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梅哪舍得劳累小儿子,当然是咬着牙说不累,偏偏她还不断唠叨,让叶春妮动作轻一点,别把鸡蛋磕坏了。恁是叶春妮多么能忍,这会儿脸色都有点发青。
恨不得立马撒手,让这老婆子摔个狗吃屎才好!
一行三人到县城时将近中午,陈红梅催着到供销社买了一袋最便宜的水果糖,又肉痛地买了两个橘子罐头。
“妈,你跟大嫂先去找我姐,我看见厂里同事了,我去跟人打个招呼。”
祈瑞军扔下话,就往相反的方向跑了,陈红梅抬头朝他离开的方向看,她眯着眼睛瞅了瞅,不太确定地问身边的大儿媳:“……春妮儿,老六是在跟女同志说话吧?那女同志长得咋样啊?”
“长得挺富态的,看着家里条件应该不错,但我觉得配咱老六还差了点。”
叶春妮就随便瞄了一眼。
她最知道婆婆爱听什么话,在她老人家心里祈瑞军哪哪都好,只有那天上的仙女才配得上,别的姑娘再好,她都能挑出毛病。
果不其然,陈红梅听到这话,一点也不谦虚地点了点头:“老六争气,以后肯定要找个城里媳妇的。就不知道啥时候把对象带到家里了。”
叶春妮抿嘴,敷衍地笑了笑。
“是,妈就等着享福——”吧。
话未说完,一个熟悉的声音就传进耳朵:“就那么个四四方方的小匣子就要七八百块,票还得花两百,你钱多烧得慌吗?”
叶春妮脸上笑容慢慢消失,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右后方。
俏丽的小脸闯入眼帘。
她瞳孔放大到极致,脸上血色全无。
……真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章 ·
“你在看什么?”
话说到一半没声,发癫了啊?
陈红梅不悦地质问叶春妮。
叶春妮却傻了似的一动不动,只侧着身望向不远处。
陈红梅垮着脸也顺着她视线所在方向看去,当那张记忆中的脸映入她眼底的刹那,陈红梅头晕目眩,仿佛有两柄大铁锤不断往她头上砸,砸得她筋骨寸断。
她脚下不稳,踉跄两步。
喑哑着嗓音:“……是一一??”
她脸上满是不相信。
叶春妮微微出神,听到婆婆的话,下意识“嗯”了一下。
是呢,就是真一。
那样清脆的声音,那种永远充满着朝气的语调,让人听到她说话时总是不由自主地会心一笑。
当年,她不嫌祈大强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祈家二老性子软和,待人和善还算讲理。
家中几个兄弟关系也不差,尤其是十来岁的小姑子是个小甜妞,见了她就笑,不像别的小姑娘见不得哥哥对别人好。
她还跟着祈大强一块帮她捡卖穗……
老话说,买猪看猪圈,叶春妮嫁过来那几年确实过得很顺心。
谁能想到“小姑子”一朝换人,家里生活条件明明比从前好了很多,但“猪圈”却变差了呢?
想到这儿,叶春妮有些怅惘,竟不知什么样的日子才是她想要的了。
陈红梅不知叶春妮内心的想法。
此时她嘴唇颤动发白,哽咽着,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叶春妮被她掐得打了个激灵,吃痛出声:“啊!”
“……真的是我的女儿啊。”
叶春妮下意识捂婆婆的嘴。
意识到自己和婆婆的举动太惹人注意,赶紧侧过脸挡在真一和陈红梅之间。
强颜欢笑道:“妈,怎么会是一一呢?你忘啦,一一早就改名叫珍珍了啊,那姑娘年轻高挑,哪里是咱们家小妹,人有相似罢了。”
陈红梅心神恍惚,没注意到叶春妮的表情,自个儿先心虚了。
是啊,怎么可能是一一?
如果一一还在,她能在大白天出来,祁珍又怎么会那么笃定地告诉他们,一一没了呢?
陈红梅这样安慰自己,但心里还是笼罩着一层阴云,眼泪顺着鼻梁侧面滑落。
她很快想起了一个多月前也有疑似女儿的鬼魂试图回家。
哀戚之余,陡然一惊。
对于神鬼之说,外头的人可能不信,但红顶寨的人都是信的。
他们生活环境封闭,好多人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里啾恃洸,新中国成立前那段极其黑暗的日子,整个华夏大地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东川多山,许多山头更是匪帮聚集。
只有红顶寨一直安安稳稳,虽说大家过得也是啃树皮、吃草根的日子,但命总能保住。
全靠大巫——秦瞎子的爷爷施了障眼法,将整个寨子藏了起来。
而经了这么一遭,秦瞎子的爷爷没能撑太久,力竭而亡。
破四旧运动如火如荼时秦家能得以保全,一是因寨子里的人感念他爷爷——秦明光的牺牲;二呢,也是因为大家都亲身经历过。
正因为村民们靠着这奇特手段熬过乱世,迎来新中国,所以红顶寨的人对灵异玄奇方面的说法可谓深信不疑。
“是我老糊涂了,身高差这么多我也能看错,你小妹好端端地在干部大院呢。”
是哩,不可能是真一。
没听过大白天见鬼的。
比起陈红梅的自欺欺人,叶春妮已经确定不远处的女同志跟家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担心被人撞个正着,到时候场面控制不住,她赶紧搀着陈红梅往前走。
“嗯,就是长太像了,把我吓了一跳。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咱们走快点还能到珍珍那里蹭顿饭。”
想起上次小妹略过何招娣和葛笑笑,径自认出她,叶春妮心情便复杂得难以描述。
但这会儿却是胆战心惊,只想赶紧从这里逃离。
陈红梅好不容易安抚住自己那一丝丝侥幸。
不想再去纠结对方是不是真一。
无奈地是,被吓了一遭,两人腿不住发颤,竟动不了了。就听那道清脆的声音越来越近,还有些发愁:“电视机咱们不能不要吗?太贵啦~~~~要不,转手卖给别人???”
那声音脆生生的,很活泼,像是山上的泉水,干净清甜。
即便是说着苦恼头疼的话,也让人觉得她不过想撒娇罢了,这正是祈家老五嗓子的特色。
她自小长得白净,见谁都乐呵呵,声音甜美,虽不是红顶寨最漂亮的姑娘,但绝对是寨子里人缘最好最讨喜的丫头,除了老祈家另两房不喜欢,大家伙都很喜欢祈真一。
陈红梅咬着牙,已经没法再欺骗自己了。
她舌尖有微微的血腥味。
心思数次斗转,她想,这或许是老天的安排,将女儿以另一种方式送回到她们身边。
陈红梅迟疑着,竟转过身,等着祈真一越走越近,这可把叶春妮吓坏了。
老天啊。
这可不是在山里。
这是在大街上!
万一两人当众嚷嚷什么还魂不还魂的,肯定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跑红袖章那儿举报,一顶封建迷信的帽子是逃不掉的。
“妈!”
“你干嘛呢?咱还赶时间去珍珍家里呢,万一晚了赶上亲家公亲家母正在吃饭,多不礼貌啊,对不对?”
说到后面,叶春妮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了,手上动作由搀变抓,手指骨节都凸了出来,抖得跟得了羊癫疯似的。
“你这样骨碌碌地盯着人家,多吓人啊,珍珍要知道你把别人认成她,肯定得生气了。”
她也没空想真一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只想把脑子突然短路的婆婆拽走。
“……等等。”
陈红梅仿若失魂般呢喃道。
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真一,以及她身旁高大精神的小伙子。
任谁被这样的目光锁定都会有所察觉,何况真一是魂,五感比当人时更加敏锐,跟盛景玚说着说着倏地抬头,视线如利刃,陡然劈向前方——
是她梦中都想再次见到的人。
真一瞳孔迅速缩了一下。
有些怔忪,下意识启唇呢喃了一声:“……娘。”
盛景玚牵着她的手紧了紧,也抬眸望向前方,正是“丈母娘”和祈家大嫂,但两人表情可不太好。
乍青乍白,眼中的困惑和害怕交替着出现,换个不知情的局外人肯定以为她们见鬼了。
也对,确实见鬼了。
四人相隔五六米,陈红梅站着不动,目不转睛看着真一。
眼神哀戚,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活脱脱一副慈母样儿,看得叶春妮心里挺不是滋味。
她也放弃挣扎了,瘫着张脸看着真一:“又见面了,女同志,你找到亲人了吗?”
这是打定主意不认真一的。
不是她不想认,是她不能认。
既然公爹上次说真一是认错了人,叶春妮只能就着这个借口跟她打招呼,也是暗暗告诫真一不要乱说话,毕竟身边还有个不明真相的男同志。
真一回过神,看着陈红梅紧张不安却不停躲闪的眼睛。
冷笑道:“找到了,很不幸,都死光了。”
陈红梅脸色大变,她很多年没被人这样讽刺过了。
对女儿的怀念和心疼立刻被她的不驯表现磨灭了大半,她生养这孩子,如珠如宝养到十八岁,哪怕她变得不人不鬼,她刚才也想把她认回来。
但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说父母都死光了,这是怨上他们了啊。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算不高兴也不该这个态度。”
真一眼角发红,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是吗?你这么爱多管闲事吗?我不过是说出事实罢了,您可别倚老卖老。”
不是不认她吗?
那就不认到底啊。
既不想承认自己是祈家的女儿,又要仗着父母的名分对她指手画脚,这可真是太好笑了!
真一心里痛得跟火烧似的,五脏六腑隐隐作疼。
这股委屈劲儿凝结成团憋在胸口,让她有种呼吸不过来,快要死去的感觉。
这时候她甚至恨自己不会死,她的身体在痛,心在煎熬,但作为一只“鬼”,她却没办法装晕逃避。
清醒地看着自己被“抛弃”。
陈红梅被这话气得拔高音量:“倚老卖老?真……你就是这样对你……长辈说话的吗?”
真一见她已是气急败坏,可说到她的名字就自动吞字,连自称“娘”都不敢。
如此畏畏缩缩,她觉得愈发可笑,心中更是涌上无尽的悲凉。
这世上的母女做成她们这样,属实不常见吧。
“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罢了,麻烦你们不要挡在路中间,我们赶着去买东西。”
她吸了吸鼻子,下意识紧紧抓着盛景玚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有无限的勇气。
面上却只让人看到她的倔强和咄咄逼人,甚至有路人放慢脚步关注着快吵起来的四人。
“哎哟,这小姑娘说话好没礼貌,尊老爱幼会不会的啦?”
“话不好听,但理是这个理啊,哪有当街拦人说这些有的没的,今天赶集本来人就多,堵在路上忒影响别人了。”
“……”
陈红梅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眉毛往下垂,嘴角紧抿着,也垂成下坠的弧度。
似是没想到真一说话如此决绝,她直接伸手去拽真一。
一面觉得真一变了,不是记忆中乖巧听话的女儿,一面良心没丧透,知道自己理亏。
情绪便有些割裂。
“妈,妈,你消消气啊,大街上呢,拉拉扯扯不好看。”
叶春妮吓傻了,赶紧半抱着陈红梅的胳膊,又在“大街上”三个字加重了语气,随后讪笑着道歉:“两位对不住啊,我妈认错人才会这样。要不,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聊聊吧,你真的跟我们家一个亲戚家的小孩长得特别像,没准咱们真是亲戚,以后也能走动走动。”
小妹上次不是想回家吗?
自己这话应该算给她递台阶了吧。
“没什么好——”说的。
盛景玚轻轻掐了她一下:“媳妇儿,这位大姐说得对,咱别站在马路中间挡路。”
别看祈真一昂着头,骄傲地跟小孔雀似的,看着没什么事,其实心里不定多难过呢。
嘴上说着最绝情的话,但她心里一定很想要一个答案,就像那么多年里,他也一直在追寻祈真一消失的答案一样。
人活着,不就图个明白吗?
心中若有疑惑,恐怕吃龙肉都不见得香。
跟祈家是断还是合,他都不想让真一带着疑问和遗憾过下半辈子。
盛景玚带着真一往东川人民公园走。
公园最深处有几株需要五六人合抱的巨榕,到了傍晚过去乘凉的人特别多。但这个点正值午饭时间,公园里人特别少,巨榕下也没什么人。
盛景玚在四周绕了一圈,确定无人后才领着他们在石凳上坐下。
许久,没有人率先开口。
真一堵着一口气也不吭声,只低头看着巨榕发达的根系,留给婆媳二人圆圆的头顶。
陈红梅在情绪平静下来后,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她不是一直跟老头子说朝前看,不要回头,不要去想真一的事吗?
明明真一的表现是她期望的,她该顺势切断这不合适的母子情分,刚才怎么就入了魔一样,非得抓着人不放呢?
这会儿是炎热的大中午,她却如坠冰窟,浑身发凉。
想起家中儿孙,眼前又迅速闪过祁珍冷淡厌恶的神情。
她慌张站起身:“春妮儿,我看了看这女同志跟三丫确实不太像,况且她说自己爹妈都没了,你二叔公和三表叔还活得好好的,兴许真认错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哦,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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