间轻阳斜照入室,少年坐靠在床榻上,手里握着半卷书册,听人进来也不曾抬头。
“你从书院走时还好好的,怎么就害了风寒了?”
章佑脚步轻抬,径直走进屋内,似是嫌这药味齁人,遂抬起手在自己面前挥了两下。
李聿的视线未从书上移开,只是寻常又敷衍般地回了声嗯。
“该不是前日那场雨教你给淋了去罢?”章佑抄手立在案前,语气玩味:“你前脚才走不久,那雨便流水似的下了起来,算着脚程,彼时你多半还未达皇宫,是得受点罪。”
话落,李聿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却是淡声道:“我尚在病中,听不得人聒噪,你的心意我领了,若无旁的事烦请赶紧消失。”
章佑闻言笑了笑,目光垂在李聿身上,“听我讲两句话还能让你费神不成?”
少年虽着一拢素衣,衬得那双狭长的眸子犹带清冽,脸色却了无半点孱弱之姿。
“我此番不光来看望你,还给你带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说罢懒懒转过身,步子迈得极慢,“既嫌我扰你清静,我走便是了。”
李聿将书合上,扭头看着那道刻意的身影,示意陆衡给他支条椅凳,待他坐下后,方才悠悠开口:“好消息,讲罢。”
“皇上又为太子殿下指了门新的婚事,诏书已下,并非薛翦。”
李聿眸光在他身上停驻半瞬,“此言当真?”
章佑微微颔首,思量半晌,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说这次宋家小姐会不会赴卫姑娘的后尘?”
魏府东院,少年着一身玄色劲衣,手持长剑,锋刃微微一转,便有数起鸣声自下而过,扫起一片尘屑。
有人站在远处利落地抚了两下掌,伴着一声称赞之言。
院中的身影倏然一顿,见是薛翦,这才将长剑扣入鞘中,唇边勾起一抹清浅的笑痕走去,“阿翦,你怎么来了?”
薛翦的目光停在他手上,挑了挑眉,“舅舅回来了?”
魏启珧看她一眼,复低下头会意地笑了声,“这是祖父给我的。”
转而挽起长剑出鞘寸许,寒芒一掠横在薛翦面前,“怎么样,是不是同我一般威风?”
薛翦轻笑了笑,推着剑柄将其按了回去,应承道:“外公给你的自然不是俗物。”
一面说着,二人已经走到假山下,薛翦半身倚着山壁,望着树上几近凋零的枯叶,慢声问道:“你和李聿还不对付吗?”
魏启珧听得眼角一跳,偏过头去打量了她半晌,“阿翦,你想说什么便直说了吧。”
薛翦亦不习惯这般弯来绕去,于是点了点头,“我就是想问问,李聿最近如何?”
魏启珧定定望住她,眼底慢慢渗出一些揣度之色,良久才不紧不慢道:“他啊,有两日没来书院了,听章佑说好像是病了。”
薛翦听言微微一震,复道:“他病了?”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魏启珧挪步半分,正欲再问,就见她扶着山壁站直了,丢下一句:“我回头再跟你说,待我问外公与舅母好,翦儿改日便来看他们。”便提脚往廊道上去。
魏启珧在身后唤了她两声,却见她背影决然,渐行渐远,直到没入朦胧天色,不可复见,方才按紧手下剑鞘,径自回到院中。
天近黄昏,暧暧余晖透过窗隙洒进室内,照在人身上,犹存一许温柔容色。
李聿正一只手肘随意地撑在腮下,侧卧榻上,旁边摆着一叠果子,一本史书,丝毫没有一个养病之人该有的模样。
恰读到兴起之时,不防门外传进来一句:“公子,外头有位姓简的公子称自己是您的同窗,欲看望您。小人瞧他面生,便让他在门外稍候,前来报与您一声。”
李聿皱起眉,“简公子?”
话既出口便反应过来,连忙坐起身,略有慌乱地将吃食书册藏到隔间,又命陆衡为他正衣,一切做好后,方朗声回道:“快请进来!”
薛翦见到李聿时,他只披了件长衣倚在桌边看书,长发半散,神情宁静,气度淡然宛如谪仙。
只是这位谪仙乍闻门外动静,便已按耐不住肆意上扬的嘴角,听来人语调微扬地唤了声李聿,这才缓缓抬起头。
见她一副少年打扮,手里还拎着两袋纸包,轻轻笑了笑,“简同窗来便来了,怎么还带了别的东西?”
薛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继而抬手将纸包放到桌上,“我猜你多半是那日受了风寒,便去医馆寻了些解表散寒的药,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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