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惊人到恐惧的幼龄立于组织核心,四年间由她实现的创收,比最老资格的干部还要多几倍。与她同龄的孩子还在嬉戏打闹,她却已经成为命运的操盘手,玩弄世人于股掌之间。无论如何污秽血腥的罪恶,与她的所作所为相比都只是小婴儿。
凭空出现,没有过去。
那个少女……不,那个「东西」,不可能是人类。
那是,魔鬼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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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是方便的另一个名字,和左侧通行差不多的东西。
道德带来的恩惠是节约时间和劳动力。道德带来的损害是完全的良心麻.痹。
强者蹂.躏道德。弱者被道德爱.抚。被道德迫害的常常是在强弱中间的人。
良心也许会制造道德。但是至今为止,道德从没有制造过良心的良字。」
——芥川龙之介·《侏儒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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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秋时。没有姓氏。今年14岁。
这是一家位于市郊的大型私立孤儿院。也是我度过幼年时期的地方。
我记忆的初始就是在这里,仿佛原本不存在的「什么东西」加载到世界中来一样。
全院共有五层,环境良好,设备齐全,有点像小学,虽然睡得是架子床,但被褥、枕头都算软和。
有图书馆,厨房,大餐厅,活动室,学习室。但这家孤儿院除了院长和教养妈妈之外,没有其他严格意义上的“工作人员”。
这里的孩子,稍大一点就要承担责任、负责照顾年幼的其他孩子。我们上过电视新闻,受到过采访,被夸赞为早慧和懂事。有慈善家捐款,也有很多知名人士来这里领养孩子。
这里已经和大城市中的「福利院」没有什么差别。但我还是将它称作孤儿院。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虽然很多国家都是这样,最先开始集资帮助孤儿的都是民间组织。无论在哪里,受苦受难的人总是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但你知道为什么很少能在网上查询到大型的、看上去非常完善的民间私立孤儿院的具体信息吗?不是你查不到,而是不能被你查到。
正常的孤儿院或许比这里更好,反正也不会更糟了。
我坐在庭院里,躲在树荫下读书。看得久了些,我抬头放松眼睛,入目是白色的房屋、鹅黄色的屋顶温馨宜人,身后是雪白的围墙。
这样纯净的颜色下,掩盖着恶臭的污泥,最黑暗的人性,以及尸山血海堆砌而成的贪婪的原罪。对孤儿来说,这里不是乐园,而是魔窟。
和外界想象的不同,孤儿院压抑得很,规矩森严,孩子们每月接受健康检查、确保身体各项指标正常,不合格的便会“废弃处理”,对外宣称被收养。
男孩白衣,女孩白裙,每人在手腕上佩戴有生命监控手环,上面刻着各自的编号,内部装有发信器。没有负责监视的教养妈妈带领,不得擅自离开孤儿院。
院内后厨的密码门通往不对外开放的地下区域,那里放置着大量的医疗研究器械,还有密道与不远处的那座别墅连通,研究人员通过别墅来到孤儿院的地下。
口口声声说收养的人,其实不是来.收.养.孩.子.的。被他们挑中的孩子,其实都被「出货」了。简而言之,这家孤儿院,是专门进行儿童人.体.器.官.贩.卖的黑色秘密交易所,还兼顾人.体.实.验与非法药物研究。
像我这样的小女孩,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又怎么能用这么事不关己的平淡口吻,叙述这样残酷的事情?
…………是啊。你想的没错。你是正确的。
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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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Hanaka和莉莉在上课,今天我又是一个人。
这是我的常态。见到我的人都会露出仿佛看到邪神降临的惨烈表情,最后全部跑光。
真是可笑,明明我也是受到监视的「商品」之一,虽然对常人来说,足不出户也能创造血淋淋的绩点这件事的确骇人,但我充其量只是好用的笼中鸟。
我是被锁在笼中没有感情的顾问,他们是直接把孩子们送入地狱、手中沾满血腥的屠夫。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像我这种人,只会下地狱吧。
也就只有从婴儿时期就被我带在身边的那两个小傻子会喜欢我、黏着我。我单手扶着.梯.子,上半身摇摇欲坠、努力伸直手臂,从书架的最高层取下想要的书。
因为各种不能被法治社会的人类知道的原因,我很少到外界,就算出门也会被层层监视,又不被允许持有电子产品,因此我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就是读书。
孤儿院的图书室很大,接受外界捐赠后扩容不少,这大概是我唯一觉得那些慈善家做的还不错的事情,孤儿院不干涉我们到底读多少书……他们也不敢管我。
图书室的书质量不一,但我全都读了一遍。如果是非常喜欢的书,我可以重复地阅读。这家孤儿院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喜欢读书,虽然就算有也不会和我这样的家伙交流……但我并不觉得遗憾。
书这种东西,你想读便读、不想读便不。无论它写的是好是坏,都是书写者自身精神的具现。
就像一个人浅薄就是浅薄,深邃就是深邃,虚荣和辩解都是无用的,因为真相便是如此,拼命否认又能做到什么呢?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可悲可怜罢了。
个体的差异生来注定,就如那叶脉一般、从没有完全重复的模样。
书中传达给世人的思想,是否读懂自然重要、但所谓的理解都是人类自身的主观判断,你看到了什么,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正如诉说故事的作者、初衷也是因为心中那股想要倾诉表述的急切冲动。
读书这件事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你是否接受对方所说的思想,能否以书为媒介、穿越时空和生死的界限与对方的灵魂共鸣,随后在那不可思议的思维的领域共同探讨博弈、让这本就无意义的生命变得更加透明一些,破开玄妙的境界线、让自己的灵魂的特质接近于山川河流,也就是让自己变得澄澈。
而且,说句有点恶心的肉麻话。
我还有那两个孩子在身边。无论感不感兴趣,都一定会认真听我说话、陪我读书。我不是一个人。
……这就是人类会饲养宠物的原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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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只淘气的小黑猫只是换了一只爪子来舔,假装完全没有听到爱丽丝说的话。」”
“「那究竟是谁梦见了谁呢?」”
读完最后一句,我合上《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有这么一种说法,渴慕自由、想要逃离现状的人,会无比喜欢爱丽丝的故事。或许有那么点道理。
在我面前的床铺上,樱粉和银白的发丝交缠,如同春樱与冬雪——时年9岁的Hanaka和8岁的莉莉手牵手依偎在一起,她们强撑着听完最后一句,沉重的眼皮终于落下,香甜地睡着了。
我的世界很小。里面什么花都无法盛开,如同幽冥地狱般漆黑无光。因此,闯入其中的一点小萤火虫,就会无比夺目。
如果可以保护Hanaka和莉莉,让我牺牲一下也没关系。况且我并不觉得是牺牲。毕竟我的道德感很弱,善恶与我而言没有实际意义。
一旦得到什么就必定会失去什么,人生就是如此,这就是「等价交换」。我没什么可保留的,为数不多有点在意的,只有被我养大的这两个孩子。
就像养了小猫小狗之类的宠物的心态吧。明明没有那么喜欢养宠物,但一想到曾经投入的精力、成本还有遭遇的麻烦,就不愿意轻易地抛下不管了。
更何况,没有我,这两个小笨蛋要怎么在这种地方活下去?虽然我见了太多这样的惨剧,多管闲事不是我的风格,但我养的宠物终究是我养的,别人不能动。
对……就只是这样而已。
我被誉为从诞生下来就没有正常人思绪的鬼之子。我对这个称呼嗤之以鼻,但我的确认为我这样的人是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得到属于自己的爱的。
可说到底,真正的怪物究竟是谁?魔鬼又是什么?人们是以什么作为判断标准的呢,是不是只要和常人不同,就是「不正确」、就是「异端」?
如果是那样,我就是被「正确」抛弃的人。
或者说,这样的我,大概不能算是人类。真是愚不可及,连我自己都开始这么怀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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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宁愿靠自己的力量,打开我的前途,而不愿求有力者垂青。」
——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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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院长的定期健康检查日。
虽然地下室就有高级的精密仪器和研究人员,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跟着父亲一起来孤儿院的黑发少女,名字是织胭,家里开医院,19岁,医学生,名义上是来旁观学习。
将长发束成高马尾,紫色的眼睛带一点暗红。明明是正式场合却穿戴军Lo,也不穿白大褂,而是套着长风衣。一米七五,踩着六到八厘米的高跟鞋,把瓷砖地踏的哒哒响,走路带风,比带她来实习的她的父亲还要高,飒得很。
“那老爷子跟又臭又馊的坏石头似的,扒着黄泉比良坂的道口不掉下去。”
嘴角虚浮着甜美的笑意,眼神却冰冷地仿佛在讨论一个死人。织胭靠在窗边,从风衣里掏出一盒船长牌的香烟,拿出打火机点燃。对准窗外吐出一口烟雾,织胭就着这个角度斜眼瞧我,这次的笑容真实了很多。
“奶油味的,怎么样,尝尝?”
“……不了。”
我把《自私的基因》合起来,放到一边。
“你还是老样子……还在大本营里呢,什么都敢说啊。”
“敢说和不敢说,又怎么样呢。难道你怕?”
“……怎么会。”
我将叠好的千纸鹤放入织胭手心。她顺手把它捏扁,塞进烟盒里,放回衣服口袋。
“还是有点嫩了啊,秋时宝贝。”
顺着微风,一小股混着奶油香气的浅淡香味钻入我的鼻腔,精神突然放松了很多。一根烟结束,少女揉了揉我的脑袋,弯下腰压低声音与我耳语,在我手心里塞了点什么,我握紧它,入手冰凉。
“收收那股气息,你一急躁就会变得比往常更压抑……我改装过的香草烟,现在感觉好多了吧?药已经给那老头掺进去了,三小时后见效。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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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万籁俱寂。查房结束,我立刻睁开眼睛、翻身下床,没有发出一点会引起注意的动静。
我打开干扰器,掐准时间带着Hanaka和莉莉离开寝室,深知巡逻路线的我带着她们避开教养妈妈。
她们不哭不闹,紧紧跟在我身后,直到和我一起溜出孤儿院、坐上黑色的轿车,才稍微放下紧绷的神经。
“素质很高啊,养的好。”
驾驶座上,织胭将仪器丢给副驾驶的我。我也将U盘丢给了她。
“跟你说过的,自己操作吧,顺便把两个小宝贝手上的环环也拆了。至于这个U盘,我会交给五十岚的。”
“院长晚饭后就开始昏昏欲睡,现在跟死猪一样。”
没有接茬,我只是侧过身,抓住后座的两个孩子伸出的手臂,手脚麻利地把我们三个的手环拆掉,再从织胭的皮包里翻出电流笔,破坏内部结构。
“怎么也叫不醒,但也查不出什么异常,守卫基本都到他身边去了,出来的比预计要快。你真的只是医生世家的大小姐吗?”
“我们家当然是开医院的。不过,我喜欢制药。”
没有计较我岔开话题的行为,织胭不置可否地瞥了我一眼,启动车辆,挂挡。
“秋时宝贝,还有后排两个小宝贝,都坐稳了。”
“你们看过不少书,知道这世上人类是多样化、拥有两面甚至多面性的吧?”
少女露出漫不经心的微笑,一脚踩下油门。
“——比起制药,我更爱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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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正道』的话语是一把刀,它只会伤害弱者,无法守护与拯救别人。」
——朝雾卡夫卡·《文豪野犬1 太宰治的入社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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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年纪过小的Hanaka和莉莉,14岁的我被要求作为证人出庭,但因为是未成年,允许有陪同者随护。
等候室里,黑色长直发的女孩坐在我身旁,翠绿的眼睛像是琥珀糖一样,纯粹自然又闪闪发光,是在爱意和阳光中成长的孩子独有的光彩。
“别担心,五十岚叔叔会帮你们起诉那个老头的。那些家伙,一个也跑不掉。”
清脆的声音像是玉石相击,一开口便显露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条理,结月十六夜往我手里塞了几颗软糖,明明是我更年长,她却用对待小孩子的方式哄我。
“我知道。五十岚家,业内有名的律政家庭,独女明汐年仅19岁就传出名声来了。所以我并没有担心。”
我用一板一眼、毫无波澜的声音回答。结月是和我不一样的人,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她不该和我有交集。
“我也知道你很聪明,可这根本无关紧要。”
没有被我的态度激怒,结月大小姐只是瘪了瘪嘴,对着空气踹了踹脚。然而下一刻,她吐出的话让我身体紧绷。
“「孤独」寻常可见,是啃噬着每个人内心的猛毒。我们逐渐习惯、将它视为日常,但永远不要麻木。”
“……你知道我做过什么吗?我可不是什么好孩子。”
我扯开讥讽的笑容,黑暗无光的双眸如玻璃珠般转动着看向她。我的这个语气,曾被Hanaka吐槽为「极其恶劣」、「令人不爽」,也时常把孤儿院的教养妈妈和研究人员吓跑。
“与你同龄、甚至更小的孩子,我不止一次无动于衷地将他们送进死亡和噩梦的怀抱。只因为我不喜欢疼痛,也不想自己的器官长在别人身上。我现在活得比他们所有人都要久,这就是我的手段。”
“我知道。”
结月用洞悉一切的清泉般的声音,澄澈地说道。
“但是,你在哭啊。你的表情分明在说——「有没有人可以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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