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听毕,薛翦呆怔些时,忽觉鼻尖一阵酸涩。迟钝地想起她初回京的那一日,爹爹曾说过,倘或不是娘阻拦着,他早将她抓回京城了。
那时并未多想,哪知他当真去过临州。
高成淮看出她的心思,轻笑道:“我那时问过他,为何没将你带回京城。”
复以一种极温柔的口吻续言:“他说翦儿性子烈,在外磨一磨也好。”
却没什么蹉磨之意,只不过想顺着她罢。
外面雷雨未止,偶然划过一道闪电,耀在殿门上,乍如白幕一般。
薛翦沾湿的袖摆笼在指下,已不像来时那样冷,微松了松,进而移过目光,望向令人陌生的太子。
蹙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他为何会召见自己,眉心舒展,用只有二人能依稀听见的声音问了一句:“陛下让您伤心了?”
似乎是顺着焚香一路飘到耳畔,虚渺若无。
不及他回应,薛翦便缓下声道:“殿下今日与我说的这些,爹爹从未对我提起。”
“那年确是匪徒横行,师父将我安顿在附邻小城待了数月,直到一切平定方才返回。该因如此,我不曾在临州见过爹爹。”
“若非殿下相告,我大抵这辈子都不会知晓有此一段往事。”
语顿良久,薛翦大胆又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
“陛下他兴许也有什么未与人说的真心。”
高成淮面色骤然一变,跟方才相比,多了两分震愕,不知是为她所言,还是为她。
自记事起,父皇对他的态度便是时寒时热。好的时候,他能坐在父皇席边与其执子对弈,哪怕那时愚钝,父皇也总耐心地教导他,温斥两句不可优柔。
后来他长大一些,驭下不再慈善,却又哪里触到父皇逆鳞,每每冷目相待,尤其不满。
但对樾王,父皇鲜少赤目。
所谓天子真心,就算有,多半也不是给他。
无人启唇,殿堂里安静极了,除了浅薄的孳孳烛声,便是劲风敲打金檐。
未知过了多久,从上首传来一句沉柔的:“你可愿进宫来?”
“我不希望每次找你,都要借母后之名。”
薛翦怔了怔,万没想到太子会有此一问。
其实之前的宫宴,太子帮她训责嘉阳以后,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本宫对她们无意。
——但父皇之命,本宫不可违。
像与她解释什么,又像对她暗示什么。
仅此两句,如长风灌体,令彼时的她心头微颤,隐隐簇生一株悸动,不消须臾,就被她利落地斩在苗尖。
亦如当下,她额心微紧,眼神无处安放,仍旧不敢往深去揣摩其意。
少顷,终是低垂眼睑,怛然道:“不瞒殿下,臣女已有属意之人。”
酉时刚至,铅云消殆,风雨收。
薛翦踏下马车,见小竹又像以前一样,守在门前焦急盼候,不失一笑。
接着便瞧她似喜似愁地小跑过来,挽着她的手低道:“小姐,有人来提亲了,就在府上。”
此言一出,薛翦笑容僵在唇角,目中神色瞬息万变,“何时来的?爹爹什么反应?”
“有半个时辰了,没瞧出老爷有何不豫,只是”
薛翦偏过头,眸中冷光流动,示意她尽实说完。
小竹被她看得心慌,忙搭下双手,如实回道:“那媒人来的时候,还有一名男子随行,自称要见小姐。门下同他说了数遍小姐不在府中,可他执拗,偏要守在府外等小姐出来赵管家将人驱走时,我和芷岚正好瞧见,有点像李公子身边那、那个呆讷的随侍”
薛翦沉思片晌,声音显然有些浮躁:“你可知府中媒人是替谁家来的?”
小竹摇摇头。
“李聿的人呢?就让他走了?”
“小姐,我实是越不过赵管家的”
两相问答完,薛翦已十分不耐,在回府和去找李聿之间不断踌躇。虽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上门提亲的是哪家之人,但陆衡在此时出现,总觉何处不对劲。
小竹见薛翦默立不动,于是尝试着唤了一声。
然后腕上一重,被她扼住吩咐道:“你去打探一下那个媒人,我晚些回来,别让爹爹知晓。”
话罢,即旋裙踅入马车,徒留小竹惊急满面。
小姐已至府门,虽未入,却又哪里瞒得了老爷?
与此同时,李府。
西侧书房内,茶烟已冷,一竹青色影坐在案台后,执笔运书。
翰林院自成立伊始,便是进士初厉之地,天子储才之所,平日事务并不算多。李聿且为新科进士,更得清闲。原本从翰林院回来,在府中一边整理捉刀,一边等陆衡报他薛翦的消息。
谁料陆衡再度无功而返,令他气得咬牙,心性一发,谁也不待见,还将其遣去庖厨“帮衬活计”。
薛翦至李府时,天已擦黑。
杨遐下去替薛翦叩门,等了一刻,方见一名年轻男子向这边阔步走来,身后跟着几个仆侍为他挑灯。
小姐只让自己把李公子引出,别的片语未提,故而眼下事情办妥,便默不作声地退回马车旁。
空气中弥漫着沥青和花草的气味,很清浅,随着车帘被一折骨扇轻轻挑起,幽婉浮进。
薛翦坐在马车里,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抬眸凝去,就见李聿手中握着一把绫帛骨扇,以挑车帘,唇角朝她勾了勾,眼里俱是欣然的笑。
适才听下人说,薛家小姐在府外等他,指间缓滞动移的笔刹那搁下,步伐轻快地辄了出来,连随势飞舞的衣摆都沾染欢愉。
微风阵阵,凉意徘徊。
少年噙笑驻她帘边,轻易就把四下望得滚烫。
第135章 前夕 他的心,在泽安重遇薛翦时便动了
薛翦怔怔看了他许久, 来时想好要问他的话尽湮喉间,稍刻,听闻他道:“这个给你, 等你父母应下以后,我再亲自为你猎一活雁。”
他另一只手伸进马车, 掌心向上,摊着一枚小小的木刻, 俨然是雁的样子。
自古下达纳采,都喜用雁寓表忠贞不渝,薛翦虽未经历过, 却也明白他这“礼”的含义。
当即惊愕一瞬, 略微思忖, 终于反应过来。
“我家那媒人是你找去的?”
闻言, 李聿嘴角轻压, 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你不知道那你过来是为了提醒我的?”
话既出口,几许甜津的滋味在心头晕散, 望着她逐渐披红的耳根, 朗朗一笑。
随后落下车帘,三两步跨进马车,揽着她的腰将人锁在怀里, 修润的手指抚上她耳廓。
薛翦眼睫剧颤,仿佛害怕他又做出和上回一样孟浪的行径, 却下意识地没有躲闪。
便听一声低笑,极具蛊惑,又温柔得像冬阳照消白雪,“这样好的姑娘, 我怎舍得让别人抢了先?”
他今日会让陆衡一并过去,原是想将那只木雁赠与薛翦,谁知陆衡无用,到底归还了他。
灼热的指尖轻轻捻了捻,顺其弧线向下,跌落在薛翦颊边,旖旎的气息令她身子一抖,忙抬手止住他,近乎嗔求地说了句:“别闹”
李聿爱极了她羞赧的情状,不愿罢手,却又怕她觉得自己待她轻薄,这才没得寸进尺,只将那枚镌刻承诺的雁推进她手中,用力握了握。
继而浅浅一吻,印她额间。
“等着嫁我。”
三月十八,云卷天晴。
风拂过庭院,将各式不同的花香糅为一体,毫不吝啬地装点薛府四处,像是迎接什么新喜之事。
伴着清晨雀鸣,一道出乎意料的消息撞进了碧痕院。不知李聿和薛晖达成了怎样的共识,两方竟已互换庚贴,不日便有聘书递至。
然此时皇宫内,亦有一封御史台的奏书呈到御前。
太子殿下及冠逾半年有余,理应遵循祖法早日与太子妃完婚,绵延子息。先前因国事动荡,陛下龙体欠安,已延推多时,而今世态平乐,当敛心于此,稳固国本。
上疏之事传到东宫时,太阳正露出全貌,流云舒退,和畅一如玉盏浊酒,在无人引领中自行洒泻。
高成淮桌上案牍堆积成山,只拣了些要紧的先批,旁的单阅一眼,便撒手掷在案头。金辉顺着槛窗大肆铺进殿内,着一缕眉间,映得疲惫难收。
梁安往他身前探了两次眼,望他面色冷淡,捱了半天才细声问:“殿下,御史台的折子”
宋氏女与太子殿下的婚事不仅朝中催促,陛下那边也早已着手,不过这两月被樾王事宜耽搁,方给东宫一些喘息的时间。
樾王威胁尚存时,殿下便不愿迎娶宋氏以稳东宫之位,现隐患已除,恐怕殿下是更加不会同意了。
梁安心里着急,可余下劝言终究没能说出口。
未料话音刚落,高成淮就嗯了一声,虽沉闷,却大异往日嫌恶之态,揉着自己的眉眶,语调不甚在意:“遂了他们便是。”
闻听此,梁安愣了须臾,稍稍提亮嗓音唤了句:“殿下?”
换来一室静谧。
案台后,高成淮匿在掌下的眼睫轻垂,透过公文叠砌的阴影,仿佛又回到那日偏殿。薛翦沉默坐在下首,眉棱轻蹙,视线有意无意扫荡在周围,偏偏不敢抬头。
他心想,这回又要拿什么借口来敷衍他?
若说自己不爱束缚,他理解。身兼枷锁行走的日子对他而言尚且累重,何况她呢,那样荏弱的肩,合该披锦裹缎,由人好生疼护着,享一世喜乐平安。
诸如种种,在那彼此缄默的几息里,他替她想了许多。
唯一失算的,是她这次不屑用任何借口。
四月初,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妍丽窗扉下,折进桃花。
薛翦这些天过得仍似往常,不是在玉棠院与母亲聊谈,便是提剑至校场解闷。婚期定下的那日,她特意写了一封书信寄往临州,以盼师父再度来京一趟,或不依,也得讨他备的嫁妆。
是日黄昏,薛翦洗去校场沾的黄尘,展平手臂任人施为。方收理周正,就被玉棠院的下人亟亟请去,问是何事皆闭口不言,眼角眉梢却俱携笑意。
夕照熏暖,烂漫铺陈到屋内,炉中点着苏合香,烟丝袅袅,经霞光一映,愈发显得朦胧。
薛翦进门时,茶烟氤氲,魏氏的身影就模糊在圆案后,于是牵笑走去她面前,半折下腰瞧她,“娘,看什么呢?我来您都没听见。”
说着,一条腿跨至凳沿,悠悠落座。
魏氏回过神,把案上那只花梨木浮雕盒子往她那边搦了搦,打开道:“这是李家刚送来的凤冠霞帔,翦儿可想试试?”
按理嫁衣都是娘家准备,但李府有心,魏氏也不好拂却。忆着送来之人所言,眉角微翘喜色,“听闻是李聿那孩子专程去寻的绣娘,从你们换了庚贴那日开始,没停赶的,这绣艺可堪比宫里了。”
因着对女婿满意,声气儿也随之软绒绒的,像一根白羽刮在薛翦心上,不疼,却细痒难耐。
“娘”她嚅嚅道。
胸口突然酸涩起来,是为李聿的体贴,也为看见它后,真正有了要嫁人的感觉,大抵是既喜既忧的。
魏氏瞧她眸中水光奕奕,忙提起绢帕替她揾了揾眼尾,怜爱地问:“怎么了?”
下一刻,薛翦倏然扎进魏氏怀里,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没说。
可魏氏清楚,她是舍不得。
也许她自己都未注意到,这几日她跑玉棠院的次数比以往明显翻了倍,但整天笑嘻嘻的,未露愁色,好像什么也不曾改变。
纤薄的身子在魏氏怀中抖了抖,肩头忽洇开一圈水迹。魏氏心疼,却强忍着自己的情绪安抚她,“这天下女子大多有出嫁为妇的那一日,不过轮到你了,没什么,翦儿不哭。”
霞光下,妇人眼眸微绯,戴着玉镯的手缓缓拍打少女的背,终将满腹记挂换了方式启口:“前些时候,我同你爹爹见了李聿一面。是个谦柔温和的好孩子,日后你嫁过去,要尽心侍奉公婆,与他好好相处,可不能再跟从前一样任性了。”
“娘知道你性子骄,少时又在临州过了七年,自由惯了碧痕院会一直为你留着。”
“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爹爹的意思。”
?
话音轻溢,薛翦筛颤的身子突然顿了顿,一些不明所缘的滋味拢咂在一处,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翌日,晨光熹微,一点薄金偷偷爬近屋檐,灌含憧憬。
迎娶之日择定在四月十二,此间正是成婚的前一天。薛府月初便派了人过至李府商讨婚房布置,眼下房中一色大红,极尽繁复。
李聿背手立在门下,唇畔泛出煦朗的笑。
犹记得他第一次遇见薛翦,是八年前在皇宫的涟羽园里。
薛翦的名声响亮,他早有耳闻。但那一日初见着她,总觉得她和传闻有些偏异,但若要指明哪里,却也道不上来。
瑟瑟寒风浸骨,败落一隅无人探寻,魏启珧朝他挥来的拳越发猛烈,像是把数月以来从他这儿吃去的亏,一气发泄予他。
那时耳边已听不见旁的声音,只知少女顽劣,蓦然挡在他身前,似要帮魏启珧一般。他心下冷嗤,径自避开她,仍向魏启珧还去。
不想她竟以掌承下了他的回手,没看他,而是对另一边呵斥,叫魏启珧别打了。一缕隐隐的惊喜钻上心头,莫名其妙的让他对世人口中“嚣张跋扈的薛府千金”有了不一样的看待。
须臾,她甩开他的手,施力之时不仅把他推了下去,自己也跟着险欲跌落池中。
薛翦总说当年是他拉她下水,实则他那时哪想害她?分明是瞧她身形不稳,试图护她一把而已。
后来,薛翦给他送的鼹鼠是当真把他吓到了,原以为自己定会竭尽所能报复回去,谁知她离京的第四年,父亲奉旨出使泽安,他玩心大起,偷偷跟了过去。
便是那一年,他再度遇见了薛翦。
时逢春末,泽安的桃花正含羞盛开,格外鲜妍。他好不容易从父亲手下溜出来,趁着暂未被人发现,一路曲折跑到湖边。水波摇曳,花影扶疏,婉丽啼鸣四下盘旋,一个着玄衣,簪白玉的少女手挽青剑,在盎然春色里斩落一地清风。
明明身量尚瘦小,可她的每一式都利落有力,丝毫不逊男儿。良久,她收停动作,轻轻一抻,将长剑扔给了旁边抱鞘的丫头,蹙着秀气精致的眉毛朝他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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