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声、叫骂声、杯盘相撞声四起,还有几个小伙儿在凤凰木底下弹吉它。易颜袖子高高地挽起,头发盘起来藏在白色棒球帽里,橘红色上衣黑色的小脚裤,腰间围着一条印着小白花的黄色围裙,标准的餐厅服务员装扮。一会儿点餐,一会儿上菜,一会儿收拾桌子,脚踩着运动鞋行动相当利索,讲话相当简洁却又重点一字不落,化了淡妆的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把她所有行动上干脆利落的硬都弱化了,使得与她交谈的人脸上也露出了不自觉的舒缓笑容。这种场面,给喧闹自动降噪,给紧张注入松弛,竟然使整个〖一面之缘〗的气氛变得神奇地和谐。她的生活,原来是这样的。
“你要吃什么?”不知何时易颜发现了他,并站到了他面前。
“我可以等一下。”他为自己在她这么忙的时候出现感到报歉。她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餐厅,已经没有空座了,点好餐没座位的人到处都等着呢。她便对他道:“上楼去等,秋儿在上面。”
“好。”上官聿南没有啰嗦,直接往上走。
楼上,秋儿手里抱着一个狗狗公仔正窝在沙发上看动物世界,电视里播着外国人抓鳄鱼。上官聿南的出现,让他有些讶异:“你怎么又来了?”
上官聿南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看向了电视屏幕:“我来吃饭。”
“以后别周末来了,很久也吃不上。”秋儿盯着电视说。
“好。”上官聿南扭头看了看秋儿专注的脸,心想,以后应该不会来了。
“你多大了?”秋儿又问。
“27。你多大了?”
“5岁。”
5岁?上官聿南心里一合计,看来当初易颜突然搬走是去结婚了。当时,完全不知道她有男朋友啊。这个易颜,没想到藏得倒是挺深的,他还以为他们那个时候已经无话不谈了。他想问,你爸爸呢?但是,他又有点拒绝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结婚了吗?”秋儿这回把眼睛从电视移了过来,看着他问。那颗小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没有。”上官聿南笑了,这个小孩居然问他这个问题。
“那你一定有女朋友了,对不对?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秋儿并不觉得这么问有什么不妥,而且,脸上有种必须知道答案的坚决。上官聿南想了一下道:“大概……明年吧!”
他的女朋友Miya是她母亲朋友的女儿。虽然不常在雁城,但家世、相貌、人品都没什么弊病,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顺利结婚的。
秋儿低头想了一下,还想问什么,这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秋儿听出是他妈妈上来了,于是转头看电视。上官聿南也听到了,两人不再言语。
易颜走进二楼客厅时,看到上官聿南和秋儿同时扭头向她看过来,虽然已经很小心的掩饰但她仍然看出这两人的表情各有各的古怪。把一大一小两份都没有放葱花的蕃茄煎蛋面放在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面前,她问:“说我坏话了?”
“没有。”两人出奇的回答一致且整齐。易颜并不觉得奇怪,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将一个蓝色的猫头鹰小闹钟放在茶几上,对秋儿道:“吃完可以去露台拼半个小时乐高或是画半个小时画,然后午睡。自己看着时间。”
“好。”秋儿应声,开始拿起筷子吃面。
易颜又对望着他的上官聿南道:“我们这里是餐厅,自然没有拒绝客人的道理。如果是真的喜欢我们的餐饮,欢迎常来。如果不是,那就不用再来了。”她这话,说得四平八稳,很是合乎情理。
“我有话跟你说。”上官聿南低下头挑头面和起来,不容她拒绝,“不会耽误你太久。以后,应该也不会来了。”秋儿抬头看看他,又看看妈妈。易颜站在原地,咀嚼着他话里的意思,好像有把尖刀在心里划开来……虽然这本就是她期望的,但心中确实有些难过的感觉。
“好。我十五分钟之后上来。”
“不着急,我等你忙完。”
易颜想了一下,楼下现在确实很紧张,便道:“我会尽快。” 上官聿南点头,看着她消失在楼梯口,回头对望着他的秋儿笑了一下,伸手摸着他的头道:“工作,不是什么大事。吃吧!”
陪秋儿拼了半个小时乐高,孩子很守时的收了玩具下楼睡午觉。他仍坐在三楼露台被凤凰木树冠掩映的椅子上,静看四下风光。冬天的阳光暖暖地洒在人身上,感觉真不错。不得不说,这栋看起来很是老旧的房子,在易颜他们的打理下变得非常温馨舒适。
这里是一条以岭南建筑为主的绵长老街的末端,老街沿着山脚蜿蜒展开。院门外路的另一侧,溪水跳跃,渐流渐远。它是从五里之外的水库流过来的,穿过了整条老街又蜿蜒流淌到了远处的村庄。溪水的对面,是一片香蕉林,一片庄稼地,以及错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客家民居。房子周围有菜地,有池塘,也有祠堂。祠堂处有一幢光秃秃露出小小瞭望孔的雕楼和一棵极为巨大的百年阔叶榕。荔枝树、龙眼树、木棉花或在地头,或在屋侧。石块铺成的乡间小路很窄,也因此而显得别致,它们纵横交错着将四周的房子串联起来。在这儿生活的早已不是原来的主人,因为这里已经变成以营利为目的休闲农庄。屋后不远,便是一处上山的入口。那山,便是雁城最高的青螺山。
第7章 旧梦前缘天台述
易颜上露台来时上官聿南正坐在阳光的阴影里假寐,听见脚步声走近,他睁开了眼睛,易颜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他看着一身服务员装的她站在阳光里,橘红色的衣服把她的皮肤衬得红润白晰,她身后是蔚蓝的天,一种属于夏日的清爽扑面而来。这么瞧着,易颜年轻了好几岁。
真好。他想。像六年前的她。
易颜见他眼神发呆地瞧着她不言语,以为他刚睡醒还没有回过神来,便把矿泉水放在桌上,自己拉了椅子坐在他对面。一时间,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彼此打量着。
他不再是六年前那个阿花了。易颜想。她还记得那天在麦家伟办公室看见的那个人,想必他在职场里完全有挥洒有余的手腕,因而总是表现出胜券在握的样子。时间把他打造成另一个人,坚定、自信、胸有成竹。精心打理的头发比以前短,可怜巴巴的眼睛现在深藏不露,经常裂开的嘴角现在紧抿成线,好身材裹在一身得体高档西服里而不是廉价T恤。坐在她对面的这个人,很好也很陌生。相对之下,他现在像是主宰命运的人,而她却是个被命运支配的人。
他要跟她说什么?面前这个以后不会再来的人。
“醒了吗?”她先开口。
“对不起。”上官聿南坐直了身子,思考着如何开口。易颜没有出声,等他说话。
上官聿南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握着瓶子问:“你……你们这些年过得好吗?”
“好。你看到了。”易颜看着他那清瘦有力的手,平静地答着,没有悲喜。
“你是在生我的气吧?”上官聿南盯着易颜的眼睛又问。
易颜想了一下,点头。当然生气。他欠着她一个解释。她在等。那个“为什么”在易颜心里已经问了六年,在怀着秋儿的时候,每天她都会在心里问无数次,问得肝胆俱裂,问得泪落无声。后来秋儿出生了,她越来越忙,忙得白天无暇多想,只有入夜才问。再后来,随着秋儿慢慢长大,她觉得越来越没有可能问到答案了,便在入梦时会问。后来,梦里也不问了。因为她觉得问不到答案了。但是,重新再见到他后,她又想问了。
乍见到上官聿南那天,她当时多么想劈头盖脸就问。而他当时却带着笑说:“你好,Rena。”
现在,这个可以给她答案的人,就坐在面前。
上官聿南伸出手越过桌面拉过她的胳膊,最后握着她的两个手腕。易颜由他握着自己的双腕没有抽回,只听他道:“谢谢你当初救了我和收留我。”
“不客气。”这话说得很客气。
上官聿南噎了一下,才道:“你先听我说嘛~”
易颜不再吭声。上官聿南捋了捋思绪才说道:“我不是姓南,我叫上官聿南,法律的‘律’去掉双人旁的‘聿’,南方的‘南’。本地人,92年夏天生,今年27了。因为叫复姓比较麻烦所以很多人叫我‘南先生’或Larry。六年前你救我的时候我在上大二,因为父亲病逝从学校回来。接下来的故事有点狗血,据说我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我妈当初是带孕嫁给我爸的。守丧时这事被我大伯说出来,目的是要撵我们母子出上官家他好霸占我父亲的财产。你知道的,我们土著有地有厂房,值不少钱的。我大伯的家产被我堂兄买马败掉不少,于是打起了我们家的主意。族中长辈都知道我堂兄的混账事迹,所以并不支持他们一家的行为。他们父子便因财起了祸心,想干脆弄死我们母子。你碰到我那天,我刚好被他们找的混混打手追着砍,当时本来是想从桥上拐到河边跑的,结果慌不择路没留神摔下去撞了脑袋,好在那下边草深又天黑,摔下去直接见不着人,他们反倒以为我往前跑了。所以,你发现我的时候,我是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没有骗你。”说到这里上官聿南握着易颜的手紧了紧。易颜终于有了反应,带着讶然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还记得碰到上官聿南当时的情景。那天她一如既往到雁城那被修成绿道的小河边晨跑,刚进入河道边的绿道,一拐弯便发现草里缩成一团的上官聿南,当时她还以为他只是夜跑晕倒在那里的。
“后来,我偶尔会记起一点东西,但随着记起的事情越多我就越心惊,怕你害怕也不敢告诉你,更怕连累你。因为那时候也不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情况,我没有把握。你原来住的那地方离我家大概10公里,所以没有人会想到我会住在那边的城中村里。我只要不往以前常去的地方走,同你住在一起就很安全。我有想过,等我完全恢复就全部告诉你,也会报答你。”
“……”易颜她想过很多种可能,这种剧情没想到过。突然,她感觉到好无力。
“没事,这些都过去了。”上官聿南说,“我们去KT V那天我不应该喝酒,我没想到我这么容易喝断片儿。玲珑说她是在KTV走廊上认出我,然后把我带回去的。她是谢泊川的女儿,而谢泊川很早就认识我爸了,因此两家偶有往来。不过,谢泊川现在是我继父,她也就算我妹妹了。你见过玲珑的,就是跟你打招呼把我带回家的那个女孩,当时才13岁,你还记得她吗?你生气我能理解,只不过那天我真的醉得实在太厉害,怎么回到家的我都完全想不起来,更别说和你打招呼了。这是我的错,我跟你道歉,阿颜,对不起。”
易颜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里越发的悲哀。上官聿南没读到她眼里的情绪,继续说道:“我本来准备第二天回来跟你说的,但是当时我妈非常担心我大伯知道我回家了,怕他们再找来我麻烦,所以不让我出门。我打过你好多次电话但每次都是关机中,你怎么还连手机都打不通了呢?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担心你出事吗?大概一个星期后,我去找你,房东说你带着弟弟妹妹搬走了。没想到你居然搬走后就结婚,还有了秋儿。没想到你有男朋友了也不跟我说,突然就去结婚了。”上官聿南说到这里,觉得有点难过。他原本以为易颜什么都会跟他说的,这最重要的,却从来没说过。
我没见过玲珑,也没有谁跟我打招呼。谁告诉你我是去结婚了?易颜看着眼前这个身体微微向前倾拉着她手腕的男人,心里泛起一阵悲伤:“我没有见过玲珑。手机是那天晚上弄丢了。”
一阵风吹过来,她突然觉得有些冷。
“你忘记她了?”上官聿南疑惑顿生想起秦楼的话,他掏出手机调出一张合影出来,指着相片里一个女孩道:“就是她!你再想想。后面站着的是我妈和他爸。”
易颜看了一眼,确定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她没有吭声,也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是觉得冷。那天晚上的事,到底是她忘记了?还是他忘记了?还是他们都忘记了?或许,确实应该忘记?
“都过去了,不重要。冷吗?”上官聿南发现易颜有些发抖的沉默着,握着她手腕的手往下滑,握住了她的双手,确实冰凉。他帮她搓了搓,然后要脱外套给她,却被她阻止了:“我下去拿件外套。”
她抽回手站起来,向楼下去了。没多久,易颜穿了件夹棉外套出现在楼梯口。
此时,上官聿南正望着院子里的凤凰木发呆,她还坐到刚才的位置,没有打断上官聿南看树。
“你知道凤凰木的花语吗?”上官聿南突然回头问她。
“离别、思念、火热的青春。”易颜答,眼睛移到那葱葱郁郁的树叶上面。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凤凰木的花语,却没有想到在此情此景下把它说出来。
静默似墨水滴进水中,渲染开来……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他们看着那如茵的绿云在微风里轻轻颤动着,似在品味着这花语的味道。
“老板!——”院门口想起了一声高喊:“吃饭!——”
接着,响起一串笑声。是一群刚下山的年轻人,清一色的登山装备,饿得嗷嗷叫,追追打打跑了进来。白浪听到喊声迎了出去,和他们聊着笑着进了餐厅。楼上便看不见,也听不清了。
“白浪……”上官聿南在思考怎样问才不会显得唐突,想来想去又觉得怎么问都唐突。
“他和我的家人一样。这个餐厅没有他,就没有今天。虽然他只收工资,但这里的四成收入会归他,我给他存着。”易颜望着院门口,轻轻吐出话来。上官聿南看着她,心道:还是这样,按自己的想法来干。恩怨分明,功过分明。如若她不是这样的人,当初可能也不会救他,更不会收留他。
“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上官聿南重新开启话题,“我今天来,其实是想把六年前就应该给你的报答给到你,否则我不能心安。你可能觉得我俗气,但我是真心想报答你的,希望你不要推辞。钱,房子,或者车子,你想要哪样?”易颜终于扭头非常认真的看着他了,没有马上说话。
“真的。”他说。
易颜盯着上官聿南,仿佛想看他脑子里的构造。然后,她突然就笑了:“土豪就是不一样,干脆又大方。我天天都做梦天上掉钱,没有一次成功,看来今天要实现了。”她拿出手机,按了一下锁屏键,对着上官聿南道:“你看,我手机屏保都是财神爷!”
上官聿南定睛一看,果然是红红火火的财神爷,他忍不住嗤笑一声。
“你把我想得太高洁了。这么好的事我怎么会推辞呢?不推辞!钱和车子就算了,给我弄个房子吧,最好是学区房,有吗?小一点的都无所谓。”易颜一脸轻松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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